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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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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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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

上世纪八十年代,因建设清江隔河岩水电工程,老家成为库区,农田全部被水吞没,父母成了移民,只能将房建到山坡上。山上的田背不住三个月亮晒,更是连一个象样的屋场也没有。第二年,父母随我转成商品粮户口,一夜之间,失去了田地的农民,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镇人,父母内心是喜悦的,喂哺我长大,终于跟着沾了这么一点光。当时,他们兴奋得没有来得及细想,一个大字不识只会勤扒苦做伺弄土地的农民,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失去土地意味着什么?转成商品粮户口,成为待业老年,就意味着与故土的脐线隔断了,就是在故土借地而居了。政府动员移民向江汉平原转移,父母不去,没有了稻田,就日看一镜碧水,夜听满湖涛声,脸上吹着故乡的热风,心底畅快。万顷碧波下,就是他们奉献过青春,抛洒过汗水,喊过山歌号子,煨熟过爱情而倾一生痴恋的热土,虽然沉淀在水晶宫里,但在他们大脑存盘里,还是原生态。与他们熟悉的那些树木,一垱垱梯田,都已沉入水底,化着龙骨。

没有田种,犁歇了,牛卖了,腿脚开始生锈,筋骨生出剧痛来,浑身如抽去了真气,父亲一病不起,于一九九四年初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将他安葬在屋后的土坡上,让他守望秀山真水,让他的灵魂重回二百米下的龙宫。随后,母亲的户头转到了乡所在地,成了空挂城镇的一张卡片。母亲没有田种,也不可能再就业,没有生活来源,政府部门每天只发几块钱,这几坎钱由农村养老金和移民补助组成,如果放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天四五元收入,算是高收入,可是放到现在高物价时代,只将就吃一个早餐。六七天不吃不喝,才可买一斤五花肉。母亲的困窘,为儿子儿媳、姑娘女婿尽孝腾出了空间,为我二十多年守望母亲创造了条件。

七十岁后,母亲耳背了,听不见我们说话,她对每天几块钱收入的事完全不知道,或者没当回事,心中无钱无利,才天真得像孩子。由于听不见别人说话,老人家大脑存放的仍然是上世纪的记忆碎片和花瓣,近二十年世事变幻的信息基本没有录入。所以,与她相守时间长了,有时,不知是哪根弦碰着了心脉,她不时讲出我闻所未闻的陈年旧事。而且有时间、地点、人物、有原因、有结果,事例典型鲜活,爱憎分明,褒贬有度,分析透彻,不乱头序。听她讲故事多了,我重新认识了母亲,觉得她不是一个半字不识的文盲,而是一个记忆力超强而有思想的人。

当然,母亲讲得最多的是父亲如何撑起一个家的“丰功伟绩”。经常讲父亲旧社会躲过兵,四九年识过字,会打算盘,会写名字,会记工分,去过荆江分洪,哪年杀了一个大年猪,半边头蹄三百多斤,蒸了八格蒸肉。哪年堆了一个大柴垛,砍了四百多捆硬栗柴。哪年收了两千多斤谷,挖的苕堆了大半屋。说父亲会做沙箩、簸箕、撮箕、箩筐等篾器,会做米酒、打糍粑、打鞭耳草鞋、打墙砌屋,下河打鱼,上山放猫(猎具),会打羊角车,会耕田育秧、做河坎,特别喜欢帮助乡邻等等,说父亲自家艰难,还把一个叫董嘎爷爷的孤人接到堂屋里住,供养着给他送终。反正父亲在她心目中,是可上山顶揽月,下溪河捉鳖。我知道,这些都是母亲在记忆里咀嚼过无数遍的孤本事迹,并没参一点意象和虚构,是父亲在她心目中不可颠覆、不可复制的印象。通过听母亲的故事,我对父亲单薄的印象变得丰满起来,父亲瘦弱的身影,变得高大起来。

我十六岁就出门求学、工作,与父亲交流并不多,父亲在我心里,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母亲口述中,我认识到,父亲是个有血有肉、有担当有情怀的土家汉子。我一细想,也是,父亲养育了五个儿女,而我养育一个儿子就付出了吃奶的力气,父亲对农活样样精通,而我对农活无一样做得巴眼。难怪一九七八年,我高考失利后,父亲不仅没责备,而是毅然决然从亲邻家借来五元钱,让我去复读再考,第二年,我考上了财校,又是父亲借来学费,穿着草鞋,挎着麦面粑粑,挑着行李担,步行一百多里送我去上学。

母亲七十岁时,基本瘫痪在床,有建议将母亲送福利院,虽然有这个条件,但我们没送,只是想享受一次尽孝道的过程。父亲积劳成疾,去逝得早,我们要把对父亲的愧疚,补偿在对母亲的尽孝上。我们遵照“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二十年间,我们基本没出县界,母亲没有脱离过我们的视线,其实年届九旬的母亲,就是个事事需要呵护的孩子,吃喝拉撒,如果我们不管,她的天,就是一幕黑,有我们管着,她的天,太阳、月亮、星星的光亮都有了。

我与妻子每天看望母亲三次,送饭菜,女儿女婿们也经常探望。我每次去,门还没打开,母亲就说:你来了。我一想,母亲就眼睁睁守着我开门那一刻呀。有时,我去时,母亲站在窗台前,嘴里念念有声,是在念叨我还没来,心想,每次我走后,她可能就守在窗台望着我再次来看她。

每次我听母亲唠叨,因为她耳背,我就不说话,只回一个笑脸,母亲以为我听入了迷,不时打出响哈哈。如果哪天不讲故事,说明她就病了,只是不说出来。我就设法购药,不一天,病好了,又开始她的直播。渐渐的,我成了母亲的听众和专门的医生,一般的病,我就药到病除。每次从母亲那里出来,听见母亲从门缝甩出叮嘱:慢点走,慢点走。听见这几个字,我浑身温暖,有被母亲呵护的感觉,脚步轻快很多,如小时候意外获得父母去供销社带回的一块水果糖。心想,如果有一天,没有了母亲的叮嘱,在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没有呵护我的人了?我自认为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想到这里,心的内层软软的、酸酸的、潮潮的,眼泪也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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