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老的网

父老的鱼网，是故乡那条小溪河的衍生物，正如水是鱼的依托，鱼是水的寄托，而鱼又是网的生命寄托。没有鱼，那网，连风也难装进去，只能吊在屋梁上荡秋千。鱼网，完全不理现代“网”事，父辈手里的网，是用在溪河里淘鱼的，不像现代的网，无处不网，有呼吸的地方，没呼吸的地方，有氧分的地方，没氧分的地方，都有无绳的网罩着，构成恢恢天网，每个人成了天网中的一条鱼。

现在，虽然网络已成为工作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一刻也离不开网，每天在网宇间打发大部分时光，但在我灵魂深处，打上烙印的，仍然是父辈手中的鱼网。三十年前，打从岳祖父、岳父、父亲算起，与鱼网结下几世的缘线。我所在的村寨，三十户人家，近半数家里有网，而且，以几十公里平洛河为赛场，遴选出捕鱼的高手。网鱼，是祖辈们劳累之余的乐趣，任轻波细浪亲吻脚背小腿，卸下浑身的劳累，任溪流卷起的清风洗去汗渍，用一排排细细密密的网眼，漓去生活的疲惫。在溪河里，因为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鱼，溪河才有旺盛的生命，孩子们才会在河里腾浪竞波，练狗刨蛙泳，学仰游读天，尽情玩耍。如果溪河里没有一条鱼，那就是一河死水，是一点香气也没有的。在清苦岁月，活蹦乱跳的鱼，如弯弯馨月，在眼前反射太阳的光芒，为希望添喜色，为岁月授虹粉。就着鲜美鱼汤，啃着红苕、土豆，那美味佳肴赛过神仙。一代一代，子子孙孙，就是守着溪河的鱼慢慢长大的，是祖辈们用鱼喂壮的。有淘气的孙子，常常骑在爷爷的肩头，守着爷爷网鱼，将口水滴落在爷爷头上。有乖巧的儿女，趴在父亲的背脊，手提装鱼的笆篓，听父老哼出土家歌谣，甩出一网网向往，收获一篓篓希望。儿女们见到活蹦乱跳的鱼，就是跳动的一个个妙曼音符，他们会忘掉一切烦脑，用小手拿捏着滑腻的鱼，馋涎流进笆篓。父辈们一“网”情深，鱼网，与清贫的生活眼眼相扣，蔸着一家人对美好幸福的期盼。

父老们的鱼网，以无数的网眼为目，麻绳为纲，一副网吊在堂屋的横梁上，垂直的高度约四米，网的下边编排着二百余个纯锡的脚，那脚儿无爪，三厘米长，外形像鞭，中间有眼，麻绳连缀如裙裾，网脚抖动，则牵一发而动全网，睁开网眼，一折折晃悠着闪出，在半空旋舞，一副网完全张开，有七八平方米大小的圆径。网眼用竹针织成，约一厘米见方大。小时候，看见父老们用那双牵过牛绳、犁田耙地的粗茧手织网时，竹针儿在网眼里穿梭翻飞，如一只轻灵的燕子，一排排、一路路网眼，似由那只飞燕一一啄出。

用网打鱼，不仅要撒得开，撒得圆，撒出网的最大胸围，而且，鱼喜欢群居，结伴出行波浪里，打鱼人要具备慧眼识鱼窝的本领，有的鱼飞翔在激流劲水，有的在险滩上，有的宅在深潭，有的在花水（波光）里，有的躲在岩缝里。有时，越是洪水暴涨，河边的鱼越多。鱼儿们或听溪唱，或倾听柳絮间洒下的蝉鸣，或集体巡游，或情侣结伴，卿卿我我，或一家老少排队观天，或透过碧波，看两岸世事沧桑，或在霞汤中打情骂俏，跳出水面去顶撞天边那轮夕阳，或在水里跳交谊舞、翻着白、打着挺。打鱼的高手，就会根据不同的窝，不同鱼的脾性，一网一个准，网网不空，一网撒出，收获银花雪月。岳祖父、父亲每次提网下河，不一个时辰，欢快的鱼儿，会装满挂在屁股后头的篾笆篓。有人吹着自已是打鱼高手，灶台油锅烧辣（指烧热）了，下河网网不空，可以等着提鱼回来下锅。当鲜鱼入锅，一家老少围着灶台，满屋瑞气弥漫，十里飘香。

在溪河里网鱼，是门技术活，打鱼人要从奔流的波浪里，看得见浪里白条穿梭跳跃的倩影。网鱼的技术，如果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高度，人还没下河，网没打开，鱼儿早已闻讯溜进深洞去了，还有大胆的鱼儿，会在洞口望着你傻笑，逗着你翻着白眼，玩躲迷藏开心。水中的鱼儿经历过无数风浪考验，个个耳聪目明，是精拐子，听你的脚步声，开网声，网脚叮当声，撒网声，包括你的咳嗽声，它们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你不是打鱼的角儿，是来河里陪着玩休闲的。所以，当你周围的鱼花子有了防备，方圆二十米以内，莫想打着一条鱼，让你网网一堆河卵石，网眼挂满荆剌青苔，不是网挂破了，就是网脚掉了一串。让鱼儿们在远处叽叽咕咕笑个不停。有时将空网提回家，猫儿没有打牙祭的，就不会正眼看你，碰见猫儿“咪咪”向你叫着，会感觉猫在嘲讽你，恨不得给猫子磕三个响头。

小时候，就常在晚上或是中午跟着父亲下河打鱼，父亲一网网入水，笆篓渐渐沉甸起来。我捏着小鱼玩儿，一条条小鱼从我小手里飞到水里，我天真地想：鱼儿这样小，就让它在水里多长些时间，反正父亲一网一个准，迟早都会让父亲网上来的。在溪河中网鱼，是在苦难岁月中，大自然对勤劳人家的回馈。为贫穷拮据的生活境况打开一扇门，透进温暖的阳光。每次父亲打鱼回来，小的留着自已吃，选拔出大的送给亲友，胖的提到公社食堂、供销社去卖，给儿女们购笔墨、纸砚，打煤油点灯，购食盐烹味，给儿女买些鞋袜，缝制新衣。还有余钱，就可给女儿们买几根花头绳、芝麻饼子、水果糖，成为儿女们在苦难年代留下的最温润最甜醇的记忆。

父老的鱼网，网了太阳网月亮，一网网世事的沧桑，一网网岁月的回馈，撒出日子的光芒，收获人生的希望，滋养着一个村寨的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