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回家了。
他停止颤动的弓弦,直起腰,眼睛穿过通道口——
墨蓝色的帷幕遮盖住天空,圆月露出脸,北斗星眨着眼,西北方大块的云霞还没褪色。首城之都矗立万仞的大厦点亮了窗灯,街灯朗照路面,成队的汽车闹嚣着如潮涌般扑向站台,丢下刺眼的灯光又喧闹驶向远方,红尾灯久久停留在等车人们的瞳孔里。又一天结束了,人们背着整天的疲惫,急遽回家。
地下通道纷沓的脚步声,灌入他的耳膜。
他把弓子挂在琴轴上,曲音袅袅弥漫着偌大通道里,他不急去拿面前胡盒里的散钱,从身边大包里抽出碗口粗的塑料瓶,一下子拧开盖子,咚咚咚喝了痛快,顷刻释然了一天的劳顿,他收拾好家,慢腾腾走出通道口。
他在这地下通道拉二胡算来大半年了,是妈妈深思熟虑后下的笃定,企望弱视儿子能遇着好老师,在二胡技术上再提升一大截,实现儿子的愿望。哪怕没实现,自个也能养活好自个,治好眼疾……一想起这事,妈妈眼里发红了。
事情发生在18年前的一天暑假里,那是一个骄阳的上午,母亲在客厅练习二胡。五岁的小家伙丢掉手里的玩具,跑过来,挨着妈妈,静静听着,妈妈起初没在意。从那以后,小家伙从幼儿园回到家中,就缠磨妈妈要听二胡曲,见孩儿这样喜爱,妈妈吃了惊过后,就试着先教他二胡简单的技法。小家伙很用心,悟性很快,三月后就掌握二胡基本要领。上小学一年级时,他会拉《找朋友》《火车开啦》《小猫咪》《小雨沙沙》这些曲子。八岁那年,爸爸买了一把二胡做生日礼物赠给他,小家伙甭提多高兴了,比以前更用功,一到礼拜天呆在屋里练习。有时忘记吃饭。上五年级时,获得县里举行器乐比赛,少年组第一名。老师们都夸他有出息,以后准是个二胡独奏家。从那以后,他幼小心中埋下了种子。母亲是河南邯县县城一中的音乐老师。在妈妈的指导下,他刻苦练习,还买了有关二胡书籍去自学。有一年的夏天,上初中二年级时,他获得全市器乐比赛二胡第一名。上高一那年获得省里举办二胡独奏第三名。
然而,在他高考结束那年的某天下午,发生了一场车祸,不幸双目变成弱光。高考落榜了,他精神遭到打击,得了抑郁症。经母亲的精心照顾,又花了两千多元,才治好他的病。但是移植角膜还需花上万元治疗费用,家庭无力承担这医疗费用,那年父亲做服装生意也失败了,欠下五万多元外债,他也离开母子俩,一去杳无音信。生活的重担压在母亲的肩上。小伙子整天闷闷不悦,变得寡言少语。母子俩相依为命。这期间,妈妈为他创作了《北斗星》。音乐重新激励了他,给了他希望,他懂得妈妈的苦心,走出了阴郁的一年。
俺孩就算学会了,很难立足社会,他没有高校专业老师的指导,又进不了音乐学院,很难立足社会。孩儿喜欢二胡,当妈的也不能断了他的念想,希望会有的,俺见过眼残的人也能成功的事。俺自己能力不足让孩儿提升一个高度。俺说得中不中?如果有亲戚或老师讲起孩子时,妈妈总带有遗憾,自责的表情。
母亲决心已定,毅然决然带儿子从河南邯县来到北京。这里文化浓,机会多,定能遇上好老师,哪怕学生也好。听同事说大城市学生做家教的也不少,按小时给钱。她向校长说明自己的想法时,伍校长很同情她,从抽屉取出600元让她买点所需用品。母亲谢了校长的好意,感激说:“俺和孩子谢谢你啦!你为俺的工作帮了大忙,我每月的钱够俺娘俩的生活费。俺身体好也去做个家教,实在不中,上街去卖小吃的。实在不中,俺就去拾废品。俺早想好了,把孩儿供出来。北京有机会,这事能成。对熟人,她总想多说几句话。
伍校长帮她联系了北京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位亲戚帮母子俩在北京通县张家坟村的找了一间平房。这里是六环内的农村,通往市里需倒三趟车,交通还算便利。村边有个卖菜场,吃菜也便宜。房租15多平方米,每月租金180元,算上水电费,每月不到300元。妈妈每天照顾儿子生活,送他到长安街一处地下通道,自己再去大街上捡些废品。这样日子过了一年。
在1995那年代,大塑料瓶能换5分,小塑料瓶换1分,一个月算下来,也能挣到300块左右。有一年冬天,天冷得厉害,母亲得了肺病。后来,经伍校长多方沟通,她办了病退,生活安稳好多。单瘦的小伙子演奏二胡的曲音,陶醉着路人们的耳朵,大家见他一人独自站在那里,很用心拉好每一曲,都纷纷掏出零用钱放到他面前二胡盒里,一毛,伍毛的居多。一天下来,也能收到十块,二十块钱。小伙子信心大增,妈妈直夸赞他,打算让他上个二胡学习班。
母亲又找了一块较好的地方,她让儿子在这地下通道:一边拉胡,挣点零用钱;一边等待机会,万一碰个热心老师。这条街上,有一所中央音乐学院,中国戏曲学院,一所音乐附中。每天有老师和学生经过这里到对面的学校。兴许俺孩命里有贵人,苍天保佑俺孩子,遇上好心人吧!妈妈心里念叨着。
母亲同往日一样,把残儿送到地下通道后,独自到附近捡些废品。她也留心路边广告柱上的招生讯息,以饭店、餐厅招服务生,保安为多。一来她同好多家饭店、餐厅搭上话,二来大家得知她情况,常常把店里废品送给她。纸箱一公斤可换得六毛钱,一天少则挣20多块,多时50多块。母亲难得高兴,这样把挣来的零钱,供俩人日常开销和房租水电费,自己那份工资存入银行,一年来有一万多块的积蓄。母亲也不敢去花多余的钱。因为,从家里到学苑路的地下通道,光来回的车费俩人要花去六块,也不敢在外面买点其它的东西,每天早上在家吃完饭,带些自己做好的烧饼,待晚上到家八点多钟,再吃晚饭。母子俩每天往返要花掉近两个多钟头,妈妈身体有病,一天下来,确实很累。为了儿子,母亲觉得值。城管也来过多次,得知俩人实际情况也勉强同意了,还安排好点的地方。母亲含着眼泪谢了他们。
小伙子坐在马扎上一整天下来至少工作八个多小时,有时十多个小时,碰上礼拜天多干两个小时,礼拜天学生多些。这些年来,他进步很快,好多曲子熟练了。人少时,他站起身活动一下四肢,在通道散散腿脚;渴了,呡口水润润嗓子,也不敢多喝,上厕所不方便;饿了,母子俩一块吃带来的饭。乐曲就是力量,比吃上一顿肉,还享受,这点苦算不上什么,人生梦想都是从苦难开始吧。听妈妈说就有人在地下通道成就了自己,还出了名。别人行,自己也能,好在妈妈还是老师,现在吃点苦,俺年轻不怕,以后多挣些钱,不能让妈妈这样辛苦,她还有病。
每当胡曲响起那一刻,仿佛自己随着曲调——跨越群山,遨游海洋,奔驰在辽阔大草原上,有铁马踏匈奴的豪迈壮志;有月下飞歌,情意深长的爱情故事。像《二泉映月》《赛马》《大漠》《出征》《步步高》他认真“把玩”。好曲子让路人听得动心,感动大家。母亲创作的《北斗星》是他在人少时必须练习的,这是母亲为他谱写的,是对他一种期许吧,为了练好这首曲,他反复掌握二胡的技巧。那还是妈妈当老师时,《北斗星》获得市作曲一等奖。有妈妈给的力量,小伙子信心满满的。
一天吃过晚饭,妈妈郑重对他说:“司马强,你要坚持不懈地练习,等有一天拉断了弓弦,你就成功了。到那时,有人会请你出演,自个就可以养活自个。妈妈不在时,你手里攒些钱,争取能找个稳定的事。攒些钱治好你的眼睛,再找个媳妇儿,妈妈才能闭眼呀!……”
“妈!你咋说这话!俺们会好的。你尽量甭去捡废品了。你不要多说了,儿子记得这些,俺会努力的,以后,俺们会好的,等我挣了钱先把你的病治好。” 妈妈欣慰笑了。她心中放心了,孩儿懂事了,有出息了。
每一整天里,小伙子对每段曲子都要用心揣摩,熟练掌握曲调、风格、连弓、换弓的技法。规定自己喝水的时间。眼睛仔细的人,会发现他的大腿上散落一层白沫,这是松胶落下的。为了招揽更多人,他以饱满激情的心态去演奏《赛马》。曲风传递力量,感染每个过往人。大家驻足聆听,待一曲止,便响起阵阵叫好声,在他面前的胡盒里纷纷落下——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一位银发教授模样的老人悄悄放入伍拾元,摇着头走开了。
音乐的魅力吸引着附近学校的学生们,每到周末二胡班的学生们就会结伴而来,大家围住他,小伙子热情迸发,一连拉了五首名曲,学生们鼓掌,向他请教一个个问题,他同学生们建立良好关系,学生们也向他传递课堂的内容。 有一天下午,一位身穿红衣,长得清秀的女学生,往他手里递来一束鲜花。小伙子来这里有两年多了,他今年23岁还是头一次闻到这沁鼻的香味。一股热流涌向全身,不觉眼眶发湿。这是人生头一次啊!难道眼前这个女孩,喜欢我吗?要知道自个可是一个残疾人呀!小伙子脸上发热。女学生似乎也觉察男孩异样表情,脸也发热。眼前这个大男孩,脸白净,头发乌亮,平头,好干练聪明。他的二胡又演奏这么好,真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这人的命运咋这样子呵,好可怜!女孩鼻子发酸,快要落泪了。
在男孩的微光眼里,他能断定面前这女孩长着圆脸,清秀。知觉告诉他,她是位大学生,准是音乐学院的。她的眼睛肯定好看,长发……一切来得这么突然,一切又没有准备,一切又不知怎么去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结巴说:“你,你没上班,忙吧!”他想说上课,但是这两个字,一出口尽然说成了上班。我们知道小伙子的心跳得是多么激烈,他才23岁。像他这般男孩们,在大街上,许多少男少女,拉着手,双双逛市场,逛街;街角上,一个女孩子把自己爱吃的东西送到男孩嘴里。有男孩蹲下来,为心爱的女孩系鞋带。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
或许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或许是第一次小伙子的指肚不经意触摸女学生的手,他缩回去。女学生盯着眼前的这位白净的大男孩,心里也说不清是怎样的感觉,是可怜,是舍善,还是自私,难道这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吗?自己说不清楚。……
女大学生走后,小伙子大半天儿没有拉着正调。待母亲回来以后,看见儿子老发呆。走到他跟前,递给他水杯,问他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小伙子没答话。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并不发热,母亲也不再过问。当她的目光落到儿子的手边那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时,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不明白什么。如今这70年代的孩子们,我们是想不明白的。母亲也不好再往下去说,母子俩今天早早收拾完东西就坐车回家了。
母亲回家以后匆匆地做饭,今天是馒头。小伙子匆匆地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粥,吃了点咸菜就离开了桌子。妈妈问他:“儿子,你今天怎么啦?咋也不说话哩。”他嗯了一声。慢慢回到里屋,躺在床上,闻着那束玫瑰花,花的沁香扑了鼻子,这一天他有些劳累了。
邯县县城有两座公园。城南是以体育为主题,叫人民体育公园;城东这座公园名叫暖水泉公园。湖中央有一座小岛。建在一座山上,有一东一西两座凉亭。北面是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后面石墙上镌刻英雄事迹。司马强常常站在这里去读。他心潮翻滚,大爷爷的名字也在上面。每到忌日,七月十五和清明,母亲领他来到这里,献花,摆点心,大爷爷的死骨还在朝鲜。爷爷在他三岁那年去世的,奶奶在爷爷死的一年后也走了。
公园里绿树成荫,弯曲又干净的人行便道,清风拂面而来。有的游人带着孩子在玩耍,有的人放风筝,不停地缠着手中的线轮,风筝变得像手掌一般,远远地飘荡在蓝天里。每到周末或节假日来这里玩得人好多。岸边的柳树摇动枝条,水面上游荡三五只野鸭,鸭子的身后划出了一条条曲曲的白线,波纹扩散两旁;鸭子时而扑棱着翅膀,时而猛地把头扎入水中,悠闲、欢快。凉亭一侧围拢好多人,几个小孩正用手中的鱼食投入湖水。眼前湖面上游动一群鲤鱼,有红色,有黄色,有红黄杂色的。大人们也加入其间,孩子们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
他登上20多台阶,走过汉白石拱桥,在湖边弯处种植一排排的柳树,下面摆着三排长椅,坐在椅上隔着十多米的湖面,便可望到对面小山顶上一座大凉亭。满山葱油的绿树同丛丛红色糅合一起,煞是好看。正是海棠花开时节,游人较多。他今天约会高三的同学,女孩叫夏姗姗。司马强站在长椅边,离见面还差半个钟头。他双手揣进裤兜,在岸边来回踱步。清清的湖水,波纹微荡。抬头见,一辆脚踏船向他这边划来,船中坐有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她们嬉闹着,有人吃着东西,从他身边划过来,三个女生目光一齐聚焦他,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船过后面,留下来的水波激荡岸边,发出啪啦的声音。
“嗨!我在这儿。”一位齐耳短发女孩子向他跑过来。司马强迎了上去,女孩鼻尖泌出了汗珠,她猛然间从背后一下子举到他的眼前。“啊!玫瑰花。”司马强吃了一惊,接过来在鼻子一闻,一股幽香钻入鼻孔,他沉醉了,站在原地。“走!我俩随便走走。”夏姗姗说完,便右手伸过来,迅速攀住他的胳膊,往自己怀里一拽。
司马强打了个激灵,他手中的花掉落在了床下,原来做了一个梦。他起身坐在床边喃喃说:咋梦见夏姗姗了,这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她现在肯定成家了,有孩子……他又躺在床上,一幕幕过电影似的在他眼前浮现出来……。前些天,那个大学生,自个觉得很好。唉,现在自己这样的情况不可能同她走下去,她在可怜我,又不象……妈妈的话传入他耳畔:“年轻人搞对象,一开始凭一时激情,那以后,在一块时间长了,面临着好多的问题都要去解决,双方要担当责任。还考虑她爸妈的情况。儿子!你看电视上双方门户不当,闹得多厉害。你爸不知死哪里,我们家条件也不好。夏姗姗的爸妈都在县政府工作。他爸是局长。俺家同他们不一样,你甭同交往了!儿!听妈话啊!”每想到这些,他心越乱,如一团乱麻。“唉,不想了,越想越烦。”索性他也不再想了。
人的大脑是个奇怪的器官,越不去想,它越想,越要想,突然间又想不起来。这些天,他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高中同学夏姗姗,手里抱着不知什么花,走过来,突然间又消失了。一会儿又梦见,他坐在不知名的地下通道拉二胡,一个女孩子走到他面前,对他直笑。女孩让他咬一口吃的,那个女孩对他说,走!我们到那边走走。他不知不觉跟着女孩身后,走啊走,走过一座大桥。又走近一座大山,眼前出来了大涵洞,像是火车洞。突然,一列火车呼啸冲向他俩,他扭身便跑,跑呀跑。又忽间从路边一处院内冲出一只老虎,向他扑来,他大叫起来。一下子醒来,发觉自己一身汗水,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他想静静心, 休息几天。大约有一周了,他没去市里,躺在家里睡觉,有时听听收音机。妈妈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明白了许多,孩子也够辛苦了,他想歇,歇一歇吧。每天母亲尽量给他做好吃的:今天买条鱼,明天做包子,后天又是饺子,尽量让儿子吃得可口一些。他吃饭同先前大不一样,有时候三两口一个馒头落进肚里,有时喝一碗粥,喝到一半又说不想喝了。先前同母亲还说说话,如何在二胡中融入钢琴曲调,如何在那段曲处改一下手法。“俺孩儿同那大学生是不是爱上呢。这成天一副心事重重,他现在漩在里面,也罢。俺装不知道,青年人多遇点事好,多磨磨自个性子。等孩儿好些,俺再开导开导他。现在不中,他听不进去,那性子随他那死爸,犟起来,十个牛也拉不回来。”妈妈也在自我安慰。
青年男女生来具有独特的敏感,被无形的绳索牵着。他们仿佛双双骑上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时而又像蓝天下大海里的小舟,在海中飘荡。虽说可以停靠甜密的港湾了,也该歇歇脚了。然而那激情的浪花拍打着沉睡着礁石,像溅起无数雪浪花一样,又轰然退却了。平淡的日子里,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还有苦恼,还有吵闹,还有落泪。爱情如同鲜花,需要两人双双照料,呵护它的成长;需要浇水,施肥,加倍保护。美艳的花朵靠双方的爱护,才能结出饱满的果子。
女孩名叫靳静,河南邯县人,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大三,民乐系。一次车祸失去了父亲,母女俩相依为命。共同命运,爱好,青年人相爱了。靳静每到星期天过来,坐在小伙子的身边,听上大半天,一起交流二胡技巧。女孩去过他家,母亲热情招待了她。三人谈话很愉快,还吃了一顿饺子。
日月不变,变的是环境,变的人;花开花落,不觉过了两年。
2020年,靳静毕业了。她被分配在湘江市一所中学,成为一名中学音乐老师。临走前一天下午,她拿着一千元和一件毛衣送到他手中,小伙子一直沉默良久,不说话。那红红的颜色在他眼前变成黑色,前两天插在瓶中玫瑰花早早地凋萎了。他苦闷达到极点,在家待了大半月。饿了也不想吃,渴了也不想喝,肚里还咕噜咕噜直叫。困了就睡觉,整个人变了样,好像是又瘦了一圈儿。想起自己小时候是多么幸福,一家三口是多么的温爱,有父母庇护,象欢乐的鸟儿。如今孤身一人。妈妈在时还能同她说说话。这日子还长着,那天是个头啊!他想了大半天,想自己的苦,想到高中的夏姗姗,想到靳静,想到爷爷奶奶,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吃这么多苦……
日子过了三天,他拖着软软的身体,使自己渐渐回归日常。他明白了妈妈对自己的无言的付出。其实妈妈心里更苦,她不说,她不能增添压力给自己。妈妈内心更苦,一切埋在心里。有一次,他见过妈妈偷偷一个人哭过,见他进来时又转过了身,装着没事的样子。他从妈妈那儿学到了坚强,怎样对待困难。应当象妈妈所说:天上的星星,被阳光蒙盖了光亮,乌云遮住了光亮,只是暂时,总有发亮的时候。现在就是集聚力量,等待机会。此后,他每天演奏《达坂城的姑娘》《希望》《萍聚》。他像《二泉映月》阿炳那样,在凄苦人生中寻找力量。
生活又回到平淡。
他每天把盒子里散钱小心装入包中,然而放好二胡,挎好肩上,连同温热的小马扎一并塞进大布包里,才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通道出口处。
有一天周末傍晚八点,他走进偌大的公交车站,站台上有五个等车人。站台的管理员盯着他,满心疑惑:以前这小伙子的妈妈同他一块,也背个大布包,拉着他的手。他妈的背包同他裤子颜色一致,母子俩很是惹眼。怎么,这些天见他一人背个大布包。
他径直走到标有“绿色通道”,铁栏边。这里是老、幼、病、残、孕的专用通道。他熟悉这个位置,先前是工作人员扶到这里的。刚来时,他没有这种“想法”,自己年轻还能看见道,再说才23岁,不想让好心人帮忙。
又过了几天,站台上两个志愿者,一高一低四只目光一齐聚向他。低胖女人说:“这人会拉二胡,他妈是音乐老师,每天到音乐学院那边地下通道拉二胡,比我们还挣得多。听他妈说的。”
“是吗!看不出来,还有音乐细胞,是这样子的人。”高个漂亮的女人不屑说。
“人不可看外表,前段时间还见他妈拉着他等车,穿一身旧衣裳,病怏怏的,瘦得显了原型,这半拉月没看到,大概得了什么病吧?”
“唉,真不好说,今天是今天,谁知明天的事。人吃五谷杂粮谁知道会得什么病。”高个的女人附和说。
“可不是,这孩子挺可怜的……他妈想在那边大学,准备遇个老师好好教他二胡。唉,听命吧!”低胖女人露出惋惜神情。
高个漂亮的女人接着说:“嗨,现在每年有多少大学生都找不上工作,他这样子,真够呛!”
他耳朵是灵光的。那是他上二年级时,一天早上,突然听到吱吱轻微叫声传入耳中,是虫子的声音,哪来的呢?他仔细一找,只见一只黑亮蚂蚁伏在枕巾里。他觉得奇怪,告诉妈妈。妈妈只是笑一笑,没说什么。现在听到这两人说话,他心情沉重起来。两月前,妈妈临走时把他叫到床边,紧紧拉住他手,含着泪说:“俺儿,妈妈对不住你,没有治好你的眼睛,你爸爸不管咱娘俩,让你受了大难。妈真对不住你,你要是恨妈妈,你就哭出来,骂俺,妈听着。妈不怪你,你是妈的苦命儿。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说不出来……”
“ 妈妈!——”心酸,痛苦,委屈一下子涌向他的心头,他鼻子一酸,泪水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感激妈妈,这些年攒了不足两万块,临走时,全部交给他。现在,他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吃罢饭。再带上馒头,馒头不易坏。他学会腌菜,这样不至于口淡,他爱吃手檊面,多次练习,现在还比较满意,虽然没有妈妈做得好。是妈妈教会他,拉胡,做饭,学会做人。现在挣点了钱,自己养活自己,坚定信心生活下去,这样天堂里的妈妈才能安心。
他背过人拭干眼泪。仰望天空,长出一口气。微光里:墨蓝的天空,繁星眨巴眼睛,西北方的云没退却,天边还挂着红彤彤的云霞。它们再笑自己。笑这个爱哭的小伙子。他忽而觉得自己并不孤单——看!西北方留存最后阳光没有退却,留下一派光明。日子就是这样,白天黑夜轮回转。人的生命也是这样。然而永远见不到妈妈了。妈妈!你在哪里?在哪里呀!我可想你呀,妈妈!……
事情回到三月前,母亲去市场买菜,路过报亭,偶然翻阅一本杂志,被一条标题停住目光,她屏息读完了《一万小时练习不靠谱》上面写着:
美国凯斯-西部保留地大学的心理学家布鲁克 · 麦克纳马拉和研究人员梅根 · 梅特拉调查了三组共13名小提琴手,并对其技能水平以较差、良好或最好来评定。小提琴手被要求每天记录自己的练习时间,然后研究人员对时间进行统计。根据统计,到20岁时,技艺较差的那组小提琴手练习时间为6000小时,而良好和最好的小提琴手都达到大约1.1万小时。
也就是说,相比技艺较差的小提琴手,良好和最好的小提手之间练习时间并没有多大差别。这说明,练习时间并不能决定技能水平的全部差别。
麦克纳马拉说,要精通一项技能,除了练习,还需要很多其他因素。“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完美,但要变得伟大,根据任务的不同,需要若干因素,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及其相互作用决定了我们是谁,我们能实现什么。这其中包括我们所认为的天才、动机、练习和机遇。”
母亲读完后长吁一声。她断定儿子是有这方面的天赋,首先遗传父母的基因——他爸是小提琴手,后来下海做起生意。俺儿五岁时学会了二胡,一心想成为二胡独奏家,他能吃苦,有妈妈身上的韧劲。现在的大多数的孩子们往往缺这种禀性。人们常说,天时、地利、人和,选择很正确。孩儿骨子里流动着妈妈的血液。她读过一篇科普文章,生儿遗传母亲基因,生女遗传父亲基因。俺儿聪颖,悟性快。俺相信他,只要他自己加倍的努力,相信在诺大都市,在这浓厚的文化的北京不可能遇不到一位热心的老师!有人帮他,如虎添翼。想到这母亲从心底涌上一丝的喜悦。
这是妈妈告诉他偶然碰到一件有趣事。他相信科学,自己缺机遇。是啊!我有天才,但努力也很重要,只有练习,才更好地掌握二胡:八度乐句、跳把、快弓中换弦、音乐细微情感这些最难的门槛。只有练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才能出人头地。到那时,挣了钱治好眼睛,成家立业。让妈妈放心。想到这儿,他信心满满的。
汽车开进站。他随前面五个人上了汽车,找到靠窗空位上。他从包里拿出塑料大瓶,双手端起猛猛喝了两大口,又塞进包里,心里畅快多了。好心售票员认识他,也不去理会什么证件的事。
日子不觉到了暑假。这天他坐上汽车。小伙子觉得今天似乎有史以来收入最少的一天。他将手伸进左侧衣兜里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放在左手上,右手指捻开皱褶地方,确认好后攥在左手,右手从兜里再掏出,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他歪头尽力睁大眼睛用心算数,确认衣袋没有,这时手里已攥紧5公分厚厚一沓,有两百多块。他拉开里衣下方的拉链,装好后再拉紧。脸上显出满意的笑。现在师生们放暑假了,人少了许多。还挣了不少。恍惚中妈妈的话在他耳畔说,等你拉断胡弦,挣足了钱,治好眼睛……
他的心放松下来,侧身从大包里掏出塑料大水瓶,拧开大盖,喝了一口,掏出一个馒头,看样子不那么新鲜,他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停住了,赶忙从包里抽出水瓶,喝下水,才嚼起来,喉咙动了一下咽了下去,吃罢。身子靠了靠椅背,用手挠了挠黑头发。好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头靠住车玻璃……
他的腿刚迈进街门,闻到西红柿鸡蛋的味道,母亲做得一手好吃的擀面,他最爱吃西红柿鸡蛋打卤面。他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大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放下碗,他掏出一沓钱,递给母亲手里。母亲拉住他的手,母子俩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高大,华丽的金色大门层层打开了。母子俩走到中央圆形舞台。他郑重接过妈妈递来二胡,向台下鞠躬,转身坐在椅子上,随着音乐拉响了《北斗星》……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头上方纷纷飘落大花瓣。这一刻,他终于等到了。小伙子双手把二胡举过头顶,向台下的观众大喊: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脸上挂满泪珠,妈妈抱住他,又激动流出眼泪,他觉得热热滴落他脸上,身上。他看见十多年未见爸爸,抱着一簇鲜花,远远向他跑来。他伸开双臂迎上去,迎上前去,谁知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上。
原来是在做梦。他真想留住这段美好的梦境。一家三口,幸福生活在一起,那是多么快乐幸福呵!我们有个大房子,妈妈不用操心困窘的生活。我可以同妈妈一块在暖阳客厅里拉二胡,妈妈弹钢琴,我们一起演奏《北斗星》。然而,妈妈已不在人世了,爸爸又在哪里呢!他不知道吗?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我好孤单,妈妈!爸爸!你们在哪儿呀……
售票员报站声提醒他下车。他准备再换另辆车。
站台人不多。三个青年人,一对恩爱的老人,青年人都弓腰,低头玩弄着手机。大路上,汽车少。驶过汽车拖着长音和轱辘驰过的沙沙声回旋在耳畔。站台上广告灯箱发出冷光,给人多了一丝的暖意。小伙子睁大眼睛借着亮光在仔细读下面一行文字。这张广告是民族交响乐的讯息,这些对他来说梦,是梦想的舞台,他多么渴望站在舞台上面。
车进站了,下车人不很多。青年人让他先上,他脸上露出了感激。车停在大顺庄站。从前门上来一对母子,前面的男孩是小学生,身后是孩子的妈妈,三十多岁,身背小提琴盒子,母子俩落座在他身后的座椅上。
他望着车窗外不远处高楼幢幢窗灯。夜,寂静睡在空旷的大地上,繁星与大地连成一体。那繁星里,有一颗定是妈妈,在看着我呀!妈妈,你放心,我会做好,你放心吧!
突然,身后的男孩说出一句话,像大棒似敲在他头上。
“妈妈,你说,我能拉断小提琴的弦吗?”
那位女士说:“傻儿子,你说能拉断吗?”
男孩顿一下,“拉不断!”
“对呀,能拉断吗?那是钢丝,多结实呀!”
他心咯嘣一下,脑中一片空白。妈妈说过,只要你每天勤奋练习,待拉断弓弦那天,就是你的出头日。妈妈说能拉断,是不是妈妈在骗我呀,怎么可能拉断呢?他记起上二年级时,老师让他读了一篇课文。讲的是李白小时候,不爱学习,走到河边见一位婆婆在石头上磨铁杵。问婆婆铁杵怎么磨成针。婆婆说,天天磨——铁杵磨出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句话在小学生中间变成了口头语。噢,原来是妈妈在鼓励我呀!只要努力,没有做不成的事。一种激流弥散全身。对!别人能拉断拉不断,我不管,我非要拉断它。在艰难的事,还是人的智慧高,只是时间的问题。妈妈说过,做事想多了,反而是绊脚石。当你去做,其实没有想着那么难: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他又想到小时候读一本书《小灵通漫游未来》。其中有一段写到,小灵通坐火箭飞到月亮上面的故事。当时他觉得好笑,没想到现在人类真的登上月亮上面了,人类还要在上面建设基地,真是不敢想的事,现在都实现了。月亮都有人登过,况且这胡弦只是一根细丝。……
车到站了,他脚板真有劲,噔噔噔走下车。
这是一段通向村庄的路。路灯昏昏,行人很少。今天他走得快,很轻松。多年来往,路上的状况,他心里十分的清楚。何况自个的眼并不全瞎。虽然是看不真切,内心能感到,甚至脚下每向前迈出一步,耳内反馈震动地面的回音。“老天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世界这是这样公平。”他边走边念
看到亮起灯光的村庄了。月光洒亮在这片空旷的田野里,远处传出夜虫鸣叫声,忽然间一切又恢复寂静,大地反射出一大片的光明。
“妈妈月亮里有什么呢?”他仰着圆脸顽皮地问。
“月亮呀,里面有嫦娥,白兔,桂花树。”母亲有意回答他。
“那暗处是房子吧,是桂花树吧,还有嫦娥姐姐吗?你看,还有小白兔呢?”
“有,有……”妈妈笑了。
这是个聪慧孩子,他知道怎么讨妈妈开心。其实上小学三年级时,他读了《古代神话的故事》。母亲笑了,他也笑了。他拉着妈妈的手,前后摆动,小腿一蹦一跳的。
他加快步伐。那灯光是温暖的归宿。他的心脏咚咚咚地响。前方路虽远,走好每一步。
眼前不远处,他似乎看见妈妈站在村口向他招手……又能吃上妈妈亲手做的西红柿打卤面了。妈妈演奏的《北斗星》在他耳边响起:
我是一颗闪耀的北斗星
无垠的宇宙就是我的家
宇宙里有我们兄弟姐妹
把光明带到富饶的地球
我指引人类向北的方向
白天黑夜我为你们站岗
刮风下雨我为你们值班
我把永恒光亮送给你们
我是一颗耀眼的北斗星
指引人类永远不迷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