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下半年,我读高二。小平同志一锤定音:恢复高考。
那年,“文革”结束,举国上下,拨乱反正,重兴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科学之风,中断了10年的全国高考要恢复,是中国教育的大事件。“文革”期间,由于没有高考,工农兵学员被推荐到大学接受教育,有的校园,几个教授服伺一个学员,要给这些学员从英语26个字母补起,从加减乘除运算补起,甚至从认识汉字补起,造成了教育事业荒芜。
班主任作汉老师感觉即将重启高考,中国教育要出现一个拐点,迎来一个新的春天。他在课堂上鼓励我们,要有雄心壮志,勇敢参加七七年底的高考,当时,我们从小学到高中,肚子里只从半农半读中积淀起一点支离破碎的知识,能不能抵挡全国水平高考的大浪淘沙?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高考与人生命运有什么关联,不知道高考与回乡当新型农民会挂上什么钩来,更不会将高考与国家民族振兴链接。天天吃红苕、蒿子饭,肚里长不出多少知识的嫩芽苞。对大脑存盘中的一点稀稀拉拉的知识碎片,没有信心和底气,因为毫无信心,好比蚂蚁碰上老虎,无知者无畏,没有压力,也没有斗争的兴趣。所以,我没有勇气参加77年高考报名。
七七年的高考,年底报名登记,一直到七八年春才完成招生,后来才知道,那是中国高考的一个井喷,“文革”10年中的所有下乡知青都有参加高考的愿望,下起16岁,上至30多岁,全国报名人数上千万,实际参加考试人数573万,而大学招生人数只有27万,录取率只有4.7%。
一九七八年春,学校工作一切围着第二届高考运转,将两个高二班分成文科、理科各一个班。同学们都紧握拳头,迎战七八年高考。
开学一个月,学校破天荒在醒目的墙面公布了单元考试成绩,我读了大红纸排名表,眼泪不自主地流出来,不知是激动,还是内心的压力榨出来的。全公社人民、学校、班主任作汉老师都对我们寄予厚望:一定要努力为全公社几万人民考出一个大学生来。
进入五月初,主动放弃高考的同学提前发了毕业证,卷铺盖准备回家,义无反顾地回乡去当一代知识农民。我同大队的小表哥万雄在临走时,流着滚烫的泪,将没有写完的作业本全部给了我,一声一泪地说:你一定要好好考!为我们大队争气!
同学们要回家了,毕业宴就是一嗨碗面条。我望着同学们一个个熟悉身影被远处的山折吞去,酸楚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心想,他们中间,有好多一分别就是一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一次面了。他们走后,只留下30多位同学备战高考。
作汉老师重新排了备考日程,学校专门购回了一批湖南编印的白皮红芯复习资料,作为我们的当家备考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参考书。我们像学校圈养的熊猫。小学、初中造成的文化基础空洞,不是一月两月能弥补起来的,不是凭满腔的100度的热忱能够赶上落差的。同学们心里都没底,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作汉老师天天给我们打气:“不要紧张,考不好不要紧,正常发挥就行,考出最好状态就是胜利。中国刚刚恢复高考,各方面的机制还不健全,考试命题也处于恢复期,不会很难。要有信心,要有闯劲。我看你们如果发挥得好,一定能为我们公社考出几个大学生来。”他时常提醒我们:“你们都是农家孩子,读大学,也许是通往理想的独木桥和唯一通道。你们肩负着祖祖辈辈的重托,如果从农家飞出了金凤凰,公社书记、文教组长亲自给你们送录取通知书!”
7月,大地流火,同学们内心灼热滚烫,21、22日,决定命运的高考很快结束,几场考下来,自我感觉还行,肠肠肚肚里的、大脑沟回里丁丁点点的知识,翻箱倒柜全奉献给了苍白的试卷。只待一个多月后发榜时对命运的宣判。
考完后,我们卷好铺盖准备回家,作汉老师给我们上了最后一堂课:“同学们,你们都是可亲的学子,我真舍不得你们,真想还教你们两载三年,让更多的学子能跨进大学的门坎。送走你们,我就要到县一中去任教了。这次高考,无论考好考坏,都不要紧。考好了,就为祖祖辈辈争了气。没考好,车转身,就是希望的田野,你们就回到家乡,用所学的科学知识,去改变家乡的面貌,当生产队长,让土地多产粮食,把社员们的肚子都填饱,让他们有米饭吃、有瓦片肉吃、有新衣穿,这也是你们的神圣责任。”
同学们眼含青春的泪,全体给班主任老师敬礼!然后,背着睡了两年有些发霉发黑的铺盖卷回家了。
高考回家,父母和姐妹们都没问我考得怎样,那时,家人和社员们并没有把高考当个事儿。在他们心目中,读大学是要推荐的,农家孩子上大学如上天摘月,与大学之门似隔十万八千里。第二天,我就参加生产队劳动,由于我在初、高中参加生产劳动打下了底子,经得住累,社员们每天按头等劳动力给我评上12个工分。
苦苦地等待高考成绩,天天望着公路上用自行车送信的乡邮,有不有叫我的名字。一直到8月底,高考成绩才由公社文教组通过大队书记又转生产队长告诉我,我考了279分,是公社高考成绩第一名。语文、政治、地理、历史四门都及了格,唯有数学只考了20几分。与当年的大学录取分数线只有10多分之差。由于十年内乱,教育基础薄弱,当年全国参加高考610万人,大学录取率只有6.6,与现在大学录取率百分之八十比,低了七十四个百分点。我估摸那年的高考的分数排位应当在百分之七左右,如果是现在,可以上个重点大学。
应当说,这个成绩是不错的,反映了我的真实水平,与国标只有10分之差,那10分,像10根粗大的钢索扎成的篱笆,将我无情地挡在了大学门外。我把眼泪发酵成苦涩的汗水,把理想浓缩成农田里的一串串脚印,把心中的缺憾放在太阳下曝晒烘干。天天与社员们一起战天斗地,抢收水稻,挑担草头在水田坎上跳舞,脱粒打谷,黑汗冒气,累了,就卷一长单山烟叭个昏昏然,饿了就逮下(土家人指大口吃)三碗白米饭,闲了就下河摸鱼掳虾,倒也神仙般酣畅痛快。想读大学,老天不给机会,就老老实实修补地球吧。
十月初,文教组余老师通知我到晓麻溪中学复读。
我毅然选择去复读,父母也是无条件支持,与我同去复读的有七八级的另两位同学。我背着铺盖,又踏上了求学的路。几个月过去,中学厕所旁边几棵粗壮高大的包谷杆,还巍然站在那里,因为我们在备考时,每天下晚自习就会在那里排阵横扫,青春的尿素把包谷杆养得比我还高,结出的包谷棒比我的膀子还粗。
学校从七九级毕业班中选出7个“尖子生”,加上我们3个复读生,一共10人备战七九年高考。老师们天天轮番上阵给我们开小灶,还在教师宿舍楼专门安排了几间寝室,圈养几个尖子生,学校所有优秀教师,一切教育资源向我们倾泼。我们好比一块秧田,追了头道肥,追二道三道四道五道肥,直把我们追得大脑发胀,四肢麻木,日月无光。无论是尿素、碳铵、磷肥、牛粪猪粪人粪农家肥,只怪我们承载知识的土地太贫瘠,补药太重也是浪费。鸡蛋吃多了会造成虚胖,打出鸡屎嗝。学校所做的一切都是好意,我们只得干受着,老师们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余老师说了,一定要在七九年高考中,给公社考出个大学生来!
很快到了七九年七月,高考如期进行。
考完后回家,我就将所有的复习资料放进灶里,付之一炬,那些浸润了我心血和汗水的复习资料,化作乌龙般的烟雾向蓝天升腾。第二天,我就参加劳动,当时,生产队已实行分组承包,劳动没有了七八年那样的强度,劳动之余可以搞点富业,可以下河用八磅锤砸鱼,可以上山挖黄姜,可以到河边上泥沙,挣点零钱,贴补家用,也是盲目地筹备点学费。当然,赤热的内心还在噗噗燃烧着希望的火苗,耐心地等待那希望不大,但是唯一希望的高考成绩出笼,眼巴巴望着天上哪朵云彩会给我捎来大学通知书。
八月底,成绩出来了,我考了280几分,比七八年多考出10分,可七九年的大学录取分数线提高了,我再次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七九年全国高考468.5万人,大学录取率只有6.1。虽没考上大学,但有近似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在我的头上,全省从七九年起,在高考落榜生中选拔中专、师范生,我上大学不足,上中专绰绰有余。填志愿时,我填报了地区财校,接着体检,没几天就顺利录取,九月初,财校给我寄来了大红通知书。
那红彤彤的通知书,为我、为我家托起的一轮朝阳,几年的努力,终于结出了一个果。那年高考,全公社只有两人上财校,六人上师范。有八个农家孩子跃出了农门。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上大学的梦一直雪藏在心壶,如催征的鼓点,激昂着人生,温香着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