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

2015年8月中旬的一天，王智刚刚上班，办公室刘主任有些神秘地咬着他的耳朵说：小王呀，陈局长叫你去，说不定是要提拔你了，你可记住了，你如果提拔了，高升了，可不能忘记我这个老哥子哟。

王智一雷打土里，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到他头上哟。他三步并着一步爬上五楼，一路上还快速搜索着会有什么好事情等着他，搜索结果显示三个字：无解码。到了五楼，轻敲陈局长办公室的门：局长，您叫我？

陈局长开门：呵，小王，快进来，坐下，我与你商量个事情。

陈局长说着，给王智泡了一杯香茶：小王，你到我们局来工作五年了吧，你是中南农大农业管理专业本科毕业，前年加入了党组织，工作表现好，天天向上，全局上下，有目共睹。你在机关是不是有呆厌的感觉，是不是天天在埋怨我没有给你成长的机会？

王智一想，陈局长真是老蛇精，怎么会知道他肚子里的一点小心思。他对办公室的工作早就厌烦了，天天网上收文，网下写文发文，他就是个造文件的机器，双脚把办公桌下那块地儿磨出了一寸深的槽，电脑屏把青春的眼睛打磨成了昏暗底色。他笑着对陈局长说：局长，您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一点小九九？

陈局长说：年轻人的一点想法我能不知道，我也年轻过，三十年前，我就是这样想的。那年我从地区农校分配到农业局来工作，因为家在农村，没有背景，坐了十二年办公室，屁股把办公椅烙糊了。一直想着能有成长的机会降临，我甚至还想过要跟着潮流去下海经商呢。我知道，你天天在怪我，不重视你，把你的优秀特质埋没在文件堆里去了。

王智脸上有些发热发烫：不瞒您说，我就是这样想的，盼着您能给成长机会，让我的青春早点闪出光来。

陈局长说：成长机会多的是，只看你去不去。我听说……陈局长故意将话挽了个转，卷在舌头底下了。

王智一听，心里打着闷鼓，陈局长听说我什么了？是违规还是违纪？没有呀。

陈局长说：没有什么，只听说你是新婚，正度蜜月，怕你舍不下娇妻，有成长机会也是白说。

王智急了：局长，您说，只要是为了成长，为了工作，我妻子朱慧绝对会支持。王智虽然舌尖上硬，可心里悬着，没有一点底气。他的新婚妻子朱慧，是县城长大的女孩，大学毕业后在县信用社做信贷工作，是没有经受过风雨的豆芽菜，生活阅历纯粹得如一张白纸。他如果是要农村去蹲点，朱慧不一定会响口支持。

陈局长早就看出王智的担心，仍然吊着味口：有困难就算了，你还是做好办公室的工作，同样天天闪光发热，成长的机会不在乎这几年，现在的年轻人，青春期长着呢。

王智以为陈局长不信任他，只说：陈局长，有什么机会，您说出来，我去不成，死也死个明白。

陈局长使的是令将不如激将：小王啊，你看，我们局里虽然有三十多号人，可四五十岁的占多数，年轻人中，掰去掰来，只有你的条件最具备，局党组多次研究，推荐你到古龙村去担任精准扶贫第一书记，负责古龙村的扶贫工作，我们充分相信你能够担当这一光荣任务。

王智听到陈局长让他到古龙村担任第一书记，大失所望，这算什么成长机会，完全是作弄人。他不仅不知道古龙村在那一方位，更是对农业农村农民工作不知头脑，心里一抹黑，平时只记得全县有哪几个乡镇，对全县一百八十多个村的名字虽然记得几个，却不知具体方位。他不是不能去村里工作，而是的确无能力去担当第一书记。他对陈局长说：我，去，当第一书记？您们不是开玩笑吧，我肯定当不好，您们还是另定人选吧。王智一说话，还把眼泪激出来了，滴到了地板上。

陈局长说：人选多的是，只要是正式党员，就可能去当第一书记，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农业管理本科毕业生，我们局只有你这一匹篾，虽然，你有长处，文章写的漂亮，理论修养也不错，可是，你也有无可弥补的短板。

王智急了：我工作中有什么短板，您可以指出来，我一定改正。

陈局长：这不是改正不改正的问题，而是必须经历农业农村工作实践的问题。你写文章有水平，如果让我看，叫平淡如水，苍白如纸，没有灵魂，官样文字，不搭地气，我们自已看着就厌烦，农民们看着更是厌倦，我们做农业工作的，农民不认同，等于白做功。

王智听了陈局长的话，猛然想着：的确是这样，每次跟在局领导屁股后面下农村调研，他都是唱哑剧，一言不发，要说话只是最简单的发音：行，是，有，可以。更是没有与农民面对面交流过思想，每次，局长们与乡镇、村的干部交流，他就充当一个面无表情的旁观者，装模作样地掏出本本胡乱记几个字，下乡一回到县里，补助一报销，一了百了。从来没有记下农民想什么，急什么，盼什么，怨什么。

每次写文件，涉及到农村的复杂问题，他就一笔带过，更难用思想的手术刀去解剖一下农村的深层次问题和困难。他对陈局长说：您说的，我承认，过去，我觉得农业农民问题，离我这个办事员太远太远，平时也是绕道走，没有上过心。

陈局长说：小王呀，我们是农业局，对农业农民问题绕道走，那还有哪个部门不绕道走，都绕道走，那乡亲们的问题谁来管？如果绕道走，那我们就是失职失责，人民用钱养着我们做什么？所以，农业农村问题，我们必须面对。你如果到古龙村去锻炼三五年，回到局里，肚子里肯定揣着满满的农业农村管理知识，那些知识，你可以享用一辈子。你说的话，写的文字，都是经过实践冶炼过的，不再是肤浅的，苍白的，而是有穿透力的，深刻的。

陈局长的一席话，让王智的思路开阔了许多，其实，这些，平时是很容易发现的短板，自已却看不到，他有气无力地说：陈局长，那我到古龙去，您们派一位老党员担任第一书记，我做具体事。

陈局长看到，王智对担任第一书记还是缺乏信心，他说：你要去就是担任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队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局里给你配备三名队员，都是二十年党龄以上的老农业。我们局党组为你们驻村扶贫工作队作坚强的后盾，你们要风给风，要雨给雨，一切为你们的扶贫工作让路。

王智说：那我先去试一个月，如果不行就撤下来。

陈局长：你回去与朱慧商量商量，让她支持你的工作。她如果不支持你的工作，你就没有底气。她如果支持你的工作，你就成功了一半。当然，不是让她放飞你，而是将套绳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心。

王智：那是，那是。

陈局长：有些话本来不归我来说，但我作为老哥子，还是要提醒你几句，落脚点也是为了工作。你是新婚，一定要学会听媳妇的话，她真爱你，会用一生来经营你。三十年的经验告诉我，家事处不好的人，莫想处得好公事。在前进的道路上，不能只看得到鲜花，还要看到荆剌，还有悬崖。

王智知道，陈局长是真心关心他，他表示：一定做好朱慧的工作。

王智回到家里，把局里派他到古龙村担任精准扶贫第一书记的事情告诉了朱慧，朱慧一听，火苗只差从头顶窜出来：什么，到古龙村，第一书记，趁我们还没办婚礼，你去与古龙结婚算了。说着，哭出了声。

王智知道，朱慧是没有心理准备，一气之下才说出这样的话，他面带微笑，将陈局长与他的谈话和盘托出，没想到，陈局长的话还是止哭的良药，一下子把朱慧的哭闹止住了。由大吵大闹，退潮为抽抽泣泣，王智继续和风细雨，催生春芽：慧呀，你不是一直认为我没长进，没出息吗，你不是常责怪我天天埋汰在文件堆里吗？你不是认为我成长太慢吗？你不是埋怨局长没发现我这个人才吗？机会今天真的撞门了。

王智不管朱慧听不听得进耳朵，只一个劲地把话说完：过去，我在机关上班，一冒看很光鲜，工作没有挑战性，天天为别人抬轿子，做嫁衣，抹粉脂，难有大的进步，也许今后二十年、三十年就这样定根了。我已经非常厌烦收收发发的工作，迫切需要到广阔天地去施展一番拳脚。到古龙村去，经过几年的摔打，说不定我王智还有点出息，不求做条龙，但要做条啃青菜的虫。

朱慧听到这里，破涕笑了，眼泪在脸上定格成晶莹的花蕾。王智轻抚着朱慧的秀发：等我在古龙安顿好了，就请夫人去巡察，等古龙村脱贫了，我们就生育一对儿女，名字由夫人来取。朱慧转过身来，用清澈的眼睛望着王智，在她心里，王智一天之间长大了，思考问题有深度了，说的话有了感染力，但她唇齿间还是只吐出几个莲花瓣：你想的美！

王智嘻皮笑脸：待我功成名就，凯旋归来，一定是妻荣子贵。

夜里，小两口倾诉着，对人生有了新的规划。他们都感觉到，思维的座标，都站在了一个新的高度。

九月三日，春江县农业局精准扶贫工作队将进驻古龙村。早上七时，陈局长、办公室刘主任、第一书记王智，三名工作队队员，还有王智的新婚妻子朱慧。车轮滚过四百里，驻村工作队下午一点钟才到达古龙村。

古龙村地处一鸡叫醒三县的边远地带，国土面积35平方公里，人口1280户4189人，贫困人口435户1309人，耕地面积2.5万亩，山林面积11万亩。

工作队到达古龙村时，陈局长原想与村两委班子成员一起吃顿饭，把开场白唱好，他一问村委会张富民书记，张书记说：村干部十一点多钟吃了早餐才来上班，在等工作队来。还是先开会，开完会，几个村干部还要赶三十里山路回家去。

张书记向工作队介绍了村干部，他本人张富民，初中毕业，52岁，已担任村书记、主任22个年头，副主任、治保主任刘春谷，妇女主任、会计秦小麦。陈局长介绍了工作队的全体同志，着重介绍了王智：这是驻古龙村第一书记王智同志，是中南农大农业管理专业本科毕业的高材生。他的妻子朱慧，是县信用社信贷员，今天一起来古龙体验生活。

陈局长按照张书记的说法，先开个会，碰碰头，但是肚子里的馋虫已经泛滥，早上妻子煮的三个荷包蛋早已被几百里山路颠簸得无踪无影，他征询王智的意见：那我们先开会扯一扯情况。

王智也急于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就同意先开会。开会前，他与朱慧耳语了几句什么，朱慧就出去了。

会议由陈局长主持：他宣讲了党中央作出精准扶贫、精准脱贫这一重大战略决策的深远意义，讲到全面小康，讲到农业农村农民工作。他说，我们驻村工作队要在古龙定根，工作队员要成为名符其实的古龙人。工作队员要保证每周五天四夜住村工作，我每月来古龙村工作10个工作日以上。重大事项，我随时可以来。他望望张书记：您看村里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

张书记清清嗓子：当前古龙村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我们几个上世纪的初中生，不懂电脑，不通网络，现在办公，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不懂电脑，等于是聋子瞎子，我希望工作队进驻后，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接管村里的收文发文、扶贫档案管理整理工作，我们几个当好下手。

张书记刚介绍完古龙村的情况，朱慧提两包东西进来，往会议桌上一放，每人面前发一份，有快餐面、糖果、花生、桂圆、瓜子等等。她大声说：古龙村的各位长辈，农业局的各位领导，今天借这方宝地，我与王智在这里举办个简单的婚礼，免得王智在这里天天想着筹办婚礼的事而影响扶贫工作。请各位吃点面，吃点糖果，大家肚子里都在咕咕地叫着，正需要解决最迫切最现实的问题。请大家鼓掌。

王智也站起来：古龙村的各位长辈，我荣幸地被组织上选派到古龙村来担任第一书记，我要接受再教育，虚心向各位叔叔阿姨学习。同时，我要感谢我可爱可人的媳妇朱慧同志对我的理解和支持，请您们见证一下，我给她鞠三个躬。王智说着，双手合掌，真的给朱慧鞠了三个躬。

陈局长虽然感觉他们的婚礼有点突然，但表示认同：智慧智慧，幸福一对。我代表农业局全体同志祝你们百年好合，美满幸福，早生贵子。

王智陶醉了：古龙村不脱贫，我与朱慧不考虑要孩子。

村妇女主任秦小麦笑喷了一口茶，打趣道：生产生活一起抓，扶贫生娃两不误，季节不饶人哪。没听说不脱贫就不生娃的。哈哈！

小小会议室，弥漫出浓浓的喜庆气氛。大家吃着快餐面、糖果、点心，边说着精准扶贫的事。

陈局长说：王智书记、朱慧同志的婚礼简办，为我们驻古龙村扶贫工作队开了头彩，古龙脱贫，大有希望，在此，我补充讲四点：

一是由局机关从紧开支经费，节约一部分给古龙村购置四套办公桌椅、电脑、打印机，给村会议室添置一套桌椅，另外每年补助村委会办公经费二万元；二是工作队要成为先锋队，战斗队，要严明纪律，不住旅馆，不上饭店，与村干部、村民同甘共苦；三是局里积极向扶贫、水利、电力、电讯、建设、供销合作、电商物流等部门争取政策，扶贫项目资金要像春雨一样落在古龙这块土地上。把村里的基础设施建好，推进产业扶贫；四是要通过几年的努力，实现吃不愁、穿不愁，医疗、教育、住房有保障的目标。

陈局长讲话后，叫朱慧用手机给全体村干部、工作队员照张合影，特意让王智与张富民书记握手定格。他说：待到古龙村脱贫之日，我们再坐下来重温精准脱贫的峥嵘岁月，值得用一生来珍藏。

到下午五时，散会后，陈局长问张书记村里有不有住处。张书记说：村里只有三张木床，铺的稻草，每张床上只有一床被子。

陈局长想到，如果到乡里去住，要走三十里路，耗油劳累奔波不划算，不如就住村里。他对王智说：王书记，你与朱慧是新婚，是不是要到乡里去住旅馆？王智回答：就住村里。

陈局长说：那你们的洞房只有一张木床，稻草，一床薄被子。

王智说：接接地气也好。

陈局长说：那你们小夫妻住一间一床，我们其他人住一间两床。我们回去后给古龙村购置四张新床，另添置一张席梦思床，给你们小夫妻用，方便朱慧到古龙来度周末。

工作队员们在古龙住第一夜，没有县城的车水马龙，没有人声鼎沸，只有鸟语花香，溪流潺潺，还有稻草的香气，让人仿佛躺在大山的怀抱，特别安稳，王智和朱慧还编制着幸福的梦。

早上六点多钟，村委会周围的小山狗没有方向感地叫着，声音中带着初秋潮湿的露气。王智与朱慧起床，就着溪水洗脸漱口，朱慧对着溪潭梳头，那清澈的溪潭里，映出天、水、人相叠相合的绝美画景。

他俩手牵着手来到村东边的田坎上，一步一回望地走着，这时，一位中年男子急匆匆走来，王智从远处打声招呼：叔叔，您这样早到哪里去？

那位中年男子回答：我是九组的覃石心，昨晚，家里的那口母猪病了，我听说村里来了第一书记，想请他给我的猪看看病，把我那口母猪救过来。

王智一听，急了，他当第一书记，没说还要看猪病的。他对覃石心说：叔叔，我就是第一书记王智，您不用急，会有办法解决的。

覃石心说：我能不急吗？我那口母猪怀着十多个猪娃，如果治不好，我们一家六口人全年的希望就泡了汤。你是第一书记，能把乡里的猪医生请来，就是办法，别的都是白说。

一旁的朱慧听见要请乡里的猪医，那走去来回可能要一天的功夫，人等得，那口母猪的病不一定等得。她猛然想到有个同学在乡信用社当会计，就请她帮着代请猪医生来，这边用小车去接。

一会儿，朱慧拨通了同学的电话：十几个猪娃，猪命关天，十万火急，你代请猪医生，我们派小车过去接。那位同学表示一定尽力。

朱慧叫王智跑去叫局的司机，与陈局长商量，派车到乡里去接猪医生。

十分钟后，王智叫覃石心在村里等一会儿，他坐上小车奔跑在去乡政府的路上。车子紧跑紧赶，到二十里路时，前左边的轮胎爆裂，车子歪在路边的草地，王智下车，以读大学时长跑比赛冲剌的速度向乡政府狂奔，一气跑出八里路，才迎到猪医生，他将猪医生四十多斤重的大挎包接到自已肩头，让猪医快点走。当他们看见小车时，司机已换好轮胎，掉转头，直奔古龙村九组。

上午十时，他们到达覃石心家，猪医生给母猪拿了脉，诊了病，猪医说：这口猪得的是胃肠感冒，打几针，喝几副水药，两天就好起来了。

王智在一旁听到，不解地问：怎么？猪还会感冒？

猪医笑着说：小王书记，你说些儿不吃奶的话。人畜一般，猪子同样会伤风咳嗽，头痛脑热。不过，这不是大病，很快会好。

覃石心对猪医说：您的大恩大德，我感激不尽。

他叫妻子给猪医生煮了五只荷包蛋，还加了红糖，让猪医生吃下。王智在一旁闻见鸡蛋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在翻江倒海，嘴里泛着清水。

猪医生给母猪打了几针，开了几副水药让石心煎了喂母猪喝下，母猪的精气神都还了阳。猪医生说：过去，农村散养二三头猪，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要大规模地养猪，必须相信科学。有许多养殖户，因为不尊重科学，搞的血本无归，倾家荡产，教训深刻呀。

王智一听，猪医生说的在理，必须尊重科学。他对猪医说：我们古龙村养猪，就聘您为高级技术顾问。

猪医生说：为全村猪爷猪婆服务，是我的本职工作。

王智对石心说：叔叔，就是要讲科学，您把养殖产业做大，带领全组全村乡亲发猪财，我们村里支持您。

王智叫小车司机将猪医生送回乡里，并特意与司机耳语：你给朱慧带个话，叫她跟你们的车回县里去，我在九组走访几户村民，摸摸古龙村的底细，不能回村委会给她送行了。

司机送猪医生走了。周围的村民见来了小车，以为是来了什么大人物，覃石心稻场上一下子围了一百二十多人。他见全组的村民来了，比开会来的人还多，就叫妻子烧茶装烟，他指着王智对村民们说：这位就是县里派到我们村扶贫的第一书记王同志，今天我的母猪病了，好的他给请来了猪医生，才治好。

村民一听来了第一书记，一阵起哄。有个中年女子说：这，这，胡子都没长满，还是第一书记？比张富民的官儿还大？

有人说：过去上面来工作队，转几圈，回去了没见转来，我要多看你几眼，怕明天看不到你人了，哈哈。

有位八十岁的老爷爷拉着王智的手说：我是六九年给生产队剃木梓，从两丈高的树上摔下来，成了终身残疾，村里管不管，你管不管得了？

王智对村民反映的问题，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想着，必须要把乡亲们反映的问题记下来，他向石心叔要来一个作文本，一支元珠笔，做着记录。

又有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子说：我是八五年响应上面的号召结扎，把我扎成了废人，我婆婆子天天骂我是梁山泊的军师——无（吴）用。村里应当给个说法。

有一中年女子对王智说：我八四年上环，几次刮宫、引产，到现在还在流脓血。村里张书记最清楚，是他亲自做的思想工作。村里应当管到底吧。

对村民反映的这些难于启口的事情，王智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不懂如何去解释，但他还是认识到，也许这些问题，才是村民心灵深处的痛点，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有一位中年女子，看上去已六十多岁，她说：我叫秦秋菊，今年四十二岁，丈夫长年患肝病，父母都是八十多岁，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我一人种八亩责任田，养八头猪，十只羊，就是看村里有不有产业扶贫政策，给点支持，

王智一看秦秋菊，瘦小的个子，脸上刻满岁月沧桑，头发花白。王智两眼含泪：婶婶，我一会儿到您家去看看，我决定做您家的扶贫联系人。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健壮如牛，他指着王智说：你是上面派来的第一书记，必须把我当成第一件大事安排好，不把我的吃喝拉撒安排好，许你不得安身。

王智一听，有点急了，没想到古龙村九组还有横场的人。他问石心：这位是哪个？

覃石心轻声说：他叫周家旺，父母早逝，他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全村家家户户都接济过他。他是全县闻名的一条大懒龙。具体情况我以后给你介绍。

他担心周家旺闹出什么事情，忙说：家旺，你先回去，我与王书记一会儿到你家去看一看，有话在那里去说。

周家旺回家去了。这时，一位老爷爷牵着老太太说：我四个儿子，

都砌了三层新屋，把我们两个老家伙放在那栋歪歪扭扭的老木板屋里，村里管不管？不管，我们明天就去村委会住。

还有一位单身汉反映村里没给他找媳妇，有反映男人长年在外打工不落屋的，有反映低保不是应保尽保的，有反映自来水管没水的，有反映公路只修到村组干部家门口的等等，王智一共记下了五十多条诉求。

时间已到下午三点多钟，王智才想起没吃早餐，他让石心叔说说叫村民们回家去吃饭，有什么问题到村里去反映，工作队也随时可以到九组来听取意见。石心叫村民们都回家去。

王智说：请乡亲们相信我，您们反映的问题我都记在本本上，记在了心里，我带回村里去一个一个研究，给您们一个一个答复。

有村民说：我们就是快活嘴，说了几十年，也是白说，没作什么指望。说着，村民四下散了。

王智问石心：叔，有不有红苕、洋芋填填肚子。石心说有烧熟的红苕。王智将红苕拿在手上，拍了拍灰，连皮吃下，一气吃了四五个，打了几个响嗝。他说：叔叔，我们到秦秋菊和周家旺家去看看。

他们顺坡要先到周家旺家去，一路上，石心给王智介绍周家旺的情况：周家旺懒得出奇，上面发的米，他吃生的，烧柴不到山上去砍，而是拆楼板，把一栋木板吊脚楼拆塌了，就用油布搭个窝棚。前几年，村里张书记见他长的人模狗样的，就安排他在村里打杂，送信取文件，可是，每当村里来客人，他就跟着上桌子吃喝，有时还向村民要东要西，让村民个个厌烦，村里只好把他开回家。他就到乡里上访，跟着乡里来的客人吃喝，村上有红白喜事人家，他充当客人，去蹲吃蹲喝，后来被人识破，用乱棍打回来，才安静了几天。他成了古龙村的心病，张书记说等他六十岁了，就将他送到乡福利院去。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周家旺家，油布棚里到处是快餐面盒子、袋子，一床乌黑被子油腻腻的，臭气呛鼻，苍蝇横飞，王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式，只说：没想到，没想到。周家旺对王智说：这，你看到了，我不是装穷吧。我的事，村委会就是不管，叫村委会给我找个媳妇，他们就是不听。王智本来想训斥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只说：扶贫，要有扶的根本，本身要努力才行，如果是稀泥巴糊不上墙，再好的政策也不凑效。村委会是全村人民的，不是把哪个人贡着养着的。

周家旺听了王智的话，咕噜着：算我白说，等我死了，村里来收尸。

离开周家旺的家，王智心里如刀绞一样难受，这样的懒龙，再好的村委会领导也没有办法治得好。他们走下河谷，准备再爬三百米的山坡去秦秋菊家看看，王智只觉得浑身无力，两腿打着颤抖，上陡坡时，双手当爪，四脚并用，他爬几步，歇一下。他想着，扶贫的路，是艰辛的，但必须咬着牙走下去。他大脑里回放着乡亲们期盼的眼神，他们对他是信任的。想到这里，他耸了耸并不厚实的肩头，只觉得身体恢复了一些机能。

一小时后，他们来到秦秋菊家，山墙边的小花狗摇着尾巴迎出十多米。秦秋菊家是一栋典型的木式吊脚楼，稻场打扫得干干净净，阶沿、屋里收拾得井井有序，鸡笼、猪圈、羊栏在二十米外的东头，在住屋这边闻不到一点臭气。王智向秋菊投去敬佩和感动的目光：婶婶，您一人操持一大家人，不容易呀，我作为您家的扶贫联系人，您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打我电话，我们工作队和村里一定设法解决。说完，他叫秋菊记下了手机号码，并说：我要号召全村的乡亲们向您学习，要组织他们到您这里来参观。你的产业发展、丈夫重病、学生上学，村里一定把政策给足。

听了王智的话，秋菊很感动：我要感谢村委会，一直以来对我家的关怀，如果不是村里给我丈夫争取大病医保，他的骨头早就打得鼓了。现在苦一点没什么，只要学生读书出来了，就好了。

王智说：有党和政府关怀，有您勤扒苦做，脱贫就有希望，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秋菊留王智、石心吃晚饭，王智本来肚子里早就唱着空城计，但还是强忍着：不吃饭了，我回村里还有急事呢。

王智与石心分别后，在回村委会的路上，手机里传来提示音，他打开一看，是朱慧发来的微信：

智：我已到家，你安心工作，过几天我来看你。

慧　九月四日

到村委会时，已是晚上八点，王智安排工作队员一人煮了两包快餐面，两只鸡蛋，刚刚放下碗筷，村里张富民书记打来电话：乡里紧急通知，今晚连夜召开精准扶贫动员会，由张富民书记、王智书记参加。

村里没有车子，只有张书记一台骑了八年的摩托车，王智坐在后座上，压得摩托车咯咯响，如一位哮喘的老人，在山道上颠簸，王智本能地紧紧箍着张书记的腰部，生怕一松手掉下路外的悬崖，落在春江水里，他刚刚举办婚礼，可不想早早地把自已交待了。

到晚上十点钟才到乡政府会议室，主席台上坐满了县里乡里的头头脑脑，工作人员报告，古龙村张书记、第一书记到会，可以开会了。

会议正式开始，先是县领导作动员报告，后是县扶贫办讲作法，再是乡领导表决心，村支书代表、第一书记代表表态发言，最后是业务培训。王智早已被瞌睡虫啃得浑身无力，会议结束时，已是下半夜三点钟。散会后，参会的人员都到预先订好的旅馆住宿去了，会议室只剩下张富民和王智，还有一位打扫卫生的大婶。王智问张书记：是不是去旅馆住，他想着让张书记决定，要么回村里去也行。张书记说：小王书记，已是下半夜了，只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去馆子里住花钱划不来，我们就在会议室打发一会儿就行了。

打扫卫生的大婶说：就你们古龙村的人不着急，还不快去住馆子。张书记与她熟识：不急，我们在这里歪哈子就行了。大婶知道张书记心疼几个钱：你呀，太抠了，每次晚上开会睡在会议室，乡领导说了，会议室有几十万的电子设备，丢了赔不起的。我看你们还是走吧。

张书记笑笑说：你先回去，会议室由我们早晨给你扫干净。我是有钱还求你？我家的病婆娘喂的年猪都卖了贴补了村的公务开支，已经垫支了五六万，叫我什么办法？

大婶说：真是拿你们没有办法。说完就提着水桶，关了灯，走出了会议室。张书记对王智说：你年轻，骨头嫩，不能受凉，快把主席台上的绒丝桌布拉来盖着。我是老骨头，这样睡惯了，不要紧。

不一会儿，张书记倒在条椅上，打起了响鼾。王智可怎么也睡不着，大脑处于亢奋状态。他躺在条椅上，大脑里整理着入职第一天的行程和碰到的事情，一个一个挤压着，重叠着，辗轧着，纠缠着，没有个头绪，堆码起来，比他长到二十七岁碰到的问题总数还多。他想着，村民们反映的问题一定要给回复。明天早晨，要给妻子朱慧发条早上好的微信，一定要记得给工作队员和村干部们每人带回三个大肉包子。想着肉包子，嘴巴里舌头打着滚，咂吧着，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地上。

这时，王智才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