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辈一代,叶子烟,是煨烫岁月的香炉,是传递乡情的薪火,是把平凡日子烘醅得浓烈醉人的底料。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家平洛,无论有多少自留地,家家户户是要腾出上好的田,种些山烟的。山烟不计多少,或上十窝,或几十窝。烟种的好坏,虽不评职称,却也是评价农事的权重指标,一个精明的老农,一定能整出上好的山烟。父亲虽烟瘾不大,但伺弄山烟,比伺弄田里的庄稼更用心。每到夏季,山烟已长到半人高,父亲不仅要施放最好的牛粪、猪下脚料等上好农家肥,平时从农业社一放工,就到烟田里去除草,摘烟虫,用粗糙的手板熨一熨那一张张舒展的烟叶,似在用手纹中的汗泉为烟叶上妆打蜡,那绿油润腻的烟叶,在父亲手里,柔腻而亲呢,每到太阳当顶,父亲额上的汗水滴落到叶面上,顺着叶茎趟出一弯弯曲线,洒在田地里,给山烟的根部灌注着营养。山烟如果中了虫口,烟叶上会啃出一个个窟眼,不仅外观不好看,而且整出的山烟,拿出来招待客人,也感觉对不起人,比自已打出花脸、穿着带窟眼衣服还难堪。
收获的山烟,如果不整好,与沟边田坎干枯的泡桐叶没多少区别。到了夏末秋初,就进入了整烟的季节,每家都用粗麻绳将山烟的叶柄倒吊着,系在屋梁上,一帘一帘,一壁一壁,成了另一番丰收的景,那绳山烟就在风中荡着秋千,其炫眼的程度不逊当今在屋梁上吊一帘金黄的腊肉。父亲一有空闲,就将吊在绳上的烟叶放在手心里挫着,揉着,甚至还用口喷洒一些红糖水,用手心热能和手纹中的汗水蒸发烟气,烟叶顺折而拢,拢而紧束,直到山烟呈酱褚色,握在手中挺而不断,风干绵柔,燥而含腻,油而不粘,清香润鼻,就可以用薄膜包着收藏了。最完美的叶片最大的山烟叫顶把烟,一般要等家里来了最贵重的客人才能享用。那些边脚破损烟叶,用手或脚揉成散装烟,用刀切成两厘米长短的段儿,用于煨大烟担脑壳。家里有了五六把山烟,就有了最好的待客礼物,父辈们呼(吸)起烟来才有底气。
在老家稻场里、保管室晒场上、公路边、山道边、田坎上,木梓树、大柿子树下,常常会有长辈嘴里叭着二三尺长的大烟杆,逢人拉家常,讲古论今,一口烟鼓出一句话,烟就成了话语的发酵剂。有时拿着长烟杆在地上比划着,派工理事,就用烟杆指向。有时闷头想事,也是烟雾缭绕中,计从心头出。有时发怒,会举起长烟杆作打人吓人状。要化解村民纠纷,先给当事人叭嗒几口叶子烟醒脑和气,再大的矛盾也会随着青烟在云间蒸发。如果碰到歪搞歪犟的后生,就用长烟担头敲他几下脑袋,以示警醒,让他长长记性。有生产队长,到庄稼地里巡视,用长烟杆探路。长烟杆成了他们点化山水、指挥生产的道具。小时候,常常看见父辈们在劳累一天收工后,坐在稻场边的石磙上翘起一根长烟杆,叭嗒出的青烟把浑身的疲惫沥出,那吐出的烟与晚霞与炊烟在空中挽着结,整理一天的收获,盘扎着乡村的秀发。我看到父辈们配上一杆长烟杆,像战场上跨马挥舞长矛的将士,特别伟岸。
在老家,山烟是不分家的。凡呼烟的人,一般一匹山烟卷一单烟,约中指长,装进特制的烟担,点上火,就能吐雾喷云了。在农业社里,乡亲们在一起劳作,一单烟十几个人分享是常有的事,张爹呼两口,传给李伯呼几口,又递给王嫂叭几口,再有二爷、大爷、三叔、亲爷、姑爹都呼上几口,一单烟就结束了使命。当然,一单烟卷好,应当先由德高望重者品尝,他最能呼出烟的品位,也能呼出烟的境界,边吐着烟圈,边点着头,从胡子里抖漏出几个简单的发音:好烟,好烟!等他享用入神入仙了,才能传递给其他人呼。那山烟随乡亲们的呼吸燃烧着,化着嘴吧里叭哒叭哒、清脆酣甜的声响,吐出丝丝缕缕青烟,与天上的云朵结伴远行去了。在老家,再小气的人,对叶子烟是大方的。乡亲们呼别人的烟,没有什么难为情,在别人荷包里掏山烟呼也很正常,把自已上好的山烟拿出来给众人分享,是友好交流,也不会记个情账,似山烟天生是用来分享的,也没有怕传染什么疾病的生分。都把山烟当成了绝世美味,人人分享一口,就能吸取土地真气,把山烟当成传递乡情的信物,给每家每户点燃希望的灯盏,传递生生不息的火种。
每当家里来了稀客(土家人指至亲的贵重客),母亲会吩咐父亲:把你整的叶子烟拿出来尝尝。父亲很得意,像有专家来评审似的,到房屋箱子里散出一把山烟,分成几份,很大方地给来的客人一人一份,每份有一二两、三四匹,父亲会很谦虚地说:您们试试今年的烟,合不合口味?烟还好,就是整的不大好。客人们每人装上一单烟,重重地叭几口,剩余的就毫不客气地装进了各自的烟袱子。连连点头夸赞:烟质硬,接火快,有熬劲,味头足,比我家整的好!父亲心里甜润,调动出脸上的笑细胞,客人的夸赞,比获得公社、大队书记夸奖还要来势。
山烟易醉人,呼醉了,与吃肥肉、喝金芭蔸(一种酿酒的原料)酒醉了差不多,头晕脑胀,神色苍白,又呕又吐。记得一九七八年夏,我刚16岁,高中毕业卷铺盖回家等高考成绩,到农业社劳动,有几个同族嫂子对我说:小叔子,男子汉,就要学呼叶子烟。嫂子们要我呼,我就呼,结果一单三寸长的叶子烟只叭了几口,就醉得不醒人事,可怜肚子里吃的红苕洋芋也如翻江倒海,倾巢而出,我就倒在桐子树下睡了半天才醒。从那次醉烟以后,我一看见乡亲们挖烟担杆里的烟油,肠胃就挪腾起来。
叶子烟,属于故乡的土地,属于父辈那代人,已化作浓稠的乡愁,缠绕住故乡的山水草木。在年少时,喂过我呼山烟的父辈们,许多已经作古,冥冥中从梦里勾起,那山烟依然呛鼻醉人。自打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乡亲们日子过滋润了,多数吸上方便清洁的香烟。日益喧嚣的城市,闻不到叶子烟的芬芳。年轻一代,即或有三五个呼叶子烟的人,再也呼不出父辈那一代人的味道了。
父辈的叶子烟,缠绵在梦的云层。醺醉过的岁月,从没有淡去,依然寄托着我们对父辈、对乡亲、对亲情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