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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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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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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记

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两次高考,我都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一九七九年八月,国家从高考落榜生中,选优招入省地(市)级中专,我有幸被地区财校录取。一九七九年九月八日,父亲送我上财校报到。

父亲用扁担一头挑着红漆泡木箱子,一头挑着铺盖行李,他脚穿草鞋,满面春风,脚板上像安了弹簧,步伐轻盈,脸上的皱纹绽放成菊花,流淌着喜悦,已经四十六岁的父亲,有一种青春焕发的感觉,我考上个中专,他比我还乐意。我锦鲤一样跳出了农门,圆了他的梦,好像他一切的辛劳都有了解译和诠释。他从没有觉得累,不知家族好多代人、好几百年来出了我这个“很人”,以至忘记了胃肚中疯狂的饿虫和肩上的负重。有好多次,我要从父亲肩上接过扁担,但父亲没有允许:我是老肩膀,你只负责走路就行了。我还不知道宜昌在哪方,父亲却是轻腿熟路,似在梦里就已排好车船行径,我想着,父亲二十岁就步行三百里参加荆江分洪会战,是见过大世面的。走在宜昌大街上,父亲成了力夫,他保持负重前行的姿态,我成了被父亲呵护的竹笋,心里很难为情。因为,我已满十七岁,而且参加过一年半载的农业生产劳动,在生产队里,也是与父亲一样评的头等劳动力工分,父亲却还是把我当成不谙世事的孩子,从来不把我的成熟看在眼里。

宜昌财校,地处西陵峡出口的宜昌市,是为三峡地区培养中高层财税经济管理人才的基地和摇篮。财校的学生大多是经济管理界的骨干,是推动改革发展的中坚力量。

那天,母亲凌晨五点就起床,蒸了十几个麦面粑粑,煮了十几个石磙蛋。让我们用包袱挎着,带在路上吃,她是希望,父子俩在路上尽量不花费一分吃饭的钱。出发时,好多乡亲都来送我,因为我是生产队、大队“文革”后第一个通过高考转成商品粮户口的贫家子。从父亲内心,送我上学,是一件很风光、出人头地的事情。也许,他一生虽然家境窘迫,却从没有放弃过梦想。我与父亲从家里步行五十里到县城,然后坐班车到红花套码头,上船后上行几十里,直到晚上六点多钟才到学校。到宜昌上学,也是我第一次将脚步迈出县门,第一次看见长江,第一次呼吸到清江以外的氧气。报到时,班已分好,我分在了合作社会计班。从此,我与合作社结下一生的缘。正是:二度梅开入贫户,寒门憨仔出茅庐。常看厚土培稻粱,哪知高天万里苏。长江不弃屋檐水,蛟龙入海托日出。

入学后,我因家境贫寒,评上了二等助学金,每月13元。七九年,老家生产队已实行责任田分组承包,家里虽然大米、包谷、红苕成堆,却没有钱寄给我。13元,每天4角4分钱,要用一个月,分解到九十多餐,每餐一角四分钱,必须在心里把算盘果子反复拨拉,精打细算,分毫不差,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就会面临饿肚子的危险。

我知道,这是读财校要念好的第一堂会计核算与经济管理课。稍有不慎,就会产生当时只有资本主义国家独有的经济危机。有好几个同学,来自农家,发餐票时,敞开青春的肚皮吃,一个月的餐票上十天就花光了,只得调整为一天两顿,或一天一顿,有的还饿昏倒地,周末就月母子一样,躲在被窝里不出门,以免外出逛着花钱。幸运的是,我在财校,每月靠13元助学金,总算咬着牙坚持下来了。餐餐的馒头、白菜、米饭、臭豆腐,总比前些年饿肚子、红苕土豆当主食好,比吃黄荆叶、芭蕉蔸、苦黄姜、棕树米、槐树花强。与闹饥荒的日子一对比,肚子里就条件反射产生热量,成为战胜馋虫的锐利武器。我精打细算着,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青椒炒肉丝。平时不见荤,如果说有荤,那就是时常在炒白菜中吃到半条青虫。为了不让肉香在胃里翻江倒海,每次打饭就最后去,一是不用排队,如果排在长队里,让别的同学或漂亮女生看见你餐餐吃白菜,会很难堪,二来荤菜盆见底了,只剩青菜、汤水,碰上食堂好心师傅,还可减免餐票。

其间,与我家同屋场的二爹二妈的儿子柱哥是国营煤矿职工,给了我二十斤粮票,支持我度过读书的饥荒。由于正长身体,肚量特别大。每餐要半斤米饭或三四个馒头,才能让胃肠稍安勿躁。到了晚上十点钟下自习,干部职工子女、平原县的同学都会到街上去买零食,在寝室吃得香喷喷的,可怜我们几个农家孩子,胃肠正扬幡造反,那剌人胃窦的香味如撬棒一样,在肚肠间炒着、捣着、糙着,变成无数的饿虫在肚里咬着、啃着、拱着。我们只得强忍口水,淹死馋虫。假装上厕所或到外面去逗留一会儿,逃避那馋得死人、让人窒息的香味。正是:青菜萝卜虫作荤,白水入肚勾琼酒。十元菜金润冬夏,四角日贴度春秋。危难更觉寒衫暖,赤足量天砥中流。

应当说,能考上财校的,“文革”后第三届高考生,都是那个时代佼佼者,如果按可比成绩计算,当年的大学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六,我们的高考成绩,应当在百分之七的比重内,如果是今天,就可以上个重点大学,与现在的大学录取率百分之八九十比,那不成比例。现在的高考生,稍稍努力,就能昂首挺胸跨进大学门坎,却没有我们那时上中专的幸福指数高。

入学一个月,同寝室的碧峰收到来信了,是他高中的女同学写来的。我们都只有17岁,在高中时,与女生都是保持一丈远的距离,在路上碰见了,隔几丈远打声招呼,脸也会红得像公鸡的冠子,要么是把脑袋缩在衣领里,生怕与女生对个目光。如果遭遇“不幸”,老师将男生与女生编在一张课桌上,在课桌的中间肯定会划上“三八线”和楚河汉界,互不侵犯、互不干涉。我们真不谙恋爱为何物。有人收到女生来信,心里第一闪念,男女通信能有什么别的,必然是恋爱信,十多岁就谈情说爱,那是成熟期提前了十年,更是胆大包天。我们也不管什么他人隐私,就将那封信当着全室十个少男朗读了,那封信,如六月的太阳,烘烤着、融化着我们冰封的情窦。那可能是对我们初始的恋爱启蒙了,大家的恋爱细胞如酣睡在山岩中的煤矿和沉淀在大海最深处的可燃冰,有星星之火,即会燃起火苗。大家纷纷向碧峰投去惊讶、羡慕的目光,十双少男的眼睛如二十只百瓦当量的灯泡,像探照外星人一样在碧峰的脸上扫描,17岁就收到恋爱信,是不是太成熟了?胆子是不是太猫(土家人指胆大)了?碧峰像一位久经恋爱沙场的能手,沉着镇静,气定神闲,没有一丝惊慌,只用幸福滋润微笑,回答着我们的疑问,也许恋爱的滋味只有他知道,他才真正在梦中做过白马王子。其实,那封信只是个女孩写的,通篇百十个汉字,没写一个爱字情字。可是,那封信,不是来得太早了,而是我们省事太迟了。对我们的思想所产生的冲撞震波,却不亚于六级地震。正是:青春梦藤牵星河,乱点鸳鸯几仙客。天地纵横放心鸢 ,空论日月步云阁。初牧心屏梦生芽,他日月宫挽仙娥。

在入财校前,高考后在家等录取状态,我们农村的考生回乡,只能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整天流淌黑汗,七月的太阳,晒脱了皮,上学时就是一条黑泥鳅。穿的衣服也是被太阳强光过滤,洗过无数次、早已发白的蓝色毛式服,因为用的布料小,青春的张力,让短小的衣服,出现严重的衣不遮体,双膀双腿从旧衣中脱颖而出。到财校时,一看我们的打扮,就是从边远农村来的,不了解的还以为是老山里年年吃救济的孩儿,与穿卡叽的平原来的同学和干部子女一比,产生巨大落差。好在我们班从农村去的孩子占百分之六十以上,所以,贫困得有土壤、有质地,有参照,贫穷,而并不孤独。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一个开始讲究穿衣的年代,时髦的年轻人、游仔浪儿们都穿着喇叭裤,蓄着长头发,戴着绿军帽,提着录音机,哼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因为中国刚刚从文化禁锢中走出来,从“八亿人民八亿蓝装”的服装定格中挣脱出来。新时代,总要有一种标志性的服装样式作符号,尽管喇叭裤与竹扫帚一样,拖在地上,卷起三尺尘埃,但人们还是能够接受的,可见八十年代初期,人们对奇装异服,有了特别的宽容心。可是,无论改革开放初期服装世界多变幻,我们仍然是穿的是蓝色的洗得发白的毛式服。因为没有经济上的支撑力,荷包里没几分钱,再花哨的衣服也是白看。我们大多只有两套衣服勉强换过洗来,七九年隆冬时节,我还花几块钱在寄售店里买了一件半旧的袄子,当时只顾保暖,并没有追溯那件袄子是什么原因到寄售商店去的,后来有同学说,寄售商店的衣服,有的是从死人身上脱下来放到寄售店的,一听着,我就浑身打着寒战,比不穿袄子还冷,只穿了几天,就将那件旧袄丢进了垃圾桶。那时,穿着差一点,还是节俭朴素真本的象征,社会上还没有将衣着与身份、出身、经济状态、个人能力等质量指标挂起钩来,并没有什么不适,我作为农家孩子,不表现给谁看,又不谈个恋爱,所以,穿旧衣服只要保暖就行,穿习惯了,没有自卑。有的同学,没钱买新衬衣,就买个衬衣领子张扬地掀在毛式服外面。幸好,碧峰是干部子女,他将一套半新的卡叽毛式服给了我,这套卡叽服,我穿了五年多时间。每每想起这套衣服,体温的内存就会提升好多度。如果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将父亲送我上学时,压在箱子底的爷爷穿过的一件半旧羊皮夹褂穿在袄子里面,以抵抗冰雪逼人的寒气。正是:旧衣破袄最本色,斗霜御雪寒瑟瑟。市井常论衣长短,世事艰难轻失得。旧裳温情暖一生,砺志定可立高格。

自习时打算盘也是一大享受,打算盘是眼、心、脑、神、手合一,眼看十数,心酿千万,手管八方,一手拨珠子,一手记数字,可以用左手打子,右手记数,像我握过锄头镰刀如柴棒样的手指,打算盘提不起速度,但在打算盘时,右手在方城间左冲右突,纵横驰骋,就进入一种空灵入化的境界,一切烦恼化为乌有。手中的算盘就像一架钢琴,一颗颗玛瑙珠,变成一个个有生命的琴键,油光发亮,一个个带着音符,从碰撞中流淌漫溢出妙曲,全班同学合奏出运筹财账的交响。正是:心算珠算指轻弹,加减乘除落玉盘。方圆一尺乾坤朗,天下财曲弄指间。琴棋书画身外物,运算盘局是江山。

一九八一年三月,我与碧峰被分配到一个公社合作社做实习会计。初到实习单位,同志们对我们都很关怀,认为我们是“文革”后成长起来的经济管理人才,是正而巴经的班科出身。在县里、公社一级,“文革”十年,合作社出现了管理人才断层,真正通过高考进入全日制学习的,可以说是稀有动物。基层的领导,都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带着一轮轮彩虹,浑身上下闪烁着时代娇子的光芒,有的甚至在我们中间物色合作社的接班人。让我们自已也陶醉着,觉得自已像盘菜,是新时代的宠物,脚踩半天云,不知落在海里,还是掉在江湖。可是一接触经济管理实践,所学的理论知识,与实践接合,到处是缝隙,完全没有焊接点,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完全配不成上席的菜。我们第一次感觉书本与实践是两回事。第一次感觉社会课堂才是人生修炼的主课堂和主考场。正是:堂堂账房气胆虚,不知深浅满腹空。鞍前马后跑断腿,知行合一技量穷。实践才是大考堂,答题还须一生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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