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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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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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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拇指

酱是北方人的最爱。它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例馋涎的肴馔。

爱吃酱的人那是从心底涌向大脑并发出阐幽的一种体味。它触动着味蕾,而又弥漫于脑际间的神经所留存的记忆。其中有小葱蘸酱,黄瓜蘸酱,酱蘸水萝卜,酱蘸苦菜……大凡能直接入口的蔬菜,只需洗净后,便可用作“酱料理”来享用。这所谓的“酱料理”不过是青年人和孩子们爱吃的沙拉酱之类。有肉的,还有蔬菜和水果。现代社会,酱的名目实在是繁多。

北京人爱吃炸酱面,再配以麻酱拌黄瓜在热烘烘的夏季里,那是不错的一道佐餐。北京烤鸭具有世界声誉。它源于中国南北朝时期,在当时是宫廷名菜。在明初年间,老百姓爱吃南京板鸭,皇帝也爱吃,宫廷里的御厨们就想方设法研制鸭馔的新吃法来讨好万岁爷,于是也就研制出了叉烧烤鸭和焖炉烤鸭两种。叉烧烤鸭以“全聚德”为代表,而焖炉烤鸭则以“便宜坊”最著名。它代表京城的一张名片。

吃烤鸭离不开甜面酱。当你手端一张薄纸般的面饼,仿佛手捧小圆月亮,此时此刻,肉香、酱香、饼香,一股脑弥漫到你的脑际里,激活了机体内的多巴胺,它促使你——朵颐大嚼。如若缺此物,那真是“黯然失色”了。

每当吃到带酱食物时,我就会想起外祖父的黑拇指,他用大拇指刮碗沿边的“残酱”的情景。

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冀北农民的生活很是窘困。上一顿吃的是锅贴饼子,下一顿还是玉米饼子,在那个年代,它是农户人不可缺少的主食了。想吃蔬菜,只有生产队按人头分来的,无非是:小葱、甜菜、豆角、茄子、大白菜,就连现在常见的黄瓜、西红柿也吃不上。农民们还从地里挖来苦菜蘸酱吃。酱是买不起的,只能自己去做。

每年秋季天气转凉时,外祖母同外祖父忙碌造酱。外祖母瘦高个,记性又好,会盘算,她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外祖父跑进跑出像个陀螺,忙得满头生汗。他长得黑而矮,在生产队做些轻农活。他的牙,又亮又白,你知道吗?他是不刷牙的。我发觉他还有两个毛病:每当吃好点的食物时,他爱闭上眼睛默默地去嚼,头便会向后仰,……在我的记忆中,他有过两次这样的举动:一是吃桃酥饼时,他便会做出这般动作,大概那些饼子是亲戚拜访送来的,他在品尝吧;还有一个毛病是吃小葱蘸酱。

记得有一天吃午饭时,外祖父盘腿坐在炕上小饭桌前,一只黑手拿起金色的玉米贴饼,大咬一口,嚼着;另一只黑手拿起小葱,蘸好酱连连送往嘴里;当他咬第二口玉米饼时,他嚼着嚼着,慢慢地昂起头,闭上眼睛,面朝屋顶。他怎么会变成这般样子呢?是不是还要嚼出桃酥饼的油香味道吗?看他这般吃相,我会惊怜起来,便会想起前段日子在院子里晾晒的那些“酱窝头”。

那些“酱窝头”齐铺铺地码放在大簸箕里,一个个都裂开口子,待细看时,裂口处浮着绿色的一团团的绒毛。我的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心想:这就是要吃得“酱”吗。怎么能咽到肚子里去呢?忽地,我眼前晃动一根葱,只见:外祖父抖头,努嘴,他再示意我咬一口。我使劲摇头,趔着身子,眼睛瞪着他。……他好似一个孩子又接着表演自己的“吃相”了。不知怎地,从这以后,他的“吃相”也在鼓励着我,每当吃玉米饼时,我的脑里就会显现他的样子,也要学着他的动作,惹起全家人大笑。每天几乎都吃着涩涩的玉米饼子,我没有坚持下去。

外祖父从生产队领回大捆的甜菜。外祖母用水焯熟后,拌上酱,再捣些蒜汁掺入其中。甭看这么一顿午饭,大家吃得很香呢!那时的大多数农民,想吃带油味的东西只有等到过年了。

冬天,外祖父就着干蒜吃饭。他吃蒜的样子也很怪:先用筷子在酱碗里蘸点酱,小心地抹在蒜上,咬一点,再用筷子蘸一点酱抹在蒜上,再咬一口玉米饼或吃口菜。看他的样子,还吃得挺“香”的。我看到他:手又黑又糙,牙又白又亮,蒜又皱又干。黑的,皱的,白的,都聚拢一块,嘴还不停地运动,白胡子一抖一抖。我就会发笑。外祖母也抿着嘴发笑。他不理我们,仿佛独自一个人蹲在玉米地里认真锄草一样,置身于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最让人无法可想的是吃罢饭后,他只要看到碗沿边有“残酱”,马上左手托着碗底,右手的虎口卡在碗沿边,再用大拇指顺时或逆时转动几圈后,再把沾在大拇指上一点点地剩酱,抹到嘴唇上,舌尖不停地舔着嘴唇,手里的酱碗还在转动,边转边瞧,直至洁净后才肯罢手。我看到他粗糙而黑色的大拇指,同酱色那般的相宜,望着他那搞笑的动作,我紧缩眉宇,心里想:这真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情了!外祖母也不去理他。然而碗沿的“残酱”确实很洁净,何况,没有其他的法子去清理。

几年后,外祖父瘫在炕上。一年后,他因病就去世了。外祖父走完了人生苦难的73个岁月。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在那个年代的农民们,吃不上肉、蛋副食品。只有在夏天吃些地里自己种的蔬菜;冬天吃些腌菜,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吃的。外祖父大概吃的咸菜太多了吧,因为在他得病以前,总觉得手麻,每年冬天他只能戴着厚厚的棉手套,由于家境不宽裕,也没有到医院去看病,耽误了几年。现在提起外祖父,母亲沉重地对我们说:“你姥爷真苦!一辈子没有吃上好东西,也没穿一件好衣服。”算一算,老人家离开我们已经过了30多年了。每当我吃带酱的食物时,眼前总会浮现:他用黑拇指转动酱碗的样子,闭上眼睛吃桃酥饼的样子,吃小葱仰头望着屋顶的样子。岁月的流逝,我似乎明白了:他爱吃自己酿制酱,用心去品味他的技艺,他的大拇指是对生活的笃定,把握好自己的手艺,为了让我们多吃些他自己酿造的酱。……

虽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30多年了,每当想起来时,我的内心不免会隐隐地作痛——如果我的外祖父能多活几年,那该多好呵!他可以吃上炸酱面,麻酱拌黄瓜,还有北京的烤鸭——到那时再慢慢地闭上眼睛,昂起头来……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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