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线

雨，一直在下，县城的表情有些灰暗，压抑着呼吸的空气。

腊月三十晚上，国庆歪在沙发上想着，要过年了，翻过年，到十月初，他就要领深红色退休证了。回顾四十一年的工作经历，胸无大志，也无大成，没有波澜壮阔，一直在社会的基层修补忙碌，没有过空闲时间从容打理岁月的线头，为一生的工作经历挽个结，想着四十年前刚参加工作那天的情景，眼角滚出几颗温热的泪水，蜗牛一样，在脸上爬出印痕。晚上十点，局长来电话，国庆还以为是局长提前给老同志拜年，一问是接紧急通知，说县防疫指挥部安排，工作人员从大年初一起全部下沉到社区，参加抗疫防控。国庆虽然近几天从手机和电视上看过疫情新闻，但并不完全了解疫情的严重程度，也许执守楼栋，只是走走形式，他对局长说：我五十九岁多了，要退休了，还凑热闹呀，让年轻人上吧。

局长说：老同志才是压舱石，防疫不分老少，不分在岗退休，只当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国庆说：好。其实，国庆在工作中，每次，总是担心领导不给他分配任务，如果哪次突击任务，领导不分配他做，他会自我检讨几遍，是不是革命意志衰退了，是工作没做好？是领导不信任？是不是被淘汰了。作为办事员，就是战士，其职责始终是战斗。他一听说要参加防疫，到社区执守楼栋，情绪一下子前移到三十岁，浑身有了力量，虽然没有医护人员那样慷慨赴义的悲壮，却也唤醒了一腔热血。

新年的钟声还没敲响，就被疫情的雾霾笼罩，过年的喜气被新冠疫占领，祝福，被封闭隔离，问好，被口罩遮拦。国庆执守的楼栋是一个小区，上面配发的装备，也就是一个口罩，一只体温仪。他背着五十多斤重的消毒喷雾器，到每层楼道喷洒消毒，同时入户统计人数，登记入册，小区共有128户，415人，其中有从疫情高发地回家过年的16户49人，国庆按户建立台账，姓名、身份证、什么时间从疫情高发地回来、电话号码、当日体温等等，一一记录在案，登记完毕，就向社区报告情况。

情况还没报完，居民纷纷来电：要购买生活物资。一户户接连不断，把手机打得发烫。国庆将需要购买生活物资的人户记下，需求的物资，大多是大米、面粉、快餐面、新鲜蔬菜、食用油、水果、酱油、醋、酒精、消毒液等，排列出三十多户的购物清单。国庆有些疑惑，怎么？大过年的，家家没一点物资储备呀？初一就要购物资。但转念一想，这些家庭，有部分是刚从外地回家的，想回到县里再购买年货，没想到碰上封路封城封楼，有的家户是怕疫情变严重了，楼栋封闭无期限，早点备些物资，以度粮荒。有的家庭是试一试小区管控严不严，是不是可以借口购物，出大门透透气。

国庆与社区联系，请求社区派志愿者支援购物，社区回复，暂时没有志愿者报到。国庆只得拿着提货单，到超市去选购，他毛算了一下，当天购物有十多个品类，要打印三十多份购物清单，分成三十多个包装，总重量约一千多斤，需要垫付四千多元钱。

他不是不担心，超市簇拥着一百多人，排成几十米长队，人与人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如果进去购物，是有风险的。到了超市，他与超市经理商量，派几个营业员协助选货打包，分开算账，付款，包装，堆在超市门外如一座小山，国庆用工资卡垫支了购物款。三个多小时，忙得汗流浃背，内衣湿透，他喘着粗气，腰酸腿软，口罩随呼吸一张一弛，头上热气蒸蒸。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时耸耸有些僵硬的肩膀，想着，真的老了，经不住累了。一会儿，又自我安慰着，想着那些感染新冠疫的人们，一个个痛苦的表情，自已为居民购物，多运动，增强免疫力。在拼搏，就说明还有生命力，说明很幸运，新冠疫没有恋上他。他又想着，多为居民们解决一点困难，他们就会主动配合防控工作，少出门溜达，就少一分被感染的风险，想到这些，他内心宽正多了。

货物选购结束后，国庆又到街上去请麻木车，他忙而无计，大过年的哪有麻木车？麻木师傅也怕感染，都呆在家里，正月初一哪会上街来跑业务。他只得向超市借来小推车，一共推了十趟，花了两个小时，才将物资全部拉到小区大门内。肚子里才长舒出一口气。这时已到下午三点多钟，胃里的馋虫在聚众造反，肠肠肚肚在添乱，他只好打电话叫妻子送饭来，说要把物资发放到各家各户才能回家。妻子有些生气：大过年的，就你呈能，吃不上一顿安稳饭，新冠疫不把你咬死，你也要累死。国庆说：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在干活，说明还活赳赳的。守着一栋楼，就是跟当年志愿军战士守着上甘岭一样，守住前沿阵地，就要为小区的四百多口人负责。妻子心里掖着气，但饭还是送来了，还另外加了三只荷包蛋，守着国庆吃下肚。然后，她在国庆背部内衣里面贴了个干毛巾，又给各户打电话，分发物资，边分发，边与各家各户对账结算。

有三户人家，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住在二十楼以上，需要送到家中，国庆担心电梯存在感染源，就分几趟步行爬楼，将物资送到老人家中，碰到每个人，都会像录音卡带样提醒：戴口罩，不出门，需要物资，打我电话。有些老人戴不惯口罩，说：活到七老八十，没戴过口罩。他只好耐心劝导，贴心安抚。有的户可能是检验国庆的耐心，说过年，想喝啤酒，有要吃活鸡，要吃土鸡蛋，有想吃活鱼、活虾、活鳝、活泥鳅，有老奶奶想吃蛋糕，想吃红苕，有小孩要喝新鲜酸奶，要吃草莓，国庆都将门牌号、姓名、电话作好记录，到街上去采购。街上买不到的，就回家在冰箱里拿，有的要打上十个电话才能联系到货源，他都一个不漏地采购到位，送到各家各户。国庆认识到，让居民有个好情绪，也是防疫工作的一部分，从居民们微笑的脸上，可以读到他执守的工作质量。一直忙到晚上九点钟，才分发完物资，国庆只觉得头昏脑胀，浑身没有了一两力气，坐在椅子上像一尊泥塑，他大脑里回放着一天劳累的时况，想着，自已有爆发力，真有存在感，连自已就被感动了。今天，可能是这辈子最忙碌的一天，没有一分钟的浪费，他一看手机记步器，显示42899步，当然，更有意义的，是每个奔跑的细节都与居民的生命安危相关联。

国庆平了口气，用一把大锁，将小区的铁门锁紧，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去，一路想着，他不能倒下，回家洗个热水澡，就会驱散疲劳，明天还要继续战斗。他刚刚在沙发上坐下，妻子递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在外像头牛，回家就是一趴（堆）稀牛屎。他一口咕下蜂蜜，望妻子憨憨一笑。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他所执守小区二十八楼的李婆婆打来的，她的心脏不舒服，要国庆帮她到医院去购救心丸。又是十万火急，国庆三步并着一步飞身下楼，向医院跑去。

街上不见一个行人，雨，还在不停地下，打湿了城市的衣衫。路灯，模糊了眼睛，从远处迎着脚步匆匆的国庆，拉长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