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照进屋内,我也跟着亮起来了。我打开了灯,灯就是阳光。它是透明的,能照亮一切。书里的方块文字更加透亮:黑字,白纸,愈加分明。在阳光下读书,我把自己的身体比如雄山,书房比作屋檐,阳光冲着我的肩臂投射过来,犹如太阳从山峦升起……我翻动书页,好似船桨,而我的身体又像条小船。我移动书,阳光跟着挪移,阳光就是时间,时间走得好快呀!
那年九岁,我在窗下玩耍。屋檐下是一块黑暗,院子里一派白花花,耀着眼。我给阳光划界限,边划边盯着他,眨眼间,他就越过了界限;我给阳光拢土坎,转眼间,他又跨了过去。屋檐下的黑块迅速缩,阳光占领黑暗。刹那间,阳光照射在窗台上又跑到玻璃框上,这一刻,我恍然大悟,阳光走得多么快,他有脚啊!
其实是白云遮盖着阳光。那么,行云走得多么快呀!她是在睁眼和眨眼之间,用秒计算。从此,我明白了时间的秘密。——秒针、分针、时针组合一起。钟表上的红针,在滴答响声,拨动了分针;分针转动一圈,带动时针。三针组合了时光。时光组成人的生命,昨天、今天、明天。一年有三百六十多天。
时光的镜头领着我们来到了20世纪70年代,走到冀西北桑干河北岸的村庄。外祖母坐在冬季的热炕头上,给我们讲贼的故事。她说:“冬天,下雪了,贼去偷东西,地上能看见贼的脚印。……”我睁大眼睛,问:“姥姥啥叫贼?”她随口说:“贼就是人。”我一头雾水。“姥姥!姥姥!贼咋就是人啦?”她没回答。我继续追问:“人是人,贼是贼,人咋成贼了?”那年我才八岁。
在阳光下,我捧读刘亮程的散文。白纸黑字中写道:“艾布年轻时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他走路像飘一样,尤其夜晚,他提着脚在村子里走,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他自己也听不到,连耳朵背的狗都听不到。”啧啧!这贼好厉害啦。在雪地里敢偷东西,他是傻贼。难道他不知道雪地上留有脚印吗?贼为什么白天不偷?为什么非等晚上出来活动?哦,贼怕阳光。因为太阳巨大的能量能把邪恶熔化。贼,胆小,如鼠;在阳光里,装人;白天,人多,眼睛多,他不敢偷。为什么有的人没有变成贼?因为,他(她)只悄悄地拿了一点或者是不起眼的东西,后来洗手,不干了,没有变成贼。做贼都是从小偷小摸做起,后来慢慢的胆子越来越大。第一次,他胜利了,再去偷——偷大件儿,偷公家,所以,他爱走夜路,人不知。
刘亮程在《月光里的贼》写道: “艾布走到一家门口,扒着院墙探头望,院门从里面顶着,一个歪木棍,斜顶在门板上,来回搡几下门开了。村里的院门,晚上多半儿交给一个顶门棍儿。”
外祖母的家,晚上交给顶门棍,推不开。村里有的人家院墙矮,街门是木栅栏。贼好像不偷老百姓的,因为老百姓家里没有可偷的东西。老百姓整天吃的是玉米面馍馍,连白米饭很少吃。贼主要偷生产队的。生产队居住一排土坯房,除了农具还是农具,除了牲口还是牲口,剩下能吃就是玉米。虽然生产队种小麦,水稻,但是水稻和小麦村民们还吃不上,所以贼只好去偷玉米。偷玉米贼做什么呢?那我不知道了。
听说第五生产小队丢粮食了。说是同舅舅一块玩的好友,那个脑袋长得像棺材的人。这话像风似地传到我的耳朵里。记得有一天,他来找舅舅玩,我指着他的大脑袋,说:“你脑袋长得像棺材呀!”他的面色变白。待他走后,大人对我说,你不要说人家那样,不礼貌,小心打你。
我叫他根舅舅。他是第五生产小队的会计。一天上午9点过后,根舅舅去上工。他发觉库房的门口有零星的玉米粒,闪着眼。当他打开了库房门,眼前一团乱:玉米散落满地。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他屏住心跳,一一数过,发现足足有二十多袋玉米不见了。这如何了得,那年代玉米就是“金子”呀!这金子”丢了,这不要命吗!这是全小队好几百口人的口粮啊。
“咋丢了呢?谁偷的呀!咋丢玉米了?这么多年,从没丢过呀!”他吃惊过后,立即报告给小队长,小队长报告了大队长。“这是大事啊!这是大事啊!”大队长直跺脚。县里派来了公安人员。
公安人怀疑根舅舅主守自盗,因为门窗没有损坏的痕迹,锁子也完好无损。根舅舅被控制起来。村治保员,人称,“三爷”,他长得瘦高个,满脸皱纹,一双三角眼,人送外号“三判官”。这回可有事干了,他对根舅舅动作“狠”了一些。因为根舅舅正好那天晚上在外祖母家,凡是丢玉米这几天,所有同根舅舅交往的人,统统调查。后来经证实一切事情同“玉米事件”不对号,几个月下来没有结果。那根舅舅是个“慵懒”的人。高中毕业后,一心想干轻活,当个会计,结果连会计也当不成了。
我继续读刘亮程的散文:“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艾布走进木匠买买提的家,院子白亮亮的。门没锁,他就进来了,地上全是烂木头,一把斧头砍在木凳上,反着冷光。”
一天的后半夜,月亮高迥,满地银光,全村人都睡熟了,全村的狗也不吠。贼跟着影子,翻过生产队长家的矮墙,他轻轻提脚来到房前,静听屋内鼾声如雷,他用一尺长的钢刀顺着门缝悄悄地拨开门上插关子,举起了白亮亮的杀猪刀向熟睡的人砍去。他用门后的扫帚把地上的脚印扫得干干净净的。……这是舅舅的好友们来外祖母家,大家聊起了,三里外邻村杀人的故事。我竖起耳朵,听得头皮发麻,不敢吱声。贼咋这么大胆,还要杀人,这案子破了吗?……
当时,我觉得他们编故事,但是过了20年以后,我巧遇一个同学,他是那村人。他说:两个兄弟对生产队长不满,生产队长每次派活,有意地刁难哥俩,经常如此。后来,哥俩半夜把他杀了。
我问他:为什么公安不破案?
那时的技术落后,只是怀疑哥俩,断定是二人所为。但是,那哥俩打死也不承认,定不了案。
啊!……我张大了嘴。
刘亮程写《月光里的贼》的艾布好圆满。“他听见木匠买买提的鼾声,知道他睡这间屋子。挨着另一个小窗口。窗扇半开着,他趴着窗台,刚探进头,看见黑黑的一双眼睛在望着他,艾步赶紧缩回头,拔腿要跑,却被一股力量牵住,艾布蹲下,缓口气,又伸头看了一眼,这次他看清楚了,那双黑黑的眼睛是木匠女儿古丽莎的,她醒醒地看着自己。”……
“木匠买买提的女儿古丽莎半年后成了艾布的洋冈子。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孩子。”……
“ 以后艾布再没偷过东西,尽管他依旧喜欢在月光的夜晚到处转,还忍不住趴在墙头,贴着门缝往人家院子看,但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在村子里到处转的时候,他的手都插进裤兜里,只要手不见月亮,就不痒痒,他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好人,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村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贼。”
德国伟大的哲学家康德有句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异月新,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心中的道德定律和头顶上辽阔的星空。
大作家刘亮程被誉为“中国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散文家”。他获得“鲁迅文学奖。”
我知道:我的文学之路刚刚开始,要坚持走下去,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读书还须同阳光赛跑,阳光走得太快呀!不然,我们跟不上他。我们还要珍爱身边每秒、每分、每时。
阳光, 你走得太快了,我们奋力追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