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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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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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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山的生态

落雁山,是故乡,也是鄂西山区不多见的煤乡。巍峨挺拔、直顶云天的落雁山,与对河耸立的马鞍山、狮子包比着肩,山的内核,都以煤作馅,经过漫长的淬炼,聚合成煤的岛。山,是煤岛向天伸出的犄角,已经供世世代代土家汉子挖了几百年,只是到了近几年,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推动绿色发展,落雁山肚子里才停止了挖掘,被掏空的心肺,又开始充盈起来。

我要记录的,不是落雁山烈如太阳般炽热的煤炭,而是落雁山因开发煤炭资源带来的生态变迁,因煤炭改变那方生态风水,那方人文世情。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有一一五地质队进驻落雁山,在落雁山的腰肌上搭起高高的塔,钢钻,如人类将舌的触角伸进地球的喉腮,勘探矿源。我第一次从课文外看到地质科考人员,他们六月穿着大头皮鞋,还有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有几位地质叔,在我家堂屋安下地铺,操着东西南北的语腔,从武汉带来酥心糖,分发给孩子们。因地质队进驻,许多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武汉水电学院的老师、学生,也将落雁山矿考当成教研实习基地。地质队给公路边的几户人家牵来了电灯。电灯虽然只有5瓦、10瓦的亮度,泛着昏暗的光,却像上帝睁开的眼睛,点亮了一部新的村寨照明史。月夜,师生们坐在稻场上乘凉,啃着父亲从平洛河虏起的,用菜油煎酥的红翅膀鱼,咂着金芭蔸(一种酿酒的原料)酒,品尝大烟担脑壳煨出的山烟辣味,赏对岸稻田青蛙举办的合唱晚会,看平洛河水带着明媚的月亮浪着远去,听清江河喂大的土家故事。一天工作后,地质队员们一个个黑油满面,完全没有科研人员的架子,他们音容笑貌里带着落雁山那方土地上从没有生长过的因子。周末,有实习生还翻一翻我读中学的课本,在小山村里,从我的课文和作业里,探找出一点科学文化的符号,有时,站在他们的高度,给我出一两道数学题,我凭着肚子里内存的一点稀稀拉拉的知识,对他们出的难题,大脑基本无解。地质队员、大学生、教授、科学考察,离我很近,又很远,我内心里对他们充满着神秘和敬仰。

地质队探出,落雁山两冀蕴藏着丰厚的煤层,挖掘了几百年的煤炭,终于弄清了家底。随后,几处国营煤矿上马,村里(那时叫生产大队)也办起了煤厂,村里的青壮劳力,要么招成国营煤矿职工,一夜之间,放下挖锄犁头,拖着煤车、顶起矿灯进洞,就成了拿工资的国家人。要么进村煤厂挖煤,工分比在农田劳作高一倍多,而且可以按月拿到现钱。一部分交给生产队记工分,一部分作补贴归个人。村里开矿以后,有了积累,通过电力学院师生规划,引落雁山腰部的三眼泉水,动员村民大会战,家家出劳出力,修成五百米水渠,在半山腰与河谷形成落差,建起一座发电站。电站产生电源,全村各家各户牵丝瓜藤一样,很快安上了电灯。从此,在故乡那方土地上,煤油灯、杉油亮子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那时公社、税务、财政干部,学校老师,粮食、供销、食品等国家单位职工,还是一盏煤油灯、罩子灯照亮,鼻子时常熏成两管黑烟囱,可见,村民们点上电灯有多享受,多荣耀。

煤矿经常放露天电影,大队、公社方圆几十里的学生、少男少女、婆婆爷爷都带着板凳、椅子赶来观看,摸几十里夜路,月亮当吸顶灯,两眼当自带电筒,如走平地。空旷的操场上,一张洁白镶青边的银幕,吸引无数人的目光,丰盈着乡村的夜晚,播放出跨越时空的声像,轮流放映八个样板戏等属于那个时代的经典,改变了村民的业余生活。让落雁山一下子从听蛙鼓、鸟鸣、牛哞、人工话筒(喇叭)的时代,进化到电影时代。煤矿上还开了商店、医院、餐馆、浴池、理发屋,还有简易的舞厅,不时有县歌舞团下矿上演出。所有这些,把落雁山拽上了现代生活的轨道。全村的小伙子比平价尿素还紧俏,落雁山下的姑娘都不想外嫁,外村、外公社的漂亮姑娘纷纷向落雁山下那片土地放来电眼秋波,让小伙们艳羡得神魂颠倒,痴痴呆呆。

煤矿的井,如大地生出的一个个脐眼,一洞洞毛孔。车水马龙,将乌金运往大江南北。村里组建了运煤专业车队,“东风140”大卡车如骏马奔腾在落雁山下,车轮滚滚,卷起数丈高的灰尘。之后成立了汽车、拖拉机修配站,组建了煤炭推销专班,在宜都、红花套、宜昌等长江码头建立了销售中转站,市场弄潮,风起云涌,以炭为“媒”,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崇拜“万元户”的时代,一大批村民率先跨入致富行列。

村煤厂的矿井挖在落雁山右翼岭上,因为有滑索运煤,山上山下不用修公路,从山冈到平洛河谷安着两条三百米钢丝缆索,以山作琴架,二胡弦一样挂着,上面有两只撮箕来回循环,缆索下安一条附线,一只撮箕用下滑力带动上行的撮箕,如燕子上下翻飞,下滑时,撮箕里装满煤炭,返回时,是空撮箕。村民们用智慧创造出最原始,当然也是最省力的方式,把煤炭从山上运到山下,然后转运到清江河口上船,或外运到工厂。在滑索下面的煤场,有几十个村民给卡车上煤,按上煤的吨量计酬,每人每天有几块钱的收入。张家包燕子屋的祖云爷爷是上煤专家,一直在煤场干到七十多岁才歇息。

在煤炭资源爆炸式开采的同时,也带来一系列的生态环境问题,因建煤矿,山头林立,井下爆破,加上四处布井,无秩开采,扰乱了地下水系和山体肠肚,破坏了溪流潺潺、天映清潭、鱼跃云霞的平洛河原生态,原本可直接掬一捧饮用的甜润溪水,水体浑浊,变成几条“黄龙”,平洛河成为一练“黄河”,不仅人、畜不能饮用,连鱼虾也难见踪影,有时矿水一出,就有村民在下游捡拾还在水中垂死挣扎的鱼虾,因水质污染,鱼虾们不得不迁徙到清江和长江重建家园,繁衍子孙。用污染的水灌溉庄稼,禾苗也瘦得弱不禁风,农作物收成锐减。

如今,在政府部门关停小煤矿数年后,落雁山下的几条小溪,仿佛找回清如许、碧如练、翠如玉、飞如龙的少年时代,舞出生命的绿韵,客居清江的鱼,纷纷回游定居,我们从漱玉吐珠的溪流中读到几十年前的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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