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条小河,叫平洛河。在四十多年前的平洛河上,有许许多多的小桥,那些小桥,如果陈列在一个博物馆里,足可集成一个个桥的标本,一本无字的江河史书。大大小小的桥,长短不齐的桥,高矮宽窄的桥,水泥钢筋桥,石头拱桥,木板木头桥,石头跳桥等等。有桥在,足可印证故乡那片流水人家、鱼米喷香、杨柳抚岸、炊烟衔日、燕语牛哞的风水。
石拱桥,是平洛河上的高大帅,可以承载运煤送货的汽车,只有在公社所在地的平洛坝上才有。在平洛大坝,南北两岸簇拥着数百户人家,那座石拱桥成了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桥的南头,就是一个上百亩的煤场,从马鞍山、落雁山、狮古潭、居溪运来的煤,就堆积在桥头,等候着用板板车运到平洛河口上船,或是用汽车运往县城、县外。记得小时候在平洛中学读书,每发山洪,就必须走那座石拱桥。桥的主体是一色的青石条砌成,桥约三十米长,十米高,三米多宽,可供运煤载货的解放牌大卡车通行,整个桥身由南跨北,两头建有巨型石柱,巨臂一样撑住桥面,载货十吨的卡车走在上面,桥如泰山打坐般沉稳,人行走在上面,如天爷伸出巨掌,牢牢地捧在手心,像躲进母亲怀抱一样安稳。经历无数次山洪,大桥岿然不动,愈显出大桥神圣而坚不可摧的威仪。我们时常想着,如果平洛河上的那座桥断了,我们的学业也就断了,如果没有那座桥,我们所学的一点知识,也会被夏日一波一波的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那座桥,让我们的少年和青春驻足过,站在桥上观四面八方的千亩稻浪,风收云龙,洪流翻滚,虽无壮怀豪情可抒,却也放牧心神,叫人不得不产生深呼吸的贪婪。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座桥,依然存放在几代人的记忆深处,早已幻化成一位久经沧桑的老人,桥上的青苔,是老人两颊的老年斑,青石上,几十年风雨浸蚀和洪水啃咬的印痕,就是岁月堆砌在老人脸上的皱纹。
当然,在平洛河上以石头跳桥为多。细算起来,有十多条跳桥。
在老家门前,有条用石头排列的跳桥,说是桥,实际上是一个个笨重的石头,在流水比较平缓的河面,父辈们用一个个百多斤的石头,隔一米放一个,由右岸,到左岸,一般用二十多个石头,那些石头,平面向上,在河床上用小石头塞着垫稳,呈一字排列,人从石头上跳过,就成了跳桥。如果有讲究点的,就在山上砍来三五根杂木,用铁制的抓钉钉成一体,横放在石头上,人在过河时,就如跳摇摆舞地从木头上走过。因为能从上面通行,又不打湿脚,所以乡亲们叫桥,这可能也是世上最简陋最实惠最廉价的桥了。如果在夏季过后,跳桥的生命周期会长一些,可供使用数月,如果在山洪频发的季节,石头虽然压得住平水,但一场咆哮的洪水过后,石头们会被浪舌卷到下游,一个个变成东倒西歪的猴儿。为了方便村民过河,每当洪水退去,父老们又找回流浪的石头,砌起桥来,每次从石头上跳过,人就成了河中间的一个小标点,人的脚尖,如蜻蜓点水,从石头上一点而过,河水绕过一蹲蹲石头,绽放着笑脸,浪花欢畅。父辈们说,从石头上跳过,越快越稳,如果走一步望三下,势必被流动的河水撩花了眼睛,不知不觉,产生晕眩,身体就不能自主,失去定力,掉进急流中,泡成个落汤鸡。父辈们对石头跳桥的这点感悟,让我联想到现代经济学家也说过,经济建设要保持一定的速度才能稳定,越快越稳,发展,才能稳定。记得玩童时,就与小伙伴们在跳桥上练过桥比赛,每次总是跳得最慢的才会落水,跳得最快的不会落水,因为他只盯着前面的石头看,而没有时间去看流动的河水,如果看见翻滚的流水,心里悸动,落脚不稳,时常就会掉进水里。
在石头桥上行走,如果穿着光底鞋或是硬底鞋,有可能被石头上的青苔滑倒,如果穿着草鞋,脚踏在滑腻的青苔上,草鞋底就如吸盘一样,人会如走在平地一样安稳。那些充当过桥的石头,将一生托付给河床,解读着岸上的风土人情和世事悲欢,内核里存放着平洛河的清流玉漱和洪涛浪涌。在不作桥时,那些石头,就闲置在河的中间,充当弄潮儿,让小鱼小蟹们当成漂泊歇凉的住处,任岁月锈蚀,或是被分解成无数的小石头,赶着浪潮到清江和长江去了。
平洛河上,有一座漫水桥,是水泥钢筋浇铸的,桥身约有两米高,三米宽,桥面下有三五个一米直径的圆孔,桥面上可通行一二十吨的运煤车,如果不下暴雨,不发山洪,河水从圆孔中顺流而过。如果暴发山洪,圆孔排水量不够,水就漫出了桥面,洪水漫出半米高时,有大胆的司机开着载重车从桥面通过,如果行人要过桥,只能用一根长木杆试探着前行,桥面水劲太大,水浮心慌,人就失去方向和定力,站立不稳,稍有不慎,就会掉入桥下的深潭,造成溺亡,这时的漫水桥,就成了吃人的桥。有天晚上,一家三口过漫水桥时,因方向感缺失,掉进深潭,酿成悲剧。
故乡的桥,是故乡的骨头。曾经,我每天都在阅读,每天都在桥上留下脚步,离开故乡快四十年了,故乡的桥,一头连着母亲的炊烟,一头连着乡亲乡愁,与我一样在岁月中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