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社会,除了物质生活消费进入小康,精神文化消费品也十分富足。我们跟着新时代进步的“复兴号”,迈进一个不缺书读的时代。现在,从咿呀学语的三岁玩童,到小学、初中、高中毕业,真可以用“学富五车”、爬书山、闯书海来形容。针对一个高中学子来说,各科课文、复习资料、课外读物,电子书、电视、网络等新媒体,让他们如畅游在知识的海洋,天天在书页翻腾的浪滔漩流中搏击,时常被辗轧得喘不过气来。我想着,现在的学子,有读不完的书,让知识的营养灌注着每个细胞,是富有着、幸福着,并痛苦着。
回想四十多年前的1976年,我上高中时,书包里装着的,除了几本薄薄的可怜巴巴的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等课文外,没有一本复习资料和课外书可读。特别是语文课,除了几篇干吧吧呆板板的课文,阅读量非常少。我们青春大脑的底盘,为科学文化知识备存着许多空间,要么是稀稀疏疏种上几窝营良不良的庄稼,要么是大片没有没有开发利用几近荒芜的处女地。
幸好,刚刚粉碎“四人帮”,“文革”进入尾声,对文化科学禁锢的冰封开始融化。时事报纸上的文章开始透进清新鲜活的春意。班主任作汉老师时常从报纸上捕捉一些经典散文来当我们的课文,如毛岸青、邵华写的《我爱韶山的红杜鹃》,他还从《毛泽东选集》里精选出名篇供我们阅读,从他存放的箱底里找出著名作家的作品作范文,来滋润和灌溉我们贫瘠的语文学习荒野。
有一天,作汉老师给我们讲了《谁是最可爱的人》。这本报告文学集,是著名作家魏巍亲临抗美援朝战场采访后写出的。老师给我们讲解后,文中有许多精美的句子我没有来得及记录下来,想自已回一下锅,就在课后向作汉老师借来这本书。当时,老师对我说:《谁是最可爱的人》这本书,我仅有一本,已给四、五届高中生当过课文,你可以借去读,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当时,我用最简单的思维想着,不就是一本不足一厘米厚的书吗?而且书面与书页都泛了黄起了毛,已被老师和前几届的学子们用手纹磨圆了边角与书背。作汉老师怎么会把这本书看得如此重要?细细一思考,也是,这本书,可能有成百上千学子读过,激励过无数青年,如一颗种子,启迪着他们希望的胚胎萌芽,演化为精神的传递,其重要性已超出书的本身。在书籍匮乏的年代,书的价值就更显金贵。老师能把书借给我,是对我最大的信任与鞭策,我一定会在读完后完完整整地还给老师。
借书后放周六回家,我带着《谁是最可爱的人》,上山去挖黄姜(一种药材),挖回家切成片,晒干了卖给供销社,为家里购买食盐和煤油,剩余的钱就买笔墨作业本。带着书,在挖黄姜歇息时就可以从口袋里掏出来读几页。不知在什么时候,将那本《谁是最可爱的人》遗落在了荒山野坡。我当时急得只差哭出声来,赶忙漫山遍野找了几个回合,也没看见书的踪影。找不回书,拿什么还给作汉老师?怎么对得起老师的一片苦心?
几天过去了,那本书如天爷收藏了一样,没有一点音讯。找着找着,我心里也宽正了些,等把黄姜片晒干卖给了供销社,就到县城,到救师口镇上去买一本一模一样的书还给作汉老师。因为在我们公社没有一家书店,中、小学也没有一个图书室,要重新买到一本《谁是最可爱的人》,必须要到几十里外的镇上或县城才行。可是,我几次托人带书,都没有音信,可能是在近十年“文革”,这本书没有再版,我所丢的书,可能就是孤本,所以,市场上很难买到。这时,我才急得心里冒火星子,眼睛水如夏日的雷雨哗啦淌出,不仅良心受到责备,而且见到作汉老师就躲躲闪闪的,深怕老师问到那本书。当时,向老师说出把书弄丢了,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只天真地想着,老师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也许会把这本薄薄的书遗忘的。
最担心的事,往往不期而至。一天,作汉老师找到我:那本《谁是最可爱的人》,你借去一个多月了,读完了没有?如果读完了,就还给我,有许多同学等着借去读。我一听懵了,只想变成一条蚯蚓,找个地洞钻进去。嘴里吱吱唔唔吐不清一个字,眼睛水不争气地如屋檐水滴落在地上,在带着泥灰的地板上砸出一个个破碎的梅花瓣。老师看到我痛苦的表情,知道我把那本书弄丢了。他表情很严肃,也很气愤,只恨铁不成钢地摔给我一句话:只有你会读书,把那本书读得尸存(土家语指动物残存的尸体)就没有了?!从此以后,作汉老师再也没有问起过那本《谁是最可爱的人》。
可是,把老师珍爱的书弄丢了的难堪事,却铭记在了我的心里。四十三年过去了,《谁是最可爱的人》中那些浸染战火硝烟的文字和赞美志愿军战士面对强敌、英勇无畏、鏖战沙场、抛洒热血的句子,我依然可以随口背诵。每每想起把班主任老师的书弄丢的事,总是想用多读点书来弥补过错,在心底焐久了,就会涂抹上岁月的光芒,由深深的愧疚,发酵成美好和温暖,羽化成有形的页面,一天天积淀着那本书的厚度,让我不停地折叠进记忆的温箱,去回想一辈子......
那本书,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