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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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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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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钥匙

蒋荣虹这几天心情糟透了,想有死的心。躺在床上两天了,渴了,喝点水;饿得慌,嚼口饼干,吃几口方便面,勉强下咽几勺汤水。脑瓜晕晕沉沉。奶奶的死同她大有关系,想起来,好想大哭一场。

 父亲得肠癌病故不到半年。她帮母亲打理完丧事后,领着奶奶来到北京,让她散散心。她从小由奶奶看大。前一年,爸爸吃完饭肚子总不舒服,也舍不得上县医院看看,疼得厉害时才到村医务室拿几片止疼药。那时家庭状况不太好,小妹还上初一,自己刚刚结婚。自从爸爸病逝,奶奶的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以前每顿能吃一碗米饭或是一个馒头、一碗粥,现在只吃半个馒头,半碗粥。说话少了,头发白了许多,听力不如以前。她对奶奶说话总要提高嗓门。租次卧的河北小张每次听见她的声音,走出来说:“嫂子!有话慢慢说。”双手还做出向下压的动作,那意思告诉她:你不要发火,要压住,人老了。其实话中还有另外意思,她连忙解释。她也觉得:自己脾气比爸爸活着时大多了,常常还对儿子莫名大动肝火。最让她头疼是辅导作业,自己反复教他这样这样做,而儿子的脑瓜像灌入面糊糊一样,对她大发脾气,真是逼得自己发火。

 有一次礼拜天下午,老师留下作业让他仿写一篇作文,例文是:老马让小马去磨粮食,小马遇到一条小河挡住去路,他去问老牛伯伯,老牛伯伯正在吃草,抬起头对小马说:“河水刚到小腿,能蹚过去。”他刚要过河,突然间一只小松鼠拦住去路,对他说:“不能过!不能过!前些天还淹死了自己伙伴呢。”小马只好回家问妈妈,妈妈启发小马,小马安全过了河。儿子不会做,大声责问她:“为什么要听妈妈话!为什么要听老师的话!”她不觉无名肝火冲向大脑,走上前啪的一声打了儿子的脑瓜,儿子哇哇大哭,她气得浑身发抖。

 儿子告诉了老公。老公眯着细眼笑着对她说:“你那样,高中没毕业。你他娘会教我儿子吗!”她劈头怼道:“比你强,你才初中!”

 “我初中,我开水站,养活你和儿子。要不你养活我。”

 “臭美!你自个也不照照!”

 “你咋面糊糊脑瓜!我意思说,咱娃本身注意力不集中,没听懂老师的意思,你是不是对娃好好讲讲呗。你越打,他越听不进去,我说的是这个意思,你得明白。”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性子,不作声。唉!老公说得对。打惯了,老想动手。

 每回辅导儿子的作业那真是: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儿子鼻涕眼泪哭一顿,她还要哄一哄。母子真像演戏,吵一通,哭一通,笑一通。儿子哭完还得写作业。自己小时候没有这样“难受”过啊。老师布置作业,自觉完成了,也没让爸妈这么费劲。让她不可思谋的是:有一天下午,儿子边写作业,突然大声对她说:要把学校的房子点着。她笑出了眼泪,搞不明白,为啥儿子会有这种想法?是小不懂事呢,还是对自己反抗?问其他同学家长,人家都说自己孩子从没说过这番话。

 十年前她们在西安开了十家水站也攒了两百多万,买下西安繁华路锦绣家园四层150平米大三居。她很骄傲。甭看老公长得黑,个矮,自己这对象找对了。后来老公迷恋上赌博,大半年后连房也抵押出去了,还欠别人10多万元,大过年的讨债人也不放过,老公躲在朋友家,他对讨债人说:“欠债找我,你们要找我爸妈的麻烦,我跟你们没完!”那几年,蒋荣虹日子过得黑沉沉如大阴天,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还常常做噩梦,醒来一身汗。她觉得这日子何时到个头啊,一怒之下便在离婚书上签了字,一人带着3岁儿子回到娘家。老公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多次想要复婚,找熟人说合。后来,姑姑托熟人给蒋荣虹介绍一个退伍军人,他俩很乐意,而男方母亲不同意,说儿子年纪是大了,也不可以找一个带孩子的“二婚”女人;第二个是文家坡煤矿的工人。这位残疾工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找婆姨为啥?不就是伺候咱嘛!啥子嘛,还带个男孩?那不行,不行!女孩子家咱还可以考虑考虑。”

她让媒人捎去话:“你拜拜了!你这个“次品”嫁给你还不知足,挑三拣四的。”她一怒之下对所有亲戚说:“不找了,自己带儿子一块过,不信这邪。”

 老公有一个朋友小文说他北京有一个侄儿的水站要转让。老公东借西凑交了费用。两年多了,生意慢慢好起来了,一直给她打电话,要求复合。

“这是天意吧!自从介绍过两个男人她都没相中,后来一直没人介绍,自己带儿子确实很难。妹妹上学,爸爸有病。”她心里想。

母亲也劝她:“你俩离婚是大山赌博,大山爸妈在村里人缘好。再说是你提出来的。妈也老了,还有伺候你奶奶,你爸有病,我操不了那么多的心,再说还带个男娃。”她直想哭。

 老公向她表过决心,争取把以前损失补回来,用三年时间争取还清10多万,准备在西安买套房子。老公说话还真算话,让她看见了希望,她心里踏实多了,好像雪山升起了大太阳,天终于放晴了。她也可以松口气了。

 她们居租北京三里村小区,两居室,次卧出租,每月收房费1500元。这是她们在水站附近找的房子,通过朋友给孩子找个附近镇小学,校车接送。她每天下午五点整到公交站去接。老公进货,她能帮上忙,等小妹高中毕业,有工作了,让爸妈来北京照顾一下儿子,自己腾开手帮老公打理打理水站。谁知爸爸早早走了,才52岁。如果老公不赌博,爸爸不会到这番地步,赶早到市医院好好看看。唉!这能怨谁呢!怨老公,他理直气壮地说:“咱赌钱是为了挣钱,卖水来钱多慢。”真不知他中了哪门邪气,面糊糊一个,想想那些年日子好难熬啊。

 老公对自己果断提出离婚,耿耿于怀。每次晚上回家后,她想和老公亲热一番以报答这两年来的亏欠,老公十分冷淡,在她激情的感召下,老公跟她也是勉强温存。几月来她见老公的态度好转许多,毕竟俩人感情没有破裂,况且自己怀了孕。老公铁了心要这孩子,不论男娃女娃,都爱。一天晚上临睡前,老公不停摩挲着她圆鼓鼓的肚皮,笑眯眯地说:“生个女娃可美,老了有人心疼。”

 “要是生个男娃呢?”

 “男娃也要,咱生意好了,还怕啥!”老公兴致满满又说,“等儿子稍大点,生意好多了再占用那间次卧,让奶奶去住。”

 老公让她先跟奶奶住在一起,自己睡客厅,但他对奶奶很少说话。爸爸去世后,奶奶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她搞不明白:她给儿子辅导作业,大吵一通。老公有话说一句,无话也不理她。也难怪,自从盘下超市傍水站,老公每天早上七点钟出门忙到晚上十点多,有时十二点钟才回家。独个坐在沙发上,沏大杯茶,一人吸溜吸溜地喝起来,弄得满屋尽是水声。别看老公长得黑,个不高,脑瓜挺好使,她宽慰了好多。近几年自己舍不得穿,好吃的留给儿子,送给老公。现在手头宽松了多了也该买些时髦衣裳打扮一下。老公说她爱花钱,她亲了一口老公,说:“自己的男人挣钱不给婆姨花,给谁花呀。”他闭上嘴巴。

 现在肚里有一个多月的宝宝,不管男娃还是女娃,她都喜爱。奶奶来这里住了大半年了,想回老家,她把奶奶送回老家。北京离西安也不远,坐高铁也就是五个多小时,再转火车到县城,再花两块钱到村口了。奶奶回家后不到三个月。一天晚上吃罢饭,她看电视,姑姑打来电话说奶奶病了,起初老是气短胸闷,头晕,后来血压高了。奶奶老惦念她。她打算带儿子放假一块回去。奶奶今年73岁,按理说也不应该走这么早。听姑姑说,奶奶回家以后说了好多北京的事。她听出话里有话,那意思同她有关系,究竟有多大的关系,姑姑没多说,反正同她有绝对的关系。电话那头姑姑多说一句:“你奶奶耳朵并不是那么沉,对奶奶不用大声说话。自从北京回来心里总是憋闷,饭量减大半,说话也少了。”

 奶奶在北京时确实让她头疼。租房的小张总是对她说:“嫂子,奶奶上厕所总是不锁门,我一推门老是看见她,有时坐在便器上,有时提裤子,弄得自己很难堪。”蒋荣虹多次提醒奶奶,小张是个小伙子,奶奶上卫生间,注意锁好门,并亲自给奶奶做好示范,奶奶点头答应,咋事后老是忘掉。每当小张提起这件事,她只好满脸赔笑。她对老公说要把次卧收回来让奶奶住。老公说先等一等再说吧,再过大半年,现在刚好些,每次进货都要四五千,有时转不开。她领奶奶上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一二三,人老了也很正常,器官衰老了,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她越想越内疚,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奶奶,泪水在眼眶打转转。她想睡着了什么也忘掉了,加上这几天帮老公干活,有些劳累,着了风,浑身疼,这样醒醒睡睡到了第二天。这两天老公见她这般模样,每天早上送儿子上学,有时还让员工帮忙,送水工嘟囔要涨工资。他们计划给孩子找个学房区,老公打算再攒50万,准备在西安买套房子,先交个首付。她当然高兴,可是她也心疼老公,这些年挺辛苦的,尽力给他做些好吃的。

 蒋荣虹在床上躺了两天,胳膊和腿说不出啥滋味,横躺不行,竖躺难受。说渴吧,也不怎么渴;说饿吧,也不怎么饿。睡也睡不着,反正是胡思乱想。她想起小时候同奶奶的事。想起上初中时恋上隔门的男孩,男孩比她大一年,属鸡,人长得白白胖胖的,大圆脸,比一般男孩高半头,很灵。初三毕业那年,男孩接父亲班,听说在河北磁山磷矿,那是个遥远的地方。她脑子没印象,也没资格打听。男孩妈妈说她俩鸡狗不合。那意思还用说吗。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天爷的安排,命中注定。我俩从小算是青梅竹马,不能结合。但最重要的是人家当上工人,变成市民。农民同市民当然门不当,户不对。她第一次体味爱情是啥滋味。男孩在临走前几天晚上,约她在村边小树林见面。男孩尽情吻她,那纤纤手指顺着她的后腰慢慢地移到隐私处,她本能地挡开了那跳来跳去的男人的小手。

 “不行,我俩没结婚,不能这样。”

 男孩说:“我俩都好多年了,难道不可以吗?”最后男孩还说要带她一块走,她断然拒绝,因为她明白两人不会幸福的,何况他爸妈都反对。这三年的恋情就这样宣告结束了,后来男孩接走了他父母。她认为自己选择是对的。

 她又想到父亲去世前躺在炕上,泪眼汪汪拉住她的手,让她照顾好奶奶。她从小由奶奶拉扯大的,那时家里也很穷,奶奶尽量让自己吃好。有时她放学后饿了,奶奶说,你自个到躺柜花瓶子里拿点饼子吃吧。她就拿了两块饼子吃。她从来没见奶奶自己吃过。有一年秋天,人们刚换上厚衣裳,她提前放学回到家里,前脚刚迈进家门,一眼发现中屋灶口的小砂锅里咕嘟着白粉丝,很香。奶奶说,想偷吃还有人看着咧,你吃吧。她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吃完后,抹了抹嘴,自己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好的东西,那年头成天吃些玉米饼,高粱米。奶奶有时候给她换换口味儿,烙上几张土豆丝饼子,油多,香着她一口气吃了三张。奶奶笑她说是馋猫。要吃米饭,那还是等家中来了亲戚,先给亲戚在锅中央蒸一大碗大米饭,给她碗中拨两筷,就上玉米饼子吃。那年代家家都一样,村里有人在县城做瓦工、木工,或者是当工人的家庭生活稍稍好些。爷爷是农民,吃食比别人家差好多。她还记得两次,当兵侄儿来探望奶奶,吃上两次韭菜炒鸡蛋,喝的是供销社散白酒。爷爷没有过上好日子便去世了,要是活到现在,她要好好孝敬爷爷,让老人家喝一口好酒也值得,想到这些,心就痛。

 姑姑说奶奶从北京回家后,血压高到160,有时吃东西总想吐,吃点药控制住了,谁想到得了脑出血。她后悔奶奶住在她这里的时候,没有过多地按奶奶口味去做,都是随儿子和老公的口味。一天下午,奶奶用微波炉热了一个馒头,损坏了微波炉。她接儿子一进家门便闻到满屋煳味,便对奶奶发了几句牢骚后发现奶奶坐在沙发上抹眼泪。事后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难道是这件事引起吗?她想起奶奶总是吃得少,有时不想吃东西,一人在床上躺一会儿,她血压控制很正常。蒋荣虹催老人别忘记吃药,奶奶并没有什么异常啊,没想到回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不是水土不服,气候不一样吗?肯定是自己没有细心照顾好奶奶,她想起来后悔,对她大声说话,没到医院全面检查。世上没有后悔药,人总会留下遗憾。她脑子又冒出砂锅粉丝,客人来了吃大米饭,韭菜炒鸡蛋。自己有时做上一顿,可怎么吃不出小时候那味。那年她吃了奶奶的粉丝,想起来很内疚。多少年来,她一想起这事心里悔恨,她吃了奶奶的饭,那时她没有详细问问,观察观察,奶奶得病不想吃,还是想改改口味儿。

 她又想起了太奶奶,一对尖尖的小脚,看着扎心。太奶奶不说话,见她只是笑,她叫一声太奶奶,对她抿嘴笑眯眯的。她找邻居孩子一块玩跳皮筋,踢毽子,童年时光到哪都快乐。太奶奶83岁去世了,说实在没有去看望老人,那年她似乎有什么事,她对太奶奶没有什么很深的记忆。每次奶奶去太奶奶家领上她,奶奶不愿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是给自己做个伴儿。

 越躺越想事,越想事越想哭,还是起床先打扫一下屋子。她爱干净,每天送走儿子上学,回家后,立马打扫一遍,客厅、卧室、厨房拐角旮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总是嫌老公内裤、袜子到处乱扔。老公眯眼笑她说:“你是咱婆姨,养老婆为啥?就是洗内裤,臭袜子,哄娃做饭。”她想发怒,老公搂着她亲热一番。有时她把家具整体挪动来回,反正心里好受多了。其实她愿意上班,和大家一块说说笑笑,逛逛街,挺开心的。可是家中这摊子谁来管,每天中午还要给老公送饭,早晚接送孩子,辅导作业,岁月慢慢地把她心气磨没了,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庭保姆。

 她想吃点东西,逛逛街,反正一看见商场满眼迷人的东西,叫人心跳加快。她想成天待在家里,穿好衣裳也没人看,还不如吃好点,像葱蒜小龙虾,鱼头泡饼,糖醋肘子,麻辣香锅都是她的最爱。一天晚上,老公眯着眼对她说:

 “你他娘,在家养得像头猪。”

 她嫣然一笑:“找老公不就是穿衣吃饭吗!看你帅气呀,比我矮半头哩。”

 老公拉下脸来说:“高个娘的头,不行比比看。”她觉得自己说话不妥,赔着笑。过日子哪有锅铲不碰,她心里明白。他爱自己个高,人长得好看。她爱吃的尽量不碰,实在熬不过,自个做一顿,解解馋。这两天吃的东西少,脚下无根,腿软,头晕,不想去了,等明天再说吧。今天在家里好好地镇静镇静,不能这样下去了。她眼前浮现儿子不解的黑眼睛,眯着眼跟老公一模一样的。每次儿子上学前都要趴在床前问她:“妈妈病了,吃药。”老公不说话,那眼神在告诉她:“你不能这样下去了,还有儿子和我呢,你要照顾我俩。”

 她挪步走向客厅,准备打开电视,看看有什么好节目。突然间眼睛被一个闪光的东西晃一下便消失了,她心生奇怪,“咦,这啥东西?”待她慢慢走过去定睛一看原来茶几上有一把钥匙,一缕阳光刚好从窗口投照在钥匙上面,是一把家门的钥匙。她拿起钥匙,这是蓝色梅花瓣的半截钥匙,它孤零零躺在这里,似乎沾着微微的尘土。这半截钥匙仿佛蒋荣虹又看见奶奶满脸皱纹,混沌瞳孔含着泪,要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她从小由奶奶拉扯大,奶奶留下好吃的先让她,在她记忆中奶奶没有骂过更没打过自己,自己虽说女孩跟男孩性格一样。上四年级时有一次同男生吵嘴,她将那男生抓得满脸血印,那男生哭哭啼啼告老师,最后不了了之。面对这半截钥匙似乎预兆某种寓意,是死亡,而更多是思念。她的眼泪像泄闸的洪水,喷涌而出,蒋荣虹大喊一声:“奶奶——”。

 北京的傍晚魅力十足,夕阳落下,天际留恋一大片红彤彤镶嵌金边的云朵,煞是好看。只不过夜幕来得快。每天吃罢晚饭,她领着奶奶到楼下遛弯。临小区南面有一块儿很大的广场,每天晚上好多人在跳舞,有人做操;孩子们在人群中相互追逐,耍闹。广场灯光通明,远处高楼投出明亮的窗灯,好像夜幕点缀些星星;广场四周长着一排排的梧桐树,树下是草木,浓郁葱茏,和着幽幽夜来风,给人一种爽爽快快的感觉,每次站在这里她内心涌动一种快意舒心。她领着奶奶过来看一看,转一转。后来自己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吃完饭,让奶奶自己先去门。有一天,奶奶回来说自个在广场上还认识了一位老人,是同乡,她们也聊得来。奶奶和外人聊得来,咋跟自己聊不来呢?跟我说话耳背,咋跟别人讲话不聋呢。难道是聋人遇上聋人,心心相印?问奶奶,她也没说话,或许看自己整天好多事儿,怕自个跟着操心,怕大声嚷嚷。管不了这些,只要奶奶身体好,没有大毛病就好,只要她住我这里开心就好,所以她没有过多询问奶奶一些细事。

 墙上石英钟时针指向六点,儿子下楼找小朋友玩耍去了,回家吃下自己剩下的半碗方便面,不饿了。她从冰箱拿出大虾,用微波炉热热,蘸蒜汁吃,改改口味,这两天老是口苦,吃下三只,不想吃了,脑子里总是浮现奶奶曾经用过那把钥匙,像一幕幕电影放映出来。

家中门锁不好用。蒋荣虹怕自己忙时忘了,便对奶奶说:“你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拿好钥匙,开锁时先往左拧一下,不动时,再向右转三圈,听到吧嗒一声响,锁就会开了,用手向下压门把手,就能开门。”她转念一想,不对,奶奶耳背,听不清,那就减去“叭哒”二字。给奶奶做了示范,奶奶点了点头,还亲自试了试,蒋荣虹心放进肚里。

 她怕奶奶有什么想法又说:“我有时送饭,十分钟不回来,那肯定在水站帮忙点货,回来得晚。你先吃点做好饭,觉得微波炉不好用,在蒸锅里热一热。她认真教奶奶熟练操作,看到奶奶会操作了,她的心安放肚里。谁料想,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彻底蒙圈了。

 那天下午老人遛弯回来时,钥匙插进锁子左转一下,右转三圈,向下压门把手,没开。“是不是左边转少咧?”老人又试着转了一次,大门如一位铁将军,不动。老人又向左边使点劲,当她向右刚转动三下,叭的一声,钥匙变成了二截。她大挴指与食指捏着钥匙柄,另一头已深深扎入“铁将军”肚脐里,只微露一小点白光,老人心中“咯噔”一下,心提到嗓子眼,嗡的一声,眼睛发黑,差点晕倒,过了好大工夫,奶奶慢慢缓过神来。

 耳旁传来孙女高亢的声音:“奶奶不敢急,开不开,多试几下就好了。你手劲小,好开,甭用大劲。咱家附近没有开锁公司。”孙女还多说了几句:“房东这门本身旧的,锁子不太好用,但不影响。合同上写着损坏要换新门,而且要有原门的牌子。你看这房子也不装新,房东不想花钱。咱们租房图个便宜,房东少要了八百块呢。”

 这门好贵哟,啧啧!孙女不说,孙女婿肯定不乐意,那要卖多少桶水才能挣回来呀!老人愈想愈急,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不知道去水站的路,更不知名字叫啥,也不知孙女哪时回家。迎面走来一个模样像学生,她赶忙迎上去,说:“碎娃,那个‘哟丝’有啥地方?”中学生听不懂,一脸茫然。老人一脸蒙,手里捏着蓝色梅花钥匙。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女人提出让她先到居委会去,一看时间也下班了。正巧她右腿迈出小区门口,迎面走来自己的老乡。这位老人70多岁了,白发,圆脸,面善。原来这老人今天正好没别的事做,边遛弯找到奶奶这里。那银发老人领着奶奶走过两个红绿灯,拐向一条小街,走到一个修钥匙的铺子前。这一排平房临街,有修车铺、烧饼铺、食品店、药店、五金店,还有摆蔬菜,水果摊,还有三家小饭馆挨着一所小学和中学。学校已放学,有几个学生买吃的,还有下班人买东西,算上热闹的地段。

修钥匙师傅约莫50岁,方脸,中等个,操一口河南话,对她说:“你这个不好弄,俺主要配整把钥匙。”

同乡老人连忙说:“师傅啊,你行行好,帮帮忙吧。她不是本地人,这是来孙女家,这不钥匙断了,我让她先到我家,再想法子,老人怕麻烦。我说师傅,你要多少钱啊?我给!麻烦你,帮帮忙吧!谢谢师傅啦!”

河南师傅热心肠,走到门口喊来一个小伙子,对他说“你骑上电动车带上老人把锁口里那半截钥匙用小针挑出来。”说完拍拍小伙子肩膀。小伙子爽快答应,带上工具,扶上奶奶上车,开走了。

通州城市副中心,近年来政府进行了全新规划,街道干净,人和车有序而行。夜幕刚落地,街灯照亮每个角落,仿佛给忙碌一天的人们奏响一首小夜曲,轻松欢快。人车多,行路有秩序。有的人提着塑料袋,装满了蔬菜欢乐跳跃着。不知谁家飘来阵阵的香味,让人不由勾起味蕾。

蒋荣虹接上放学的儿子,先到水站帮老公点货。送水工厂每月7日I7日27日都是晚八点后进城。老公一人忙着接电话安排送水工作。水站屋间50多平方米,四面墙上下三层铁架上放置满满的水桶。若不是临街小院,那或许还要找个大点地方。空水桶还占了半院,有些水桶上面放上木板,再放置一层水桶,明天早上都可以送往周边住户或单位。

老公看着差不多了催促蒋荣虹快些回家,剩下一些自个弄完了。奶奶一人在家还没吃饭,平常时间都是下午四点接儿子,六点钟吃罢饭。今天耽搁时间太长了。蒋荣虹拉起玩耍的儿子,挺着肚子,尽力快走。奶奶用不惯现代化电器,有一次微波炉坏了,她更胆小了。每次她离开水站走出一段距离后,习惯性回头看看门口灯箱点亮“大山水站”四个大字,幸福感满满,心中热乎乎的。这些年老公总算熬过来了,真不容易呀!她嘴里不由念道:“老公,爱你!”

她远远看见一个小伙子同奶奶说着什么。“是不是贴小广告的人?不像居委会的人?奶奶做什么呢?平时她不同外人交往。……”当她走近时才看清小伙子同奶奶讲着什么,肯定是这男人欺负奶奶了。她头脑一热,厉声喊道:“咳!你是干吗的?”那小伙子平时听惯了师傅的声音,那是河南男低音,听惯了邻居修车小李的河南普通话,正全心思注意在锁孔上,耳畔突然传来女人又高又嘹的声音,他本能扭过头,小伙子一激灵右手迅速举起了半截钥匙。

“这不是小偷吗?”蒋荣虹也没想那么多,立即伸出食指,大声喝道:“我要报警!你是小…… ”“偷”字刚到嘴边,她又迅快下咽了,觉得女人说这话,不妥。

小伙子一时接不过话题,脸也热了,结结巴巴地说:“俺说,大,大姐!俺,俺这是帮阿姨,帮阿姨修锁的呀!你,你咋诬陷好人咧!”

奶奶也反应过来,走到蒋荣虹面前连忙解释:“这娃帮咱修锁子,钥匙断了。”

蒋荣虹一头雾水,她下意识走到锁孔前仔细观察,说:“锁子没坏呀,好好的吗!”奶奶向她讲明了原委。蒋荣虹让奶奶在原地等她,让儿子看着奶奶,自己跟着小师傅到修锁铺。

 师傅不愧为三级技师,矮屋的山墙上贴着一张修理行业的合格证书,虽然褪了色。而蒋荣虹还是担心修不好这把半截钥匙,自己平时身带那把钥匙,由于今天着急出门丢在屋里,给租房的小张打电话,小张也出差了。如果修不好,只好撬锁子,估计得找消防队,换新门。合同规定,还要赔人家新门,那老公要卖多少桶水才挣回来啊,为了省下这八百块钱。正应了一句话——省着省着,吃亏等着。时间不早了,自己肚子还咕咕地叫着,奶奶更饿。她双眼紧盯那把旧钥匙。

 当机器的细齿轮切过那截坏钥匙时,发出呲啦——呲啦——呲啦的声响,她的心跟着提到嗓门口,这钥匙随时都可能从卡槽掉下来。找人。开锁。换门。八百块……这些像齿轮一点一点切割她的心。机器走到艰难处,并发出呲呲啦啦的刺耳响声,旧钥匙忽悠忽悠地颤动,随时要断开的样子。她浑身冒汗,心也跟着一揪一揪朝外奔。灯光下的老师傅戴着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不知是从上看,还是向下瞧?看上去似乎又没放在心上,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蒋荣虹的心随着机器的停息声渐渐地平息下来。老天爷,保佑!老师傅熟练拧开螺丝开关取出新钥匙,来回照了照,示意她拿去。

 “多少钱?师傅。”

 “不用了,前会来那个老人是你奶奶吧。”

 “对!对!谢谢师傅啦!”

 蒋荣虹心跌进肚里,一看手机时间到九点半了,谢天谢地,终于修好了,赶快回家做饭。她用手托着圆肚子尽量加快步伐,心里想:回家给奶奶先煮点挂面,加个荷包蛋,这点做什么也来不及了。十点钟给儿子洗洗,早点休息,明天还得起早送孩子上学呢。她赶忙加快了脚步。

 她走到单元门口,儿子对奶奶嚷嚷着。她上气不接下气,拿着新钥匙插进锁孔,顺时针转动一下,逆时转不动,又不敢使劲,防盗门如同铁将军,岿然不动。肚里饿着,门还是打不开,老人还饿着呢,儿子一直嚷嚷,要不是吃一袋干吃面,更烦人。想到这里,蒋荣虹一下子怒火冲向大脑。“妈的,什么破玩意,怪不得不要钱呢!”

奶奶也急在心里,口气生硬地对她说:“你慢慢再试一试!”等人。撬门。花钱。换新门。八百块钱。肚里叫着。儿子闹着。这些一件件正像点燃着火种,一朵朵燃烧起来,爆炸了——

 “试个屁!你怎么也小心点,弄不好还得找救火队。还要撬门。换门。烦死人啦!”奶奶大吃一惊,这些年从来没听到这句呛人的话。儿子死了,她跟孙女来到北京为了散散心,又得上原发性高血压病。悲伤、内疚、自责一起涌上心头。儿子死后,她一人暗暗流泪,为了孙女安心,不让她着急,而孙女每次对自个大声嚷嚷,自从儿子死后,耳朵是听不到,那没有那么严重……老人流出了眼泪。

 蒋荣虹也后悔了,不该对奶奶发这般大火,况且儿子在身边。怪不得儿子脾气也大,自己做家长没带好头啊!她必须平复火气。想到这儿,她长吁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赶忙扶住奶奶,让她坐在单元门外一处台阶上,对着愣怔的儿子喊道:“儿子!看好太姥姥,妈妈去去就回来。水壶还有水吗?给太姥姥喝口水。”蒋荣虹嘴里说着,心里骂道:“老东西,什么玩意儿,老娘看你那样,也不好好修,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能算完。想到这里,她快步走出大门外骑上小黄车气鼓鼓地冲向钥匙铺。

 火在燃烧,气在升空。“你这什么破玩意儿,怪不得不要钱。给我最贵的,我要最贵的,我要最好的,你给我弄好,你给我弄好!——”她像一头发怒的动物,张开大口仿佛将人一口吞进肚里。你看她额头大汗,杏眼直立,双眉间隆起一座小山包。蒋荣虹随手将新钥匙“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河南老师傅戴好眼镜,不急不恼,不紧不慢,见他用大挴指和食指捏起桌上的钥匙,转身,吧嗒一声拧开机器上方的电灯,满屋亮起来温暖;他再将“动物”这把新钥匙卡在旧钥匙槽口处,小心放好,拧紧开关,便从墙上挂着一大堆的钥匙上,找出一枚新钥匙,卡在新钥匙卡槽口处,拧紧,叭的一声,打开机器开关,这台机器立刻发出咝咝咝的声响,这声音好像一支好听的歌曲,又像最好语言回答眼前这头发威的动物,又像一位大海老舵手,站稳船头,撑舵,在大海摇摆中掌握平衡。他初中毕业就跟着父亲一直学这门手艺。父亲对他说:“俺们学这门手艺,虽说吃饭不算事,俺们更是为了大家着想,因为谁家的门打不开,那心里都是着急。你心对人家,才赢得人心。”他将父亲的话记得心底;他勤学苦练掌握了这门技术,取得三级证书。这门技术看上去简单,工夫在细微处。10年来,他将别人的心放在自己的心上,如同自己的事。2008汶川地震他捐出两万元。国家政策使他走上自足生活,自己的生意越来越好,在这条街上人们都称赞:张师傅不仅手艺好,心眼更好。

 机器转向和悦声,仿佛唱出一首有节奏的歌曲冲向夜空,同路灯的光芒糅合一起,犹如一道道灯光传向千家万户,传向远方。

 这美好的声音打个回旋又传回机器身边,回旋这间不足20平米的屋里,像炉膛里一块块煤炭,暖得火热。老师傅将又新又亮钥匙递给蒋荣虹出汗的手里,示意她走出门外。她一头雾水,似乎又明白什么似的。老师傅骑上电动三轮车,蒋荣虹坐在后座。

大街上人少了,亮起迷眼霓虹灯。蒋荣虹看老师傅的后背好像自己的父亲,这后脑和耳朵真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她想起了父亲曾经骑车带着她到姥姥家;带着她去县城的游乐园玩耍,接送她上下学,这后背是多么熟悉啊!

 两人转眼来到门前。蒋荣虹急忙跳下车,跑到门口,将钥匙插入锁孔里时,左拧一下,右转三下,而防盗门丝毫不动。此时,她额头上冒出大汗。奶奶和儿子也围拢了上来。“这番折腾人,谁能接受,老人孩子待了多长时间。”蒋荣虹刚张口正想发火:他妈的!她话还没出口,老师傅快步上前。蒋荣虹手中钥匙本能送到他手里,老师傅接过钥匙,顺利地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再向外拉出一点,向上一提,向左一转,又向右转动三下,只听啪哒一声,门开了,一股热气从门里扑出来。蒋荣虹像一只空中炸裂的气球,一切怒气、怨气撒向九霄云外。她赶忙打开客厅门灯,扶着奶奶,喊上儿子进屋。突然间又想到修钥匙的老师傅,还没有谢过人家,还对人家发那么大的火气,骂骂咧咧又不像个女人样,活脱脱像头动物。她苦笑一下,摇摇头,赶紧招呼老师傅进屋喝点水,赔个礼。当她转身跑出门外,想喊,嘴巴停住了。老师傅骑着电动摩托车的身影在小区的灯光下,多么熟悉的背影,仿佛这一刻亲爱的老爸远去了,她鼻子一酸,泪水流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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