大旱大涝

起初，玉米、大豆的叶子略微有些卷，搁在往年也是常事。正晌午时，太阳毒辣，火烧火燎要人命，别说庄稼苗，一些低矮的灌木，也受了酷刑似的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

又过了两天，大片大片的庄稼像是要枯焦了，天空依然一片瓦蓝，干净得不见一丝云彩。照此下去，再不下雨，还得了吗，村里人沉不住气了！这天一大早，队长就摩拳擦掌地出门了，他主意已定，就高声招呼农机手抓紧拾掇家伙，啥也别干了，准备浇地抗旱。

生产队仰仗的所谓农机，就是两部柴油机器和两台水泵。过去它们都是调试匹配好了的，这次抽水也不能乱搭配。新乡生产的立式八匹机子，个大力不缺，拉六寸泵，另一部红色八匹机子，不知哪儿生产的，对应四寸泵。机器连同水泵，大井上架一套，河堤上架一套，两个农机手几乎同时启动了机器。传动皮带拉着水泵，泵口里水柱喷涌而出。分工看水的人掂着铁锨，顺着沟渠，把水引向庄稼地里。

抽水的事情安顿下来了，其他劳力也不能闲着，要在远离水源的地方淘井浇灌。全民投入，人海战术，争分夺秒，能早浇就早浇，能多浇就多浇，能保一棵苗是一棵苗。

当着众人的面，一正一副两个队长郑重表了态，队长说：谁装孬谁不是人！咱俩承包一眼井，每人挖半截，谁也不能装孬！副队长说：听你的，你咋说咱咋从，半截就半截，你先挑吧，你是队长嘛！所谓半截，是以水为界，水上的为上半截，水下的为下半截。上半截占整个井深的七成，要出的泥土多，劳动量就大；下半截比上半截短，要出的泥土少，因为水下作业，挖的难度大。两个当头的，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也真是硬气，说到做到。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干部带了头，别的人也不敢拉稀屎装孙子。

头天布置的任务，第二天几眼井就出来了，而且井边都支起了拔水的架子和上了水筲的拔杆。三个妇女一眼井，日夜不停地用拔杆拔水浇地，困了累了就蜷在一边歇会儿。饭在井边吃，孩子饿了要吃奶，也抱到井边来喂。村里成立了“铁姑娘战斗队”，传到公社，受到了表彰，获锦旗一面。后来，乐得队长逢会就讲，妇女半边天，可不能小瞧了娘们儿！

架着机子的大井，是全村唯一的机钻井，井底到井口，一色的水泥预制管砌就。最上边的一节水泥管高出地面一截，外面的泥沙和树叶子、草末子就难进到井里去。因为深，抗旱浇水靠得住，没见抽干过。机井离官路不远，往来路人常有到井边歇脚寻水喝的，那水清冽甘甜，解渴又消暑。

机器带动水泵抽水抗旱，日夜不停。这一天，忽然传来鱼塘干了的消息。鱼塘在村东南，平日里一塘的深水，明镜似的，这会儿咋就见了底？！机井抽水，鱼塘干涸，见了鬼了！年轻的农机手眼尖，他发现，井底有一眼大泉，哗哗的泉水正从鱼塘所在的方向涌出。于是，就有人说，那泉就是塘水的通道。地下水是相连的不假，机井和鱼塘相隔那么远，塘里水不可能直接过来，显然是旱情加重的结果。

可怜了那些鱼苗，没养多久，也才一指头那么长，就失去了家园。队长就指派人在鱼塘正中心，重又挖一口小池，把行将断水的鱼赶进去，暂时栖身活命。

人歇机子不能停，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加班饭也派上了，还是在小喜会计家擀的鸡蛋面条。地里抗着旱，村里也有人在想点子求雨，几个上了岁数的说，还是淘井吧！往年一有旱情，村里人就想这一招，淘的是村头那眼砖砌土井。前些年，淘井人还没从井里上来，雨就抢着下来了，而且还都不小。没人说得清这是为什么，但却都是真的。久而久之，村民们相信了淘井祈雨的灵验。

大夏天里，井下依然阴森冰凉。淘井需要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下井前先喝几口酒暖暖身子，不然容易激出病来。先把井里很浅的一层水打干，再清理下面的淤泥。今年也是的，以祈雨为目的淘井仪式一结束，一场大雨就如期而至，正在地里浇水的人们，直到雨浸得睁不开眼，才罢手回家。有人说，老天爷再次显了灵，也有人说纯属巧合。一场大雨，浇退了抗旱的热潮。“铁姑娘战斗队”也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有大旱，就有大涝。抗过大旱，才知道接踵而至的大涝更可怕。水淹没了庄稼苗，路冲断了，屋子漏了，墙头倒了，柴火没了。猪圈也坍塌了，没了约束，猪也得以闯入广阔天地，四处嗷嗷叫着打滚寻欢，一时间院子里泥浆遍布、污水横流。准备和泥打墙的人家，刚开始满心欢喜地急着把水引过来，想趁机省些打水和泥的力气，哪知一下没完，就不再把水当宝贝。河水上涨，鱼虾惊魂，在不能自我的迷失中，误打误撞，游进了路边的壕沟里。河水一落，误入歧途的生命就遭了血光之灾，在村民的围追堵截下，最后糊里糊涂变成了美味。

没有雨鞋，穿着泥屐太累，干活也不方便，最利索的还是打赤脚，到哪儿拔腿就能走。地上碎玻璃、烂砖瓦很少，放心走吧，伤不了脚的。也有的人家在门口垫上碎砖，高高低低的，勉强能走过人。

东家走，西家串，屋里屋外，听到的无不是哀叹愁苦之声。最着急的还是那些闹腾着淘井祈雨的老人：天爷，还叫人咋活呀！就不能匀着下吗！几个淘井的年轻人也在后悔，早知如此，也不费那个力气了。

平原上的涝，从来都是来自天上，沟渠带不来多少水，是无休无止的降雨造成的。

旱涝交加，好苗好地也难有好庄稼，想不望天收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