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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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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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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祭

三十多年前的故乡,是一个上百户人家的村寨,也是典型的鱼米之乡,平洛河像一碧玉带,缠绕在它丰腴的身体上。两岸的大山,怀里紧紧拥着数百亩田园。

在清江隔河岩库区移民时,父老乡亲们都不愿舍别祖祖辈辈用汗水滋养过的土地,移民部门多次来人做思想疏导工作,他们就是一个信念,死也死在老家这块地儿。生是土地的主人,死是土地的骨骼。

水库形成以后,故乡就成了一片汪洋,大大小小上百条岭,成了湖中喂养的鳄鳖,构成一幅百岛争浴的生动画卷。因良田被淹,人多地少,政府多次动员父老们搬到江汉平原去安家,但工作人员砖口说成瓦口,把舌头嘴巴皮磨薄,老人们不为所动,最后勉强服从政府号令,只让孩子们搬迁过去,他们的根要留在老家。他们要在半山腰坚守岩垃子田,坚守背不住三个月亮晒的沙坡石碴子地,坚守被野猪拱成大坑小槽的责任田。因为那片土地,烙过他们少年时的欢快脚步,摔下过青春激昂的号子,留下过阿哥阿妹对河赛山歌的浪漫故事,他们用心血饲养过每颗泥土,他们祖祖辈辈栽培着梦想,那片山水,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壮着骨头长入骨髓、连着筋,都想着在去逝后,要与故土同在,羽化成山上的一练飞泉、一缕云雾,凝炼成一棵树、一蔸草、一捧土。

每次回到故乡,那些淳朴得像山岩的父老,是我的叔子伯爹、大婶小姨、大哥大嫂,还有许多当年与我一起光屁股下河摸过鱼,虏过虾,游过泳,放过牛,爬过桐树,掏过鸟蛋的玩童。岁月,已严酷地在他们脸上筑起一圈一圈的堤防,长成下巴蓬勃花白的胡须,轻风逗着他们芦花一样的发丝,说起话来舌头打着结巴,已不大利索,不关风的嘴角还滴出涎来,他们叫着我小时候的大号(是他们给我取的),亲热地与我打着招呼,毫不犹豫掏出叶子烟让我吸。还吵着屋角的山狗,怕小山狗欺生,不小心咬我一口。在他们家里拉着家常,喝着与30多年前一个味道的蕻子茶,都不约而同地把话的触角牵引到三十多年前,因为,在那里,晒着同一轮太阳,同顶一片蓝天,同盖一片白云,听平洛河哼着青春的歌谣,拾起一起劳动、生活的鲜活片断。

日月如轮,春秋滚过。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家寨子的百户人家,只剩三四十户。有的外迁,有的在城镇落户,有的房屋没有住人,屋顶垮塌,在向天咧牙露齿,喘着粗气,用木头顽强地撑着老墙,有的完全倒塌,被风解雨化,成为故土的遗骸。有几个移居外地的叔嫂,给孩子们留下遗嘱:他们死后将骨灰埋到老家来,还有几个父老,在病入膏肓时,就“赖”在亲人家不走,去逝了一顺事埋在故土。父老一代,基本上在故乡大山的主脉安下了永恒的家。每次回到故乡,后生们用手指着山坡上簇拥的几十座新坟,一一点着户头,大爷二爷、大婆二婆、大爹大婶、大哥大嫂等等,一一交待清楚,不曾遗漏,不曾重复,如数家珍。新坟,成了故乡的山坡上长出的老年痣,让他们日夜守护那方土地,繁衍着后生们思念的根,永续着绵延不绝的乡愁。我们时常会在记忆深潭里打捞起沉甸而没有锈蚀的故事,让我感觉,父老们都还活着。他们勤劳朴实的精神还在故土里生根发芽开花。年轻一代大多在外地安家,故乡,成了他们存放在梦里永不褪色的底片。

父老们长眠在故土,印证着生老病死的规律,人事的流转,世代的更迭。新坟处,蒿草和芭芒长的比人还高,在我小时候,亲手喂我吃过芝麻饼子、水果糖的父辈们,已成为我故乡山坡地里的一个个龙胎,一个个地蛹,他们没有简历,没有职称职位、没有档案、没有给这个世界书写过笔录,有的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一滴墨、一个手印,他们用故乡的沙土埋着,用故乡岩上的青石砌坟,可以在故土安息五百年……

每到清明或是过年前,已移居外地的后生们赶回老家,在父老们坟前烧点纸钱,燃几柱香,叩几个头,把一年一度的思念挽个结,许下平安健康的期待。满山遍坡的清明吊子,在枯风中飘荡,比山花开得炫目,勾人泪窍。那片山坡,定格着无数亲情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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