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煤的记忆

现在的学校，电能和燃气供应充足，用之不竭，而且无粉灰，少污染。而在四十年前的学校，电能和燃气还是稀罕物，连起码的照明，还是煤油灯。学校食堂用的燃料，要么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栗柴，要么是从附近煤场捡回矿渣炭灰，氤氲一所学校的烟火气。在平洛中学，我自读初中起，学校食堂用煤，都是由学生从家里带来小背篓，到煤矿里背下山来，供学校作燃料，每个学期背三四次。当时，我们想着，在岩层里深睡千万年的煤炭，与石头一样堆在矿山，被日晒月露风化，雨雪淘去煤气，学校安排学生去背回，可以取暖，可以蒸饭，可以烧水，全校几百师生可以吃上热饭，喝上开水，洗上热水澡，而且不用学校出山本。山上的煤矿，是由附近大队（现在的村委会）集体开的，井下工人由大队统一安排，生产队里记工分，矿上发补贴和细粮。矿工们将煤从几百上千米的井下挖掘出来，堆得满山遍岭，学校领导与大队干部一商量，就安排学生们上山去背。学校用矿上的煤，以矿渣炭灰为主，是给矿上面子，大队肯定不会收钱，还是个不小的顺水人情。那些年月，到了冬天，有许多学子还是单衣单裤，赤脚草鞋，手上冻出的口子有几厘米长，脚后跟的撑口渗出血来，能有煤取暖，成为学子们最温暖的记忆。

我们时常要爬上梯儿岩去背煤，梯儿岩在落雁山顶，是鸟不落脚，蜂不筑巢的地方。刀削斧劈的岩壁上，石匠开凿出398步阶梯，蜿蜒而上。石梯已经几百年，上山下山的人们用脚板将石梯打磨光滑，似上着一层蓝灰色的釉彩，稍有雾气，就落不稳脚板，幸好，背煤的老师和学子们大多穿着草鞋，才不至于从石梯上滑下来。岩上岩下似不在一个纬度，梯儿岩上是云雾缠绕，老鹰盘旋，悬在岩顶的树枝势如苍龙，在风中劲舞定格，人爬上顶去，体能消耗达到极限值，氧气有些不够用，恨不得大口大口吞吸氧元子，才使加速运转的心脏，调减脉率。岩底是柳暗花明，春意盎然，十几岁的学生，背一背篓煤炭，从山顶下梯儿岩，如钢丝上跳舞，双手扶着老岩壁，几十个学生如猴儿攀岩，一步一步石梯挪着，才可免遭坠岩的噩运，只有到了岩底，才会长抒一口气，生出上天揽月，重回人间的感觉。每次从山顶到山底，炭灰和着热汗，调成浓黛酽墨，学子们个个糊成花脸，好在那时男女同学没有萌发情窦初开的嫩芽，都糊成了张飞黑脸，看见别的同学，就是镜子中一个生动的自我，没有任何尴尬和难堪。

每次，老师们也与学生一样穿着草鞋，背着背篓，指引我们上梯儿岩去背煤。上山时，要爬八百米高的坡，再上二百米的梯儿岩，虽然是空背篓，却也让人上气不接下气，淌下一路臭汗。一路上，老师给同学们壮胆鼓劲，如何注意安全，碰到下雨天，如何防滑，如何爬岩，如何安步行稳，老师说：爬岩，如跋踄人生，尽管步履维艰，迈上每一步，都要付出体能和热汗，但爬上去就是风景，站在落雁山顶，可以向云朵挥手，撕雾纱揩汗，有伸手可以触摸到蓝天的感觉，可以感受到太阳的体温，能看见九曲回流的清江，看见层峦叠嶂，立地成佛，比肩的山如栏栅一样，一壁一壁，伸出臂膀，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山下的田园，如摇篮一样，养育着子子孙孙，我们可以依稀看见走出大山的路径，看见太阳升起的地方。现在，我们的目光可以穿越大山，将来，我们要用双脚踩着大山的肩膀，跨到山外，经营美好的人生。经老师这样一点拨，给同学们注入信心和力量。背着煤下梯儿岩时，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恐惧和紧张。

我们背回的煤，堆在食堂的炭场，通过锅炉工参少量黄土，加水和成泥状，一锹一锹入炉，燃烧成熊熊烈焰，支撑一所学校的运转，分解成我们在校生活的能量。当时，我们对锅炉师傅将煤加土参水，很难理解。心想着，参水，水火不容，煤还能燃烧吗？加泥土，那不是降低了煤的火力吗？师傅告诉我们：加水是为了稀释煤炭，降低炭的燃点，阻碍煤炭迅速燃烧，控制火苗，助长熬火，延长煤炭燃烧供能的时间。参上黄土，可以节省三分之一的煤炭，也可以增强煤炭的粘性，形成燃烧的板块，聚合能量，当然也有控制火势的作用。如果火势太猛太强，火苗无脚无爪，随风钻进烟囱，一哄而过，热能不能聚合，就流失到太空去了，蒸饭烧水就费时费料，纯粹是浪费资源。我们一听，锅炉师傅说出这样多的道道，都是鲜活的实践真知，在书本上是读不到的。

上高中时，我们住校，都只备一床旧薄被子，过冬时，就是两个男同学一人出垫被，一人出盖被，相互靠体温取暖熬冬。在教室里，就发一个煤炭炉子取暖，把隆冬排斥在窗外，听炉火在膛里窃窃私语，似燃烧着我们背煤时抛洒的汗水，发出的嗞嗞声，我们烤的火，都是汗水与煤炭发酵，转换出的热量。在寝室里，因为在木楼板上打地铺，不能安煤炉子，班主任老师见学校屋后就是生产队的保管室，堆着高大的稻草垛，就出面与生产队长协商，每个同学在保管室搂一捆稻草，垫在被子下面。开始几天，那柔韧如弹簧的稻草，比现在的席梦思还酥软，带着土地的醇厚和禾杆的芬芳，让学子们每个夜晚，都嗅着金谷甜香，枕着稻草里刻录的蛙鸣，在梦里咂吧着嘴唇，流着馋涎。稻草中常常会钻进不安分的老鼠，活跃着跳蚤，与我们共枕安眠，偷听我们的鼾鼓，分享我们的七彩青春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