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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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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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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

自2009年初起,天坪村的小满到西南打工,已经五个年头了。2014年盛夏,小满在井下挖矿作业时,出现塌方事故,造成五人死亡,一人重伤,小满最幸运,是唯一的重伤,左臂断裂在井下现场,没有找到踪影,永远埋在了几百米的地下,一双小腿骨头坏死,只能从膝盖处切除。经过医院全力抢救,小满总算保下一条命。公司因出现重大安全责任事故,老板被抓判刑,工人各奔东西,矿井封闭,企业倒闭,当地政府给小满争取了点生活补偿和伤残补助,将他送回家来。

小满的妻子大麦看见丈夫的惨样子,记得正月十六早晨,小满带着发达的四肢出去打工,商量着挣钱回来,一定要拆除百年老木头吊脚楼,砌二层平房,还说等大女儿春燕高考后,亲自送她去上大学,大麦扑上去紧紧抱着小满:这怎么得了哟,我的满,一家老小没得活路哟......大麦晕倒在地,不醒人事,口吐白沫。

小满原名叫陈小满,全家六口人,由于勤扒苦做,日子过得去,温饱有余,小康不足,一双女儿,大女儿春燕读高二,二女儿夏致读初二,学业都优秀,父母虽已七十多岁,但身板硬朗,妻子大麦贤淑能干。小满外出打工,挣点活钱(土家人指现钱),妻子在家打理十多亩责任田,父母帮忙喂六头猪、十只山羊,三十只鸡,日子正在向好处奔。可是,一场横祸,小满成了重度残疾,大麦晕倒后虽然经村医死掐仁中,被抢救过来,但已变得痴痴呆呆,一个农家,两根主心骨断了,父亲春谷一夜之间如抽空了真气的包谷杆,走路打着愰愰,老泪把眼睛泡得红通通的。

母亲玉米整天板着脸,望着儿子、儿媳、老伴都成了这个样子,嘴里不停念叨:丧门星,丧门星,我早就说她是个灾星。她是在骂着儿媳大麦,责怪这家里走背时运,都是儿媳大麦造成的。儿媳,天生是婆婆心中的假想敌,家里接连出现变故,作为婆婆的玉米,不怪别人,只怪儿媳。是大麦生死要赶着小满出去打工的,说家里没零用钱,学生挎包谷、红苕交不上学费,必须要挣到活蹦乱跳的活钱。现在,不管她骂多大声,骂的多刮毒(土家人指恶毒),大麦一个字也听不见,骂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玉米揩一把鼻涕眼泪,想一想,骂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不能把小满的胳膊、小腿骂还原,不能把大麦的大脑骂清醒。

玉米哭丧着苦瓜脸,愰愰忽忽,走路方向感不准,到屋角抱柴时,在石子上一溜,重重地跌倒在石果子地上,将屁巴骨摔断,卧床不起,经三个月治疗,才勉强起床,拄着拐棍做家务事,喂牲口(猪羊)。一家六口人就如漂泊在大海中的小船,颠簸着,失去了方向感,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卷走。

小满作为家里的男人,腿子断了,脊骨未断。膀子断了,大脑没残,他是家的脊梁骨,断了也有筋连着。他不能倒地,更不能躺着图噘来之食。他与父亲春谷商量,如何顶起风浪,支撑这个濒临破败的家走下去。他咬着牙关,对父亲说:我四肢不全了,但心智是健全的,您经常讲,十八岁就当生产队长,一干就是二十个年头,见过世面,要多给我指点。在小满心里,父亲一直是全寨子几百人的山,更是自已无法超越的峰顶。

春谷不停地叭着山烟,烟担脑壳里的火一明一暗,忽闪忽闪,让木板屋里充盈着呛人的辣烟味。他眼含泪光,望着儿子,没有说话,用双手紧紧握着小满断得只剩半截的左臂,好像在给儿子注入新生的能量,两个男人虽然隔着代,心灵却共振出同频的脉律。沉默了几分钟,春谷才说:我上村里去找一下张书记,看上面对伤残户有不有什么扶助政策。

小满说:您与张书记说,我们不是懒身人户,小困难我们能克服,不向村里要米要面。目前,家里有点产业,加上多年积攒,伤残补助,纳入贫困户肯定是不够格的,我只想着,村里有不有产业支持政策。

春谷看看儿子,与自已的想法一样,老泪如融化的烛,从眼池里淌出,在皱纹折子上拖出长长的印痕,儿子虽然不能行走,但心里硬气。经受过生与死的考验,一切的伤痛都能吞得下。

春谷到了村里,见到张书记,向他讲述了近年来家里出现的一系列变故,并说明了来意。张书记拍着春谷的肩头:老队长,您是长辈,是我师傅。您和小满面对困难的信心,让我感动。我相信,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有信念在,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最近,我到县里开会,中央要在全国实施精准扶贫战略,肯定对贫困户、残疾户有多方面的产业扶持政策。前天,村里已在会上研究,将您家纳入低保救助,给小满申请一套假肢和轮椅,要让小满能正常生活。您儿媳大麦的病,可以进行康复治疗,村里会帮着争取大病医疗保险。乡里、村里不会冷眼看着一个家让伤残重病拖死。

张书记的一席话,拨开在春谷心中笼罩了一年的阴霾,他想着,自己是有着五十五年党龄的老党员,一直是个硬气汉,不能要低保,怕遭周围人笑话。他对张书记说:我家不要低保。只要有针对产业发展的扶持政策就行。近几年,托党的福,有点家底。日子能过得去。我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还硬朗,农田里还可干三五年不成问题。万一缺劳力,就请人打理。小满和玉米负责喂猪喂羊喂鸡,对儿媳大麦,她还只有四十零点,请村里能不能联系一下精神康复医院,她是受了强剌激才这样的,过去没有过这样的病,通过康复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大麦好了,孩子有人管理,小满有了俟靠,全家就平稳了。

张书记说:好,我来安排联系县里精神康复医院,看能不能争取到免费治疗。

七月尾上,春燕因高考成绩优秀,被华南师大录取。她在一个月前填报志愿时,填报了师范专项招生计划,可以享受到国家政策补贴,她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泪水浸湿了红色的信封上毛体书法的校名。她含着泪对小满说:爸爸,我们这个家,是您用一个膀子撑着,我满十八岁了,应当替您分担家庭的责任了,如果在家,我一定是个硬劳力,是你的好帮手,但如果去读大学,就成了全家的负担,无疑会让破碎的家境如雪上加霜,更加艰难。

春谷听孙女这样说,担心小满糊里糊塗地同意了她的想法,放弃读大学的机会,把燕子留在家务农。他抢过话头对孙女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才出你这根大学生独苗,而且是名牌大学,我做梦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好事。燕子,爷爷就是拼完七十几岁的一百多斤老命,也要让你读完大学。你不要有什么三心二意,学费由我负责。春谷说完,捋捋下巴上花白的胡须,他要让孙女带着满满的信心跨进大学门坎。

小满听着父亲这样说,心里酸楚,激荡泪泉,父亲年逾古稀,还在替他承担责任,他感觉做儿子的惭愧,他对女儿说:燕子,听爷爷的话,你去读书,我最不该的就只上个初中,如果读了高中、大学,我不至于去下井挖矿,就不会成为残疾,我们农民,只有读大学才有好的出路。你就是读了大学,回来种地,也会比我们种的有格局,有气派。

妹妹夏致拿着姐姐的通知书在脸上亲了又亲:姐姐,你去读大学,给我当榜样,你不去读大学,我也无心读书了。你放心去,我在家照顾爷爷婆婆、爸爸、妈妈。

妹妹的话,剌痛了春燕的心。她多么想去读大学。她想着,等她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也许对拯救这个破败的家更有力量,有更宽阔的路径。她把通知书折叠进小挎包里,等着开学报到日的一天天逼近。

为了增强孙女上大学的信心,春谷作出决定,卖掉几只山羊,几头商品猪,凑足了春燕第一学年的学杂费、生活费。没过几天,村里张书记专门来到家里,送来了国家“雨露计划”申报表格。燕子上大学,张书记比自已的女儿上大学还高兴,他说在“文革”期间,自已半农半读勉勉强强上了个初中,现在写文件不会,读文件拗口,好多新思想、新理念、新词汇不通不懂,电脑网络更是如逛宇宙,自已成了识字的文盲。他说:燕子,你能上名牌大学,我几辈子都做不到。你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是我们全村的光荣,你为我们全村三千多人争了气,如果我们全村供不出你一个大学生,我们的脸往哪搁?我这个村书记就是出门打工,也给你挣足学钱。村委会研究了,从你上学那天起,由村里每月给两百元生活补贴,按月打你卡上,直到你本科毕业,所以,你只管安心上大学,有困难随时打我电话。

春谷对张书记说:张书记,不能这样做,我们村的家底,比我家还穷,我知道,几年来,村里开会时,请村民吃盒饭、吃快餐面,你当书记的垫了几万块钱。村里没有集体收入,一个月两百元,对于我们村来说,是个大数字,我家的学生不能把村委会拖垮了。

其实,张书记说的每月补给燕子两百元,村里没有收入的户头,只能从他个人的工资里扣除,他说是村委会决定的,是为了让春谷一家能接受他的好意。他说:老队长,燕子只当是我的女儿,说不定燕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拿第一个月工资,还给我买双鞋呢。

张书记的话引出了春谷一家人的笑声,燕子脸上也荡漾出难得的微笑。张书记对燕子说:你好好读书,学成归来,给我们村引来一个大项目,让全村一夜翻艄,让我这个当书记的也张扬张扬。

燕子虽然还不能想到如何去报答张书记及全村乡亲,只对张书记说:我一定好好学习。

张书记说:村里已经研究,由妇女主任负责送燕子去上大学,免得你们在屋里担心。

燕子上学后,小满家实现了一个美好愿望,当然也面临新的压力,那就是全家人要紧巴过日子,压缩一切开支,把燕子每学年的学杂费、生活费凑齐。紧接着二女儿夏致上初三,成绩比姐姐燕子还要优秀,准备上县一中,都需要活蹦蹦的现钱才行,拿米拿面拿苕是无法抵兑学费、生活费的。

没过几天,张书记联系县中医院,让小满去安假肢。村里请跑村线的班车把车开到小满家门口,让小满上车,治保主任全程陪着,当天去,当天就安装好假肢。安假肢后,小满穿着长裤走平地时,看不出安有假肢,虽然在爬坡下岭时要拄拐杖,他终于可以站起来了。经过村里向县残联申请,给小满捐助了一套轮椅。以后,可以到责任田给父亲当个伴,干一些简单的农活。两个月后,母亲的伤势日渐好转,基本能料理喂牲口的事务了。玉米身体好转,父亲的情绪就好,二老的情绪好,全家人的心情就由雾转晴了。

小满天天下责任田劳动,假肢与大腿接合处时常磨合不好,发生红肿,渗出血来,他强忍着疼痛。他知道,他一喊痛,会扯着一家人的神经。燕子经常给他打电话,问爷爷奶奶妈妈和他的情况,她几次要放弃学业,回家来替他分担一份压力。女儿太懂事,好多次让小满感动得哭了。他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残缺的肩上,一切噩运因他而起,似在心里欠了家人天大的情债。他要努力改变现实,不让女儿替家里顶着压力读大学。

燕子在学校里尽量把生活费降到最低,每天只花20元生活费,早上三元,中餐六元,晚餐六元,零用5元。她在学院食堂打一份工,每天可收入10元,给校图书馆整理资料,每周有50元收入,生活费基本能自挣自给。同学们时兴网上购物,一个月购几十件衣服、用品,燕子一件也没购过。燕子说了,村里张书记每月给的两百元钱,她一分钱没动过,等她毕业了一起交给村里。上学第三个月,燕子还给小满银行卡上打回了180块钱。

当小满读到手机提示的进账180元钱的消息,他眼泪漫过眼框,一串串淌出滴落到手机屏上。女儿在学校打工,虽然是劳动所得,但作为一个青春女孩,要承载巨大的心理压力,甚至是歧视和误解,或多或少会影响学习,女儿在学校受苦了,燕子在为全家人做榜样呀。

他对燕子说:你的任务就是学习,不是要你打工挣钱。你多用钱是为父母争面子。你如果能顺利完成大学学业,是圆我们家祖祖辈辈的梦。家里所有困难都有我担着。

燕子说:用我打回的钱,给爷爷奶奶妈妈买点好吃的,算是我在省城对他们的念想。小满说:你打回的钱,我存着,家里不会动用你的一分钱。

小满到村里找到张书记,看能不能给大麦联系一家精神医院,让她去作康复治疗,不让她天天在屋里看见破败的家和残废的他,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一些。张书记联系了县精神康复院,并安排村妇女主任把大麦送去,找了个心理医生对大麦进行全面诊断,经综合分析认为,大麦主要是经受重大打击形成的心理障碍,只要经过心理疏导就有希望康复。康复医院全公益,对患者实行费用全免。小满感动着,政府才是真佛,对残疾人治病这样舍得投资,增强了残疾人战胜病痛的信心。

大麦到医院后,小满脑子里盛满她的身影,妻子如麦粒样饱满的笑脸,如无线链接的视频,每天夜里在梦中播放,大麦是因他的事急成这样,是对他爱到极致的表现。大麦嫁到他家,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母亲与大麦总是隔着一堵墙,母亲对大麦的种种责难,她一直默默地忍受,但人非草木,她的内心是痛苦的。小满有时也迷茫,纠结,不知站在哪个一方。现在,大麦病成了这样,他内心生出无限的愧疚,总想着付出生命的所有,来弥补和熨平大麦心中的所有伤痕,本来,大麦娘家家境比小满家好,大麦可以嫁户富裕人家,可她就认准了小满,把生命系于他,托付给他。他们是初中同班同学,毕业后一起到南方去务工,老乡、同学,一起在工地上劳动,一起流汗,吃一口锅的饭,太阳月亮一样相互照应,两颗心,磁铁一样聚合着爱的能量,五年后,这对知根知底、青梅竹马的打工人结成伉俪,1995年春节前回到家乡,办结婚喜宴,过年后,大麦就一直在家守着责任田,发展养殖业。

大麦是他们家的福星、救星,自从大麦入嫁,小满家才开启希望之窗。他每天晚上打电话给县康复院,询问大麦的精神、情绪、饮食、睡觉等情况。经常托人给大麦带去衣物、鞋袜和炖蹄子、炖鸡子、牛奶、香肠等可口的食物,他要倾尽所有,把大麦从痛苦中拯救出来,变成一轮月亮,照亮全家。

作为婆佬的玉米,对小满近似讨好大麦的行为,很有些不以为然。玉米认为,自已无论为家庭作出多大牺牲,都是应该的,但要她为儿媳做什么好吃的,那是做不到的。她心里想着,凭什么把好吃的都给大麦送去,她是祖宗,还是神仙?家境本来就窄,两个孩子上学,老的老,小的小,把一点营养全泼在大麦身上,还能指望长出嫩芽来?不值得。玉米知道,刚嫁到春谷家,自已在与婆佬逼仄的夹缝里,过了几十年憋屈日子,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家里轮到她掌锅铲子把,不能低了婆佬的身架,她要寻求心理安慰和补偿,等于是玉米的婆佬欠下的账,硬要儿媳大麦来偿还。玉米知道这样做对大麦不公平,可家务事哪有讲道理的地方?婆佬就是天理,可能婆婆与儿媳是天然克星,血液里埋藏着相互制拊的基因,自古以来,婆媳间应着“既生婆,何生媳”的说法。所以,每次小满安排给大麦捎点东西去,总是要给妈做一大堆思想工作,嚼一通牙巴骨,说大麦是救星,她嫁进了门,家境才兴旺,种养殖业才发展起来,猪儿羊儿才长的壮。玉米满肚子是批驳儿子的理由:她没嫁来,我们没吃饭呀?还没饿死人呢。她来了,我们还是走背时运,你都这样了,还说她千般的好,是她把你赶出去打工,下井,才成这样的,我看她就是灾门星,亏你还说得出来她的半个好字。

每次当听见妈妈这样说,小满就心尖发痛,他佩服妈妈的口才,不愧是初中生,讲起歪道道来一套套的。家境这样了,他这个当儿子的也是在夹缝中练拳脚。好在父亲春谷要么不发言,要么暗中鼓励小满给大麦送东西去。春谷盼着儿媳早早康复回来,让儿子有个完整的家。大麦不在家,小满就魂不守舍,她尽管生病了,但她是小满的灵魂,这个家缺她不可。

三个月后,从康复院传来消息,大麦病情有很大好转,用不了多长时间,即可完全康复。小满想着,把大麦接回家来,他要亲手护理大麦,用一颗热烫的心熨贴大麦,化解她心中淤积的痛苦,也许亲情就是一味最好的药。小满虽然说不出这样的道理,但心里想到了。他要让大麦阴霾的心重启光亮。他与村里张书记说了,张书记同意,就派妇女主任去将大麦接回来。

小满几个月不见妻子,大麦脸上变得红润有光泽了,还主动靠近小满,弯下腰,来了个拥抱。久违的拥抱,使小满重新感受到大麦的体温和心跳,找回了大麦出嫁那天的感觉。大麦面带微笑,眼光不再痴呆,灵动有神,虽没有说话,脸庞更红了。小满乐了,大麦日渐康复,等于在挽救全家。小满每天给大麦调整好饮食,他与母亲商量,把最好的做给大麦吃,不让她操心,玉米看见大麦回来后,儿子的高兴劲,她虽然内心深处残留着无头无尾、无根无系的反感和猜忌,但她也想着,没有儿媳,儿子和两个女儿就没有寄托,说不定儿子也会得上痴呆症,那她这个家真的要完了。她做了豆腐、鸡蛋、牛奶、骨头汤、鸡汤、米粥,总是让小满给大麦端去,小满也懒得去计较母亲作为婆佬内心的那点尊严。小满喂大麦吃饭,看着大麦一口一口吃下,咂着嘴巴,小满比自已吃着还香润。大麦不时用眼睛望着小满,两口子还无声地对个眼神。小满又与大女儿燕子商量,让燕子多发视频回来,或是在手机里大声叫着妈妈,大麦看着燕子健康活泼的样子,听着燕子清洌的声音,比吃药管用多了。小女儿放学回家,依偎在妈妈怀里撒着娇,大麦的心灵被女儿们唤醒,开心地笑了。

这个家在愰动中,两年过去了。为提高农业效益,让全家人从重体力生产中解脱出来,小满在心里筹划了很长时间,他与张书记商量,想将责任田全部栽上伦晚新品。伦晚一年夏、秋两季采果,父子同树同枝,而且市场走俏,每斤可达5元,邻村的覃老板以种伦晚、春柑、椪柑为主,还建起了上万亩的现代农庄,通过土地流转,组建合作社,将农民组织起来,每亩收入最高可超万元。农庄实行合作社式管理模式:统一产业规划、统一田间管理、统一施肥打药、统一保价收购、统一商标注册、统一市场营销。小满听说了覃老板的作法,羡慕得满脑子是红彤彤的伦晚,毛毛虫一样撩拨得他心里痒呼呼的。张书记与覃老板商量,说小满的责任田与覃老板的基地在同一山脉上,发展伦晚不存在气候、土质问题。说小满愿意加入覃老板的合作社。覃老板也是爽快人,对张书记说:我知道小满家的难处,我爹与他爹是同时代的劳模,我免费给他家提供伦晚苗,免费提供嫁接技术,产品由合作社保价收购,他的爹、妈、媳妇可以在合作社务工,保他家几头不吃亏。产品销的好,还给利润分红。

听了张书记的回话,小满很高兴,但与父母说起种伦晚的事,两位老人思想与栗木疙瘩一样转不过弯,父亲春谷说:你要想轻省,我们不反对,你伤残了,在家玩,我们养活你,可千万不能把本筋玩丢了。母亲与父亲高度统一:我们一家子,总不能光靠吃橘子过日子吧,吃多了拉稀,一叭尿一屙,完了。小满说:那您们到邻村的覃老板那里去参观参观,他也是在外打工多年,回来才种了五年伦晚,发大了。他的产品销往全国各地,一年光快递物流费就是几十万块。玉米心里有气:你不能种地,大麦是个病秧子,女儿们读书,我看,田不是种不下去,包谷、红苕、小麦、洋芋,丢点籽、插根秧就长,年年有刨的,可你把责任田流产(转)了,那是摔咚咚潭里,泡就不鼓一个的。

小满想做的事,就一门心思要坚持。他想过,如果调整一下产业,父母老了,他与大麦就守着伦晚园,进行管理,肯定做得好。他去请张书记到家来,给春谷、玉米做工作,张书记说:春谷、玉米,你们种了五六十年地,种出了什么落头,还是只把肚子填个半饱,还有半饱要靠打工挣钱,单纯种传统作物,养得活人,发不了家。

春谷一听,大脑里冒着火苗:什么养得活人,发不了家?这是个什么道理?张书记,你现在是干部,可你会做点农活,还是跟我学的。我当生产队长二十年,没饿死一个人。大道理我不懂,我只晓得种瓜得瓜,想金子是铜,想富贵是穷。玉米虽然理解儿子的一片苦心,但对责任田转移(流转)他人的做法,实难接受:你残脚跛手的,大麦病怏怏的,我们一天老一天,两个女儿还没成人,如果责任田不在场了,我与你爹死了埋处就没得。说着,玉米还哭出声来了。

张书记是学剃头碰到绊嘴胡,没想到思想工作这么难做:春谷队长,玉米嫂子,今天不说了,你们考虑一下小满的想法,我觉得是符合现行农村政策和改革方向的。希望在伦晚产业上,我们村能迈出一步。

春谷一听有点急:我们村要做产业试验,你去找别的户,反正我死也守着责任田。到时老死在田里了,就用土一瓮(土家人指埋人)就行了,还省了棺材钱。

张书记一听,没有二话说了,就把小满叫到屋外去:调整产业的事,过段时间再说,你先把猪、羊、鸡弄顺,土地流转的事,等你媳妇完全康复了再说吧。

小满见张书记遭了父母埋怨,心里很过意不去:张书记,让您为难了。

张书记说:为了让你家度过难关,我受点气算得了什么。

大麦一天天好起来,笑脸一天天饱满,能给婆佬妈当下手,把所有喂猪喂羊喂鸡的事做好,在劳动中,她体会到,做事,也是治病的药。她从内心感激小满、公爹、公婆,还有两个乖巧女儿,自已病倒了,痴痴呆呆不知阳道时,家里人没有嫌弃她,而是把最好的让她吃,是全家人将她从崩溃的死亡线上拉回来。大麦能做事了,玉米肩上压力减轻了大半,她虽然对儿媳的康复非常高兴,但脸上还是老岩一样严峻,皱纹缝里抠不出一个笑芽苞。本来,玉米与大麦,并不是冤家,玉米对儿媳所有作难,大麦都默不作声。玉米执勺当家,日子温饱,小满外出务工期间,玉米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电,还是一夜梦里受信,她不让大麦出远门,到娘屋去也是早去晚归,最远只能到村里,不能在外过夜,在村里或是农田与男人说话聊天,也必须玉米在场,她认为大麦长得俊秀,脾气又好,村里单身汉眼睛像带倒齿的钓鱼钩,生怕儿媳出轨。她下意思里,是为儿子小满守护一个完整的家,不惜与儿媳针尖对麦芒。应当说,玉米与大麦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二十个年头了,再尖锐的矛盾也被日月轮子磨平了。没想到,小满一出事,全家人陷入一场灾难,让玉米心里毛炸炸的,把一切霉运的起因,都纽成一个箭簇,把靶向集中到大麦头上。玉米心里总是矛盾,大麦好好的,对儿子来说是天大的好事,玉米却想到,儿子是终身残疾,大麦还只有四十零点,正是俏丽年月,说不定哪一天,哪个有钱的男人把她钓走了。她越想越是来气,歪想着,有些入魔,大麦健康着,还不如病着好。

好在春谷一直把大麦当亲生女儿看。半个世纪来,春谷对玉米的坏脾性受够了。她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角儿。所以在心的天平上,他是偏向儿媳的。他想着,如果没有儿媳,这个家就散了,小满不知会出现什么结局。本来,小满要种伦晚的事,他是倾向的,小满是重度残疾人,动动大脑,出出点子,管管橘园,比高强度的耕田耙地轻松多了,说不定能赚到钱。他不能接受的是把土地托管给外村人,等于是把命根子交到别人手板心。没有田,就没有地盘,就没有了根据地,那是万万做不得的。他听说了,外乡有个男人嗜赌,把全家人的责任田输给了他人,遭周围团转骂他祖宗十八代,最后,这个男人跳清江河了。

小满为土地流转的事,几夜没睡香,在床上像翻锅巴皮一样,大脑里有无数虫子在爬着,思想不能落澄。他想着如何让父母转变观点,自已不能直接与父亲对抗,父子如果对抗,会导致这个家分裂,他与大麦商量,采取各个击破的办法,让春燕放假回来做爷爷奶奶的工作,二老一直把燕子当成掌上明珠,读上名牌大学,为祖辈争了光,为他们争了气,说得出新道道,说不定会点亮父母的思想,如果小满与燕子说出同一个观点,他们宁愿接受燕子的观点,对燕子的观点,他们至少不会反感。

如果燕子做工作无效,则大麦为主做父亲的工作,父亲一直视大麦为亲生女,加之父亲是服软不服硬的角色,儿媳的话,他肯定不会响口反对。最后,由他综合协调,民主协商,既要达到目的,又不伤父母的心。他思考着能不能先只流转出部分土地,试一年,有了成效,再跟进流转。现在精准扶贫,国家对产业发展有扶持政策,有免费种苗、肥药,有无息贷款可周转,还有电子商务网上销售。这些,春燕肯定学过,懂得多。大麦同意小满的想法,宁可迟些推进,也不能让父母为土地流转的事伤心。父母有些观点,与土地一样根深蒂固,属于他们那代人,最终要带到土里去。不可强求他们接受,好在两位老人都是懂道理的人,疏通思想,还是有些路径的。

时值中秋,柑橘进入采摘季节,伦晚挂着青果,长势诱人,大麦陪春谷和玉米到邻村覃老板那里去参观伦晚基地,两老步行去,看见覃老板近几年种伦晚,每亩年净收入过万元,两老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春谷与覃老板的父亲都是农业社时的生产队长,也是全大队学大寨坡改梯竞赛打擂的对手,都是全大队踏地有声,吐字如钉的硬角儿,是劳动模范,比比人物。他把覃家一看,四层平房,足有五六百平方米,稻场上可以同时停二十台车,拥有几台货车,还有小轿车,水泥道修进橘园,数字彩电六十吋大,楼上楼下走廊的灯笼,足有簸箕大,春谷没见过这样大的红灯笼,上面镏金的“福”字在太阳下如麦芒剌着眼睛,红砖墙上,挂着大幅省、市、县的领导在他家开座谈会的照片,从县里、市里来赏橘园、采摘橘子的有上百人,中午的农家乐坐了十多桌,比过喜事还闹腾,春谷感慨:自已家比覃家至少落后三十年,春谷与玉米只摇头,他从来没有这样自悲过,与覃家一比,自已种的什么田哟?急得只差去跳清江河。

一直到腊月二十四,燕子放假回家,小满安排大麦做了一桌子菜,备了红酒。一家人坐好,小满首先发言:今年,父亲身体硬朗,妈和大麦病好多了,燕子和夏致学习成绩优秀,精准扶贫政策到村入户,我虽然多次与村里说,不把我们家列入贫困户,但张书记说纳入贫困户,可以借助产业政策。我想,等我们家闯出了路子,就带动全村寨的乡亲一起发展产业,脱贫,建小康。现在,真正的负担是我,但我身残脑不残,有村张书记关怀,有扶贫政策支持,相信我们家一定能跨过这个坎。

燕子首先发言,她站起来,酌满一杯红酒,敬给爷爷春谷:爷爷,我在外读书,您与奶奶在家受苦了!等我毕业了,就打酒您喝,给奶奶买花鞋。我们在学校时,经常到农村去开展社会活动,看到许多农民都把责任田托管给产业合作社,由合作社把农民组织起来,发展大产业,有的一亩收入达到一万多元。当时,我想,我家十亩地,爷爷奶奶老了,爸爸妈妈身体不好,如果加入合作社,每年可以获收入十万多元,比拿工资还强。而且,合作社种植经济作物,统一管理,机械化作业,不用付出高强度劳力,让爷爷奶奶有生之年,享受享受休闲农业的福。

春谷虽然到覃老板那里参观回来时间不长,但思维的版本并没有完全更新,他听燕子说的话,一雷打土的:什么托管,把你爷爷奶奶托管给合作社?

燕子回答:不是,是把责任田流转给合作社,让它们统一规划生产,比如开发成伦晚(橙子)基地,我说了您们不信,亩产几千斤上万斤,市场上卖四五元一斤,您算算一亩收入多少钱?您种了六十多年粮食,亩产千儿八百斤,打一块钱一斤,一亩有上千元收入就很不错,而且化肥、种子成本高,重劳力付出,与种橙子比,有多大差别?您当过生产队长,会扒算盘果子,这个账值得您好好算算。

春谷听的有些明白了,但怀疑明白得太快了,是不是耳朵听错了。燕子上名牌大学,就是不一样,把账算的透明,他服。等于给他上了一堂产业课。他回想着,前几个月,小满提出过种伦晚的事,他恶瑟瑟地反对。后来去覃老板那里实地参观,他的确受到了教育,但心里仍残留悸怕。今天,肯定是小满与燕子串通好了,怕我们思想不通和,由她来说服爷爷奶奶的,他可不是好忽弄的,种了六十年地,被一个小燕子说服了,他不白当了二十年生产队长?他想了想,对玉米说:婆婆子,燕子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玉米说:我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天天围着锅台转,哪里会算账咯。反正无论赚多少钱,钱泡到颈项,责任田也不能托管给他人名下。我看覃老板那里,如果产品销不出,肯定烂成吧吧(土家人指屎)。

燕子解释:不是把田流转给他人名下,仍然是自已的田,自已来种,在产业上加入合作社,服从统一安排,打个比方:一户十亩,十户一百亩,一千户一万亩,就成了大产业,如果都种橙子,那是多大的产量,就可以用火车拖了,发给全国各地,有的发给国外。您的田加入了合作社,合作社反过来安排您管理我家的橙子园,就是您的工作,给您发工资,您就成了合作社的员工。您的工作就是除除草,打打肥药,剪剪枝,摘摘果,多轻省咯。爸爸就能推着轮椅去巡视橙园,观花保果,进行管理,至于产品包装、运输、销售,都由合作社操心。产业做大了,施放肥药,都可以用无人机喷洒。您们就等着坐在屋里享清福,数票子。

燕子的话,把一家人逗笑了。春谷说: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哟,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我想,种橙子是个潮流,不顺不行。这样,我们老两口留两亩口粮田,其余全拿出来加入合作社,种伦晚,万一水(土家人指亏损)了,两亩地的包谷,还可以保全家人不饿肚子。

小满听见父亲的话,高兴得只差蹦起来,可一动断腿,就放射性地痛,他原想流转一半责任田,现在父亲同意流转八亩多地,父亲虽然有保留,有底线,但从内心是支持种伦晚的,他对二老说:有您们支持,参加合作社,发展伦晚产业就成功了一半,您们就等着过清闲日子吧。

接着,母亲玉米也表了态:是铜是铁,折腾一两年,拼起紧两年裤腰带。

大麦见公公婆婆都响口支持种伦晚,忙站起来,敬二老一杯红酒:爹、妈,感谢您们一直把我当闺女看,在我生病期间,您们把最好吃的送给我,给我温暖,给我关怀,从来没有放弃过我,我才有今天。在此,我敬您们一杯。

说完,大麦一口喝下。大麦一番话,说得玉米有些难为情,她的心一下被闪出的电花照亮了:多好的儿媳,自已与儿媳在一个屋檐下要生活一辈子,儿媳比女儿亲哪。女儿是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收不回的。儿媳才是最亲的人。儿子重度残疾,大麦从没有嫌弃和怨言,大麦真是打起灯笼也难找的好儿媳呀。想着,玉米眼眶里闪烁着泪光。

玉米酌满一杯红酒,对儿媳说:大麦呀,妈的脾气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妈过去有什么做的不体面的,说的不中听的,就当一阵风吹过去了,妈对不起你呀。玉米说着,一串眼泪滴下,落进那杯红酒里。大麦的眼泪也激出来了,她与婆婆碰杯,一口喝下,好像要把与婆婆过去的所有不快一口抿下,用红酒化开,绽放成和美的笑脸。

春谷看着儿媳与玉米这样,心里既酸涩,又甜润,没想到,一场灾难,让全家人变得空前和睦,他给小满、大麦分别酌满一杯酒,举起杯子:小满、大麦,你们要发展伦晚产业,爹妈支持你们,只要我们老骨头还能动,对你们的事业,有一分力,就发一分光。直到挪不动了,就埋在责任田里。大麦,小满伤成这样,今后可是苦了你呀。

大麦:爹、妈,还望您们多撑腰、多指点。流转土地,只是生产方式、管理形式的变化,是变好,不是变坏,是让土地生钱,不是闲置抛荒。由资源,转化成资本,就是要让沉睡了多少年的土地生出金元宝来。

小满接着说:大麦说的对,中央、县里、乡里、村里都讲的很明确,土地流转,责任田经营权归宿没有变,政府保护土地经营承包者的权益,不是您们想的那样,把别人流转成地主,把自已流转成穷人,在管理上,实行合作社管理,目的是把我们从生产上组织起来,走集约化、集体化、集团化经营道路,最大程度提高农业经济效益,脱贫致富,实现小康。如果流转后产业缺乏效益,我们有退出合作社的自由。爹的党龄比我年龄还长,一直有先进性,我相信您会支持我们的。

春谷听了大麦、小满的话,心里亮堂了许多,大麦、小满说的许多观点,都是现代农业的观点,已经大大超出了春谷、玉米的传统思维界面。

正月尾上,小满请村里张书记参加,与邻村的伦晚合作社签订了土地流转合同书,合作社免费为小满家提供伦晚青苗,嫁接技术,每年每亩土地给小满家支付租金600元,合作社给小满家支付田间管理每天务工工资60元,三年后伦晚成果后,由合作社统一收购、流一包装、流一运营,统一核算,合作社对流转的土地实行定产定价,超额完成的伦晚产品,按市场价由合作社与小满五五分成,每亩收入刨去生产成本费用后,利润由合作社与小满家五五分成。

头三年,小满家每年从合作社获取收入一万多元,相当于过去种包谷全部出售的收益。到第五年,小满家土地租费、劳务收入3万多元,伦晚超产量分成2万元,年度合作社利润分红4万元,小满家累计从合作社获得收入9万元,亩平9千元。如果核算进全家养猪、养羊、养鸡收入,全年收入达到11万元。人平达到2.2万元,脱贫步入小康。几年里,小满家喜事连连,燕子师大毕业后回到乡中心学校担任老师,小女儿夏致考上了华中科大,小满家在百年吊脚楼旁边做起了三层平房,他们要把吊脚楼留着,作为陈家从贫困到温饱到小康的参照。春谷、玉米还在初夏伦晚开园时,举办“玉谷丰登 伦晚采摘”寿宴。春谷感慨:合作社种地,才种出了气派!

小满家土地流转,在全村起到示范带动作用,三年里,有三百多个户向伦晚合作社流转土地四千余亩,合作社规模做大了,升格为联合社,在全乡建立6个伦晚、春柑、椪柑合作社。天坪村以小满家的伦晚园为基地,组建春江橘业合作社,成为伦晚联合社的成员社,联合社推荐并经社员代表大会选举,小满当选为春江橘业合作社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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