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那年,富志结束单身汉生活,到桂花园村一个贫困破败的农家做了上门女婿。说是上门女婿,其实是土家人在儿子早逝后,为防备儿媳改嫁,招的陪儿子。
之前,媒人多次上富志家,要将他介绍给中年丧夫的素琴,说素琴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贤惠女子。富志是苦出身,居住在千米高山上,满三十岁了还没人提过亲。
素琴是一个苦命女子,二十八岁时,丈夫因患重病,离开她和一双儿女还有年逾古稀的父母撒手而去,从此,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十亩责任田,还有为丈夫治病落下的数万元债务,全压在她——这个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不过九十斤的女子身上。
富志家周围,有人听说他要去填房做陪儿子,而且家境极度贫困,给富志打破(说坏话),还责怪他无志气。富志除了兄弟姐妹多,家里穷点,可人长的有轮有廓,是种田的好手,在村里,每样农活他都捡起得,放得下。一些好心人也劝他要慎之又慎,不能稀里糊涂跳火坑,素琴虽然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子,可是,一走进那个破败的家门,就要扛起儿子、女婿、父亲、丈夫、硬劳力的责任,而且,素琴已有一双儿女,可能不会再为他生孩子留个后。
富志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打他第一次看见素琴起,就喜欢上了这个善良、贤淑而苦命的女子。素琴与他同年同月生,而且,素琴千子鞭一样响亮的性格,更是让他心动。他咬了咬牙,开始心疼这个坚强的女子。心疼,就是爱萌发的芽苞,他想着,与其把这样沉重的担子,让一个弱女子独自承担,不如由他来分担。尽管他不是大山,但好歹在素琴累了时,有个可供依靠的肩膀。
九二年春节后,富志来到素琴家落户,当了陪儿子,素琴的公婆、公公对富志很满意,只要富志与儿媳过得好,他们就接受。一双儿女,儿子五岁,女儿三岁,都需要温暖的父爱,滋润他们能像金竹笋一样茁壮成长。
富志进门第二天,就把十亩责任田接在手里,挑在肩上,让素琴在家办养猪场,共养四头母猪,二十多头肉猪,责任田种的红苕、包谷,做养猪饲料,还喂十几只山羊、两条牛,两口子一年忙下来,不仅偿还了全部债务,腊月三十,素琴还将两千元现钱交到公婆手里,让妈掌管着。爹妈们看见素琴、富志这样拼命苦干,脸上的皱纹舒展成了菊花。公婆明秀心疼地责怪素琴、富志:一年忙上头,吃的苦有卖的,你们把剩余的钱拿去添置几件像样的衣服。
素琴用温热的眼睛望了望富志,说:“这都是富志的功劳,富志来了,我们才有一个完整的家,这比穿十件新衣还热乎。”
明秀把素琴当成亲生女儿,把富志看的比亲生儿子还重,逢人就夸:我家素琴贤惠,富志人好,我们老了有靠山。
幸福的日子从劳作的脚板下一天天溜走,素琴看着一双儿女一天天长大,心里却是一天天不安,在她心里,总是担心富志提出要为他生育孩子的问题。可是,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富志从没有响过口,说要素琴为他生一个孩子。
富志不是没有想过,生活平稳了,富足了,首先想到的就是与素琴生育一个孩子。可是,素琴已有一双儿女,天天起早贪黑地劳作,如果再生一个孩子,就会大大降低一双儿女在她心灵天平的分量,让素琴更加劳累。自打他走进这个家门,两个孩子敬他如亲生父亲,整天爸爸、爸爸地叫着,他心里捂着一轮太阳,一轮明月,暖暖甜甜的,早已把一双儿女视为亲生。所以,一直守口如瓶,没有向素琴展开内心的奢望。
素琴与富志结婚二十多年,一双儿女都大学毕业,在浙江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女儿成了家,儿子有了女朋友。素琴与富志都已过半百,每当夜里,素琴就想着,这辈子最愧疚的事,就是对不起富志,五十多岁了,再想为富志留个后,做不到了。那天晚上,素琴陪着富志喝了一小杯包谷酒,温情脉脉地对富志说:富志,我与你结婚第二年,就想着为你生一个孩子,那时,日子过得紧巴,我把念想一直焐在心里,你也是个闷葫芦,从来没有提出要孩子的事情,遭周围的人误解,责怪你老实得乓桐油臭(土家话:指老实人),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素琴的话,激出了富志的眼泪。富志木纳的嘴唇,辗轧出憋了二十多年的话:其实,我多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可是,现在孩子教育成本高,我们再生一个,教不成人,不如不要。你看,一儿一女都读过大学,都有了工作,这是我们家祖祖辈辈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幸福事。现在孩子们三五天就打电话、发微信回来,节假日都会给我发红包,寄衣物回来,要我们好好享受生活,比亲生儿女还亲哪。
素琴越是感觉对不住富志,就越是对他爱得深。她说:其实,日子过得甜,幸福感与血缘亲生并无直接联系。你不知道,我们家六口人,五个姓,妈妈明秀姓杨,爹姓吕,我姓刘,你姓张,儿女姓李。妈妈明秀本来是嫁在李家,生下儿子后,丈夫去逝了,她没有改嫁,而是找了个姓吕的男子重新撑起了家,继父也没有再要孩子,而是把李家的儿子当亲生的养大成人。半个多世纪以来,爹妈两个风雨同舟,恩恩爱爱经营着、守望着这个家的烟火。
听了素琴的话,富志想着,一家五个姓,好比一个山坳里,长着五棵不一样的树,相互荫掩,相互搀扶,相互照应,同样枝繁叶茂,共赴风雨,同沐霜雪,是因为有爱,才能酿出亲情的甜醪。自已能够受到爹妈们疼爱,能受到素琴心爱,能享受到儿女们的敬爱,自已的所有付出都有回报。人这一生,有所缺失,才获圆满。
走进新世纪,爹妈都八十多岁,基本瘫痪在床,素琴、富志为二老打理日常生活,熬药喂饭,揩屎倒尿。周围青壮年都外出务工、到五湖四海看花花世界去了,富志却依然在家守着责任田,发展养猪业,每年出栏商品猪三十多头,出栏山羊二十多只,积累资金做起了三层平房。他坚信,守住一个完整的家,比挣多少钱都划算,他执守一个信条,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脚板,一定能从土地里碾出油来。素琴从没想过外出务工,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爹妈,十多年来,她出门要半天就打回转,最远的半径不过十来里路,连百里外的县城模样,也只能在微信上看图片。
近几年,党和政府实施精准扶贫,有人劝素琴去找乡里村里,就反映是组合家庭,富志和你不是亲儿亲女,父母常年瘫痪在床,要求落实扶贫低保政策,政府不管,就把人拖到村里去。素琴和富志就说:把爹妈推给政府,那不是给孩子们做坏典型吗?现在,农村修路、合作医疗、退耕还林、农业直补这些普惠政策,我们都享受到了。我们哪怕只剩一口饭,也要先让爹妈吃,只要我们还能劳动,就不去找政府。
二0一八年,九十一岁的父亲去逝。二0一九年五月的一天,九十二岁的明秀知道自已时日不多了,对守候在床前的素琴和富志说:我与你爹这辈子,该享的福,在你们名下都享到了,别人没享到的福,我们也享到了,你们都不是我亲生的,却比亲生儿女还孝顺呀!
说完,明秀含笑去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