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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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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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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

天沿村三组二憨子已经三十八岁了,经过十六年的相亲长跑,他的婚事有了眉目,秋菊、发旺两口子总算落了心。原定2020年正月十六办喜事,可好事多磨,哪晓得一场疫情,二憨的婚期只得推到儿童节。

村里最大的难题,就是后生们媳妇难找。在二憨满二十二岁后,为他相亲娶媳妇的事,成了父亲李发旺、母亲王秋菊的一块心病。为人一出,为儿子娶媳妇是天定的职责。特别是当家人秋菊,白天在田里劳动,勉强能过日子,可到了夜里,秋菊对着窗口透进的月光,好像那轮月亮就是一汪嘲笑她的眼神,是专门爬进窗来,控诉她的无能,可没有哪个人说她是无辜的,无奈的,身体像翻锅巴皮一样,把铺盖溜破了几层。精神只差崩溃,头发白了一多半,一抓一把地掉,如果不是为了挺起一个家,她早就去跳了清江河,一了百了,免得村里人指指捣捣、七嘴八舌说闲话,她真的受不了了。

本来,秋菊是个能干的女子,正牌初中毕业生,是全村有名的女强人,可以背两百斤,喝一斤老烧酒还可挑担大糞下地追肥,村里男人干的活,她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这样一个强女子,村里的男人们都是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怕俟了秋菊的火,一辈子在她胯下过日子,没有哪个男人敢娶她,她一直到二十九岁,跨三十岁的边边了,才草草地与老实巴交的李发旺结了婚。结婚那年,李发旺34岁,小学三年级就缀了学。发旺长得人模狗样,高高大大,如泡桐树一样粗壮,可是,他是个三脚踩不出一个屁来的角色,不仅脑壳笨、嘴巴笨、手脚笨,什么事都少根筋。所以,没有哪个姑娘喜欢这样的男人,虽然长得高大,内心空空,什么事都作不了指望。婚后,发旺在村人面前开玩笑说:他与秋菊是半斤对八两,绿豆对上王八眼,别人不敢娶,我敢娶。第二年,就生下了二憨,二憨子踏着发旺的代,二十岁就长到一米九的身板子,竖着如一扇门,可就是做事不带大脑(土家人指不善思考),不考虑后果,但在处事方面比发旺强,毕竟是秋菊的骨血,肯定有她的超强基因。

二憨子因为长得高大,在学校里成了调皮孩子的保护伞,经常听人怂着,出头露面打架,结果,每次打赢架的是他,受处分的是他,让家长到被打学生家去陪礼道歉的也是他。每次开家长会,秋菊就坐教室最后一排,听老师训话像训继儿子(土家人指后子)的。秋菊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强女子的光环里,村里上上下下哪敢得罪她呀,公社书记见到她还夸几句呢,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好多次在夜里想着,不知家庭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眼泪沁出来,又流进嘴里,咽下,她不能在发旺、二憨面前流泪,她这辈子的英名被这两个男人毁了。后悔药如黄连,归她一人嚼着慢慢吞下,苦水浸润着她的每个细胞,好在,窗外的月亮照样爬上她的老屋墙,涌进窗口,递进柔媚的光亮,温润她的愁绪。每天早上,东升的旭日,照样光顾着秋菊家那栋被炊烟熏黑的吊脚楼,她见到阳光,心里敞亮开来,等给二憨子相一个好媳妇就顺了。她的心旱就脱了(土家人指不用再操心),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秋菊和发旺的父母都去逝的早,秋菊经过近四十年打拼,全家三口人,三个强劳力,从新世纪初开始,秋菊带着发旺、二憨子到贵州云南、宁夏甘肃、辽宁吉林打工,走遍大半个中国,除了甩在路上的车费,免费流览大好河山,每年可净挣个三四万元。家里两个男人只负责做事,秋菊既做工,又管理他们,将打工挣的钱存在儿子二憨名下,她的目标,就是给二憨娶个百里挑一的媳妇。住的虽然还是那栋土家吊脚楼,可里面的内容丰富多了,置了全套的组合家具,地平镶了地砖,还做了省柴灶,通了自来水,还有沼气池,电灯、电视、电脑样样齐全,而且还有二十多万元的存款,日子一天天往好处、往亮处宽处奔。

回想十多年前,秋菊越是着急给二憨娶媳妇,越是不容易。二憨十八岁时,秋菊动用县里、乡里、村里所有人脉,勉强让二憨读上了县技校,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两年后毕业,成了待业青年,回到家来,责任田里用不上计算机,二憨空有一个大身胚,农活一门也做不好,整天守着一台电脑玩游戏,算是专业对口,玩的无日无月,昏天黑地,秋菊没有办法。二憨没有事做,不玩电脑做什么?秋菊天真地想,过两年,给二憨说门亲事,娶个媳妇就有人管着了。

那时,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外出务工,姑娘们走出去,都在城镇安了家,没见一个飞回来,适龄姑娘成了稀缺资源,全村三百名青壮男子,大多没有相到媳妇。这样的窘况让秋菊没有想到,连村的张书记也没有想到,天沿村的男人个个长的五大三粗的,壮得像小牯牛,却找不到媳妇,张书记想着,村里的姑娘们成了外地的媳妇,去了就没转来,不到十年时间里,转出户口三百多人,全是外嫁的姑娘。张书记见她们回娘家时,都带着外地的男人,抱着外地的娃儿,虽然她们在外地过得都很好,却像一块鱼剌老是卡在张书记喉咙里,好比春夏种的玉米,秋上却让别人抢去了。张书记想,这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天沿村山太高,路太远,地太偏,交通不便,经济条件落后,可是,天沿村的祖祖辈辈爷们不都结了婚吗?我张书记这代男人不也结了婚吗?这个问题,说大,有天大,说小,牵到各家各户的血缘亲情神经,凭他大脑的一点知识存量,肯定悟不透。

近二十年来,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天沿村虽然解决了温饱问题,日子却过得并不撑头,不怪村里的姑娘们好高鹜远,不怪她们一进城镇读书、务工、当保姆就花了心,迷了回家的路。姑娘们的心思,就是一张经济社会晴雨表。如果自已有个姑娘,要嫁,天沿村的男孩长的再帅,也不会考虑在本村出嫁,最差也要考虑在乡里相一户做生意的人家,当然,有平房、有车是更好。

想到这些,五十多岁的张书记淌着苦泪,如鳅蚓顺着老脸爬行,在皱纹波里停顿,剌激得他的脸皮辣辣的疼。接下来,许多有女儿在城里安家的村民,也跟着女儿到了城镇,说是去照护外孙,接送外孙上幼儿园,上学陪护,有说是在城里做家政,有的是做卖水果、花生、瓜子、炕红苕、炕土豆、小吃店的生意。想到这里,张书记心尖如刀绞样痛,再这样下去,天沿村就只剩下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就成了空壳村、老人院。他决定,动员所有青壮年男子都到外地务工,要把外地的姑娘引进天沿村来。正月十五后,他通知男子汉们到村里开会。秋菊也带着二憨参加了张书记召开的动员会。

张书记说:你们出去打工,是代表各家门户,也是代表村里,代表我,你们要在外地闯一片世界,找个媳妇成个家,走到哪里都是天沿的一颗钉,在外打工,挣不到钱不要紧,讨个媳妇才是真理,不接媳妇,你们就是天沿的一棵草、一根树、一颗露水,不结籽,是不结瓜的藤。哪个带媳妇回来,我亲自到车站码头去迎接,成功了,我给你们发大红花,发奖金。

说到发奖,男子汉们哄堂一笑:你张书记有几块钱的工资,给我们发奖?莫让我们脑壳想偏了带残疾。秋菊插着话:娃子们哪,张书记说发奖,荷包里是空的,他用心良苦啊。他是把你们当儿子看,把你们的婚事当成自已的义务和责任在做啊。你们娶不娶媳妇关他老人家屁事,有的娶了媳妇忘了娘,还能记得他张老头。我带头响应张书记的倡议,明天就带着二憨、发旺出去务工,也想着给二憨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回来。我与你们的爹娘一样,望着盼着抱孙子哪。

一听说二憨出去找媳妇,大伙都有了信心,他们不是看不起二憨,而是自我比较都比二憨精拐(土家人指狡猾),但也不知比二憨强在哪里。有的起哄:二憨能找到如花似玉,我就能找到嫦娥仙女。秋菊一听,娃子们看不起自家二憨,心里一阵酸痛,儿再憨也是娘的心头肉,看不起二憨,就是看不起她老娘,秋菊骂道:猴日的黑良心的东西们,活该找不到媳妇。我二憨又没抢你们的媳妇。她站起来,又回到二十多岁当铁姑娘时的劲头,叉着老虎蛮腰:你们信不信,就是把我卖了,当了,我也要给二憨接个媳妇进门!

正月十六,秋菊和发旺带着二憨出发了,吊脚楼关门闭窗,如一个空空的木箱子,一樽静物,没有表情,没有鸡飞狗叫猪嚎的生气,秋菊委托亲邻帮着看护。一个三口之家就寄托在了汽车、轮船、火车的奔跑中,在工地的腾挪中。秋菊分析道,我们不与村里的娃子们杂堆,人一杂堆,相媳妇的机会就少,同村同族的,容易产生矛盾,她想着到西南、西北去务工,那里山大,自然条件肯定比天沿差,找媳妇相对容易一些。可到了广西贵州,却是另外一本书,那里比天沿村偏僻落后一点是属实,村里的青年男女早在几年前就到广东深圳务工去了,在那里创业,安家,立户,有好多当上的大老板,村里乡里也见不着年轻姑娘。秋菊一家只能在一家煤矿打工,发旺、二憨下井拖煤,秋菊在井上做饭,工作十分辛苦,工资比家乡还低。秋菊想着,不是为儿子娶媳妇,她才不会来这里受窝囊罪,她想着,就是碰上讨米要饭的姑娘,她也要带回去做儿媳。每当想到这些美事,她会在梦里笑出声来,伸手去抓,是个空巴掌。一年过去了,没有碰到相宜的姑娘,可三人紧打细算开支,一年下来存了三万多块钱。

第二年,秋菊一家转战大西北,他们来到一个修建高速路的工地,离县城五十多里路,工地一百多人全是男子汉,连炊事员、办公室的电脑操作员、图纸员、工头的秘书都是男子汉,有工友打趣说:来我们工地的蚊子、鸟儿都是公的。工头看秋菊一个风风火火的样子,身大力不亏,对秋菊说:你来了,我们工地才有了个女子,你如果怕,脚长在你身上,你说走就走,我们不留。你如果留下,与男人同工同酬。秋菊听到工头的话,心里舒坦,她一直是把自已当男人,创家业,闯江湖,为家里的两个男人撑起一片天。她一下子忘了给二憨相媳妇的事,反正二憨还只二十四岁,先攒点家底,再接媳妇,也不晚这一两年。

在筑路工地,发旺、二憨当钢筋工,秋菊当大厨,把一百多人的饭菜管理得周周正正,隔两天坐工头的车到县城去购米、面、油、酒、肉、菜,她手上有了点开支权,一个月采购物资几万块,多少有点零头利。开始,她每天给工头派账,买米购菜几斤几两,元、角、分毫厘不差,工头懒得麻烦:大姐,你能力强,做事稳妥,我信任你,今后每月与办公室主任算账结账报个数字就行了,只要工友们不起哄,不说伙食差,我懒得直接管。秋菊知道,放任伙食账不管,不是工头粗心,而是对她放心。

由于经常到县城买菜,在菜市场,碰到一个来自鄂西的小姑娘春桃,是给菜老板帮工的,同样的口音,不用介绍信,是同乡。秋菊与春桃彼此闻见骨头都是香的,特别亲近。春桃19岁,技校毕业,出来打工,每月给家里一千块钱,供弟弟上大学。秋菊想着,春桃如果与二憨交朋友,那是天造地设。不知春桃愿不愿意,秋菊问:春桃,你一个人到大西北来,胆子真大。春桃答:这是没有办法的,弟弟上大学,父母生病,长年卧床。是这边的同学介绍我来的。

秋菊有些慌乱: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春桃答:当然是女同学。秋菊听到,心里如饮菜花蜜:那就好,那就好,你来一年多了,没有哪个男孩子追求你?

我一个打工妹,家里穷进肋巴骨,哪个看得起我哟。春桃说着,脸红到耳朵根。秋菊说:你就当是我侄女,心里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会常来看你的,有时间就到我们工地上去看看。我们工地上帅哥可多呢,还有名牌大学生。说到这里,秋菊觉得有些不妥,春桃与工地的那些帅哥有什么关系,抓紧让她与二憨认识才是主题。

回工地的路上,秋菊心情格外好,喉咙里萌生出动听的音符,哼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她想着,几时周末,把二憨带到县城来看看春桃。到了周五,秋菊给工头建议,周六是端午节,她想着给工友们加个餐,做土家族抬格子蒸肉。工头一回想起土家抬格子蒸肉,肚子里的馋虫就汹涌冒头,他当即作出安排,让司机带秋菊去采购猪肉、南瓜、包谷面。秋菊想趁此机会把二憨带去见春桃,做上两全其美的事情。走之前,秋菊还让二憨打扮了一番。见到春桃,二憨不说话,手足无措,如小学时老师将男女同学编在一张课桌上,守心如初。春桃见二憨这样,她更是喜欢这样害羞的男孩子,一见到姑娘就脸红,高高大大的,咋看咋可爱,她将二憨与心梦中的白马王子一匹配,完全吻合,便主动伸出小手:你叫二憨?认识一下,我叫春桃。二憨心跳如鼓,如春桃手上带千伏高压电流,不敢伸手与春桃握。秋菊在二憨背后捣着,悄声说:大方点,春桃又不吃人,她是我侄女,我是她干娘。二憨望着春桃憨憨一笑。春桃感觉二憨像个怪人,说:二憨哥,我们是老乡,以后就是兄妹,你要常来看我哟。作为姑娘,春桃已突破矜持的底线,说明内心对憨哥是有好感的。可二憨只是笑着,用脸上呆板的表情回答着春桃,像是哪一窍没有打开,十多秒钟后,才从牙缝里辗出两个字:你好!如千年老崖皱折里开出两朵花来。春桃听着,甜甜一笑,脸上还绽放两个小酒涡,心底一喜:只要不是哑吧就行。

二憨回工地后,春桃内心如扔进一轮朝阳,热腾腾的,激出的心跳如揣着兔子一蹦一蹦的。这是她的初恋,不期而遇地来了。她想到秋菊像妈妈一样的关怀,想着高高大大的二憨,像一匹白马王子,将来是她厚实的肩膀,如果让他拥在怀里,她什么也不怕,又想到若干年后与二憨入洞房共花烛的美好。畅想了一会儿,心屏上,又打开父母在病痛中呻吟的视频,打开弟弟在大学里生活费紧迫的场景,大脑一下子回到现实。她知道,现在说恋爱是奢望,不能着陆,梦想一下也是甜蜜的幸福的。

自从二憨与春桃第一次见面后,像换了一个人,工作认真了,还向师友借来高速路桥概论、钢筋工技术书,进行钻研,工作效率提高了,得到工头几次口头表扬,人也爱收拾了,从不照镜子的二憨,天天早上对着镜子刮胡子,把嘴角下巴刮出杠青底色,头发三天一洗,用梳子梳得如松毛(松叶)一样发亮,下班后,皮鞋也涂着油,光亮的,照得见人影。这些变化,逃不过秋菊的眼睛,儿子心里有人了,表现就是不一样,爱情可以改变人,改造人。天下哪个人一生下来就是糟粑粑样,还不是环境造就人。一个月后,秋菊再次到菜市场去,想对春桃说说二憨的一系列表现,说二憨从内心是喜欢她的,可能是一见钟情了,只是见面太突然,没有来得及表白。

可是,找遍了几千平米的菜市场,哪有春桃的踪影,一问春桃打工的摊主,摊主对秋菊说:你来了好,你不来,我还要去找你呢,春桃在你们来后没几天,说家里有急事,苦苦哀求我给她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元,当天晚上就跑了,到现在没有音讯。我以为是你们把她拐跑了呢。

秋菊一听,也急了。心想,春桃家里肯定出了大事,要么是父母病重,或是哪个去逝了,要么是弟弟在大学出了什么意外。秋菊大脑转弯快:大哥,您放心,春桃家里肯定出了大事,她借的钱,算我向你借的,我这就还给你。只是,大哥,你把春桃的地址告诉我一下,我好与她联系,看能不能帮帮她。摊主在货柜抽屉里翻了翻,找到了春桃留下的身份证号,家住某省某县某乡大坪村,但由于春桃没有手机,所以,没有联系方式。秋菊说:大哥,有地址就行了。当即从挎包里数出两千块钱递给摊主,收回了春桃的欠条。对摊主说:大哥,两清了,如果春桃回来了,就叫她去工地找我。

秋菊马不停步跑到邮局,给天沿村张书记打电话,询问本县大坪村委会的电话,张书记很快查到报给了她。秋菊又给大坪村委会打去电话,问春桃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村里敷衍着说:春桃爹不在了,刚埋下土,妈又病重在乡医院急救。说完,村那边挂了电话。秋菊想想也是,无缘无故的陌生人关心春桃家的事,村里肯定会提防着。

秋菊回到工地,将春桃家里发生的事情与发旺、二憨说了。二憨急了,说要回去找春桃,看能不能帮上忙。秋菊说:你凭什么身份去帮她,帮人要帮到点子上。春桃家出了事,我肯定急,我想着,把上年挣的三万块钱寄给她急用,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二憨与春桃的事成不成,在天意。我与春桃见第一面时,就来电,就把她当成了我的闺女,我的儿媳。你急,我比你还急。你接不上媳妇,我痴起(土家人指活着)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凌晨五时,天还没亮,四周的山如巨掌挡住视线,秋菊就把存折捂在胸口,迈步小跑,把一个个山峦踩在脚下,只用四个小时就到了县城,然后取钱通过邮局寄给春桃。秋菊汇款时留言只有五个字:应急用,干娘。

三天后,春桃收到汇款单,是从她打工的县城汇来的,汇款人栏上写着王秋菊的名字,春桃一想,在打工的县城,她没有一个亲人,菜摊主因为给她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更不会汇款来。王秋菊,肯定是在菜摊邂逅的干娘,当时,她看见二憨哥,脸腮红到耳朵根,只顾激动,没有来得及问干娘的名字,也没问二憨哥的真实姓名。收到汇款单,秋菊妈和二憨哥的影像在她的大脑中清晰起来。春桃本来差钱用,三万块钱,可是一个天文数字,是天大的恩情,她春桃一辈子也挣不到这样多的钱,秋菊妈为什么这样帮我?她咬着牙关,想着,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她就出去打工,攒足三万块钱,就去找秋菊妈妈还钱。她给父亲支了丧葬费、母亲的住院医药费,给弟弟预支了三个月的生活费。母亲的病稍稍稳定,春桃给办了出院手续,让母亲回家静养。春桃只能留在家里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在村里打零工。村里给她安排了公益岗位,每月有三百元收入。她全部积攒着,想着喂鸡喂猪喂羊,发展养殖业,赚钱还账。她计划着,要不了三五年,就可还清秋菊妈妈的账了。

转眼到了年底,高速路工程完工,工头见秋菊一家做事踏实,是厚道的庄稼人,加上工头自已也是从农村出来,当武警工程兵,退伍后又回到原部队水电路桥公司做工程。他特意要求秋菊一家随着工程队转战到东北。秋菊想到,从大西北一下子逶迤几千里,来到东北的工地,更是无法打听到春桃的消息。每天,秋菊看到雄鸡地图,就想着所有与春桃的信息卡在进入东北的咽喉处。她想着春桃,不是她在乎那三万块钱,为寄那三万块钱的事,发旺还与她憋了几天闷气,认为她想的太简单了,只见了一面就无头无尾地,潜意识地把春桃当儿媳,是梦想,是痴心妄想,是想儿媳想疯了。把一家人一年的存款搭进去了,丢水缸里泡就没鼓出一个,太不值得。秋菊也认为三万块钱汇的没头没尾,可没有退路,只狠狠处他一句:这个家要我说了算,我就说了算,要么你来管,我才不想管你们李家的狐骚事。这样一说,发旺没有二话了,他知道,这个家,如果没有秋菊撑着,早就断了烟火。

二憨倒是不在乎,只想着妈妈是为他好,他与春桃见第一次面,感觉就特别好,好像是多次在梦中见过面,或是前世的缘线在大脑中结上了念头,在心灵中酝酿着强大的磁场,散发的电流,足可以让他一米九几二百斤重的身板浑身通电。长到二十四岁,二憨第一次有爱情来电的感觉。他从没有这样欢心过,小时候虽然吃穿不愁,但学习一直是温温热,在班上,老是身居下游练狗刨,勉强混张毕业证,同学看不起,老师点名批,还好,二憨本质是好的,时不时在班上做出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事来,而且特别讨女同学们喜欢,经常代女同学扫地、抹桌子、向老师汇报哪个男同学调皮捣蛋等等,与男同学的关系闹得很紧张。当然,有三五个男同学与他对打,不在话下,他那如巨猿臂样的膀子一扫,小男生们就倒一潮,在班级间的拔河比赛中,只要二憨上场,他们班每次都拿全校第一,他有熊一样巨无霸机器人一样的力量。让男生们恨他,又喜欢他,女生们更是站在凳子桌子上喝彩。有次,全校举行拔河比赛,临赛前,有别班的男生在二憨碗里投下了泄药,导致二憨拉了一天肚子,没能参加比赛,结果,二憨所在的班,名次倒数第一。有男生上街去,总是邀着二憨给他们壮胆,每次,二憨会收获一瓶饮料,几颗牛奶糖,算是男生们给他的回馈。虽然,二憨自身不发光,不产生正能量,但维护和平衡了一个班级的生态。有好心的老师恨铁不成钢:二憨,你就是一团光肉,就是一个漂亮的苕儿,长点思想行不行哟。每次想到这些,二憨就发自内心地笑。他知道,班上那些女生,没一个正眼看他,只是把他当枪使,当炮弹筒子。

见了春桃,二憨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睡梦中每每想着春桃,他嘴角就流出梦涎,枕巾湿了一大片。当妈妈将三万块钱给春桃寄去时,二憨在算着哪天春桃会收到,用那些钱支付了医药费,丧葬费,治好了她妈妈的病,她就可以回来打工,就有机会碰上她了。春桃脸上绽开了两个小小的酒涡,真甜美极了,足可以化解二憨肚子里存留的所有烦恼。好多次,他要回去找春桃,都被妈妈说服了,妈妈对他说:春桃面临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你去来要几千块钱,不如就在工地打工,你如果走了,你在工地的空缺就被别人占了,再没有这样好的打工机会,如果把打工的钱存着给春桃,说不定就救了她妈妈的命。二憨想着,每次迷茫时,总是有妈妈指路,有妈妈拨亮他的心灯,总会让他看见前行的光亮。他想着,如果与春桃是命中注定,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年初春,春桃用在村上做工的工钱,购买了一百个小雏,五个猪娃,五只山羊,她想着在村里可以打工,妈妈病好些了就帮着发展养殖业,妈妈生病了身边有人照顾,是几全其美的事情。生活的轨道运行的一有规律,就陷于平常,每天夜晚,梦里就会走进秋菊妈妈、二憨哥哥、二憨的爸爸,多么好的一家人,把全部的家底寄给了她,让她度过难关。二憨哥如果是她的亲哥哥该有多好,她春桃就有人心疼,二憨哥是她的大山,可以用大衣裹着她,让她在宽大的怀里从梦里孵出幸福来。他们在哪里,还是原先的工地吗,工地上安全吗?那边的风像刀子,往脸上一刮就是一条细口子,二憨在工地上冷吗,他是不是在想着远方的春桃。她要给他织一件羊毛衫,羊毛手套,羊毛围脖,纳几双布鞋,给二憨哥寄去。如果她在工地,一定会用手捂着二憨的脸庞,让他暖暖和和的。第二天,当她想着给二憨哥织毛衣时,又觉得昨夜的梦太美好,她与二憨哥什么也没说呀,怎么能这样想呢,她内心蓬勃的嫩芽,如被六月的太阳烤蔫了,做什么事都没有了力气。春桃想着,每到静夜,二憨就是与月亮相伴的天体,在向她眨着眼睛,什么时候能与二憨再见上面呢。

时光在等待中又走过八年,秋菊一家依然在高速路工地打工,几年来,已经积攒了十多万块钱,使流动的家,有了承载,有了质感,每进账一笔工资,就向圆二憨娶媳妇的梦走进了一步。每到一处新工地,工头特意给秋菊一家两间工棚,让她理出一个家来,工头没事时,就与发旺喝点酒,玩玩扑克斗地主,秋菊就给工头工友们做点宵夜,工友们过生日,秋菊还给他们做土家包面,赶饺子,使远离家的年轻工友们,有了家的感觉,好像父母就在他们身边。年轻的工友们思想上有点小烦恼,秋菊就像母亲一样关怀安慰疏导他们,给他们的心灵种上阳光,注入雨露。工地组建工会时,秋菊还被选为工会副主席。

春桃在家开养殖场几年,除了支持弟弟读完大学,本来积攒了一万多块钱,事业在一天天做大,很快凑够了还上秋菊妈妈的钱。哪晓得,那年七月尾上一个深夜里,暴雨倾盆,突发百年不遇山洪,春桃与妈妈只跑出了人,她家的房屋附属屋家具全冲跑了,几百只鸡、十多头猪、三十多只羊全冲得无影无踪。村委会把母女俩安置在村里暂时住下,妈妈因为雨淋受凉,加之全部家当被毁受到惊吓,老病加新病,一病不起,半年后离开了春桃。当时,弟弟已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在村委会帮助下,春桃与弟弟安葬了妈妈。弟弟要回去上班,春桃对弟弟说:安葬完妈妈,你我就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你大学毕业,在省城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前途,将来娶一个你喜欢的姑娘成家,就没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我要去打工挣钱,挣足了钱,就去找秋菊妈妈,这是我一生的心愿,一定要还愿。弟弟要求与姐姐共同来还愿,春桃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能把你扯进来。

第二天,春桃把弟弟送上了去省城的班车,就跨上了去大西北的火车,三天后,到了她原来打工的菜市场,她想着在那里打几个月工,一方面是还上八年前预借的工钱,二个是安下身来打听秋菊妈妈的消息。可是,菜摊主早在三年前就转让了,也不知去了何方,她简单地想着,如果秋菊妈妈她们还是原来的工地,肯定再会来买菜,她就守株待兔,在原来的菜市场找份工作做着,她去找了市场管理办,主任说差的是清洁工,每日工作半天,每月一千块钱的工资,住房自找,她当即报名,当上菜市场清洁工,更有利于打探到秋菊妈妈的消息。

日子,在茫茫人海的寻觅中又走过了几年,春桃已经三十三岁了,其间,有许多好心人给她介绍男孩,有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有小老板,还有大学毕业生,有公务员,她都没有动过心,她想着,如果就地成了家,有了丈夫和孩子,有了家人,再去全国各地寻找秋菊妈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的心愿不能了去,结婚有什么意义?她心里珍藏的就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二憨哥哥,有秋菊妈妈、二憨爸爸,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家。这几年,她到县内的高速路沿途去找过他们,可没有一个准确的信息。有说向东,有说向南,有说向西,有说向北,有说到了非洲,有说去了东欧,本来,春桃的方向感就差,从电视上看天气预报才知道中国地图的长相,只说东西南北,在她大脑里就是一片模糊,无论奔哪个方向去寻找,都可能会错过,所以最聪明的办法,只能蹲守。等着,也许能感动上帝,秋菊妈妈他们一家一定会来找她的。尽管希望渺茫,但是唯一的希望。

她工作的地方,每天午夜零时上班,到中午十二时下班,要么是中午十二时上班,午夜零点下班,基本是美国的作息时间。说是菜市场,就是一个乱扔乱丢、乱堆乱放的垃圾场,每天有腐烂发臭的菜叶、猪下水、鸡毛、鸡内脏、鱼鳞鱼肠肚,混杂在一起,各种各样的臭味直冲两个鼻孔,一闻见就想吐。清洁工有运不完的垃圾,如果不清洗干净,摊主们还向她吐口水,翻白眼,没有人会体谅一个清洁工的苦楚,有一天她累得没有二两力气了,回敬了菜摊主一句,摊主们一阵哄笑:我们不乱扔乱丢,你就失业了,这里干干净净的,谁给你发工资哟。有的指着她说:你就是我们养着的呢。不要你端茶递水倒尿罐陪睡就不错了。还有更烧心的:你嫌脏了臭了,就找个大户人家嫁了,过包养日子,过全职太太生活,多舒服哟。她急得血要从头顶冲出来了,她拖了一把尺把长的杀猪刀要上去与摊主拼命,幸好市场管理人员出面调解才平息。市场办的人说:这些摊主都是市场的江湖混混,惹不起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说,你就只当没听见,做你的事。春桃每月的工资,除去房租、吃饭,穿衣的开销,固定存五佰元,几年工夫,就存了几万块钱,足够偿还秋菊妈妈的账了。有了几万块钱的存款,她的生活就有了底气,重新换回青春的模样,有了阳光照耀,月露滋润,由于工作努力,她被评为市场先进工作者,还享受百分之二十的涨薪。她每天上班前,简单打扮一下,对着镜子定格几个动作,泯泯嘴角,脸庞的酒涡依然绽放着,腮边淡淡的嫣红,自已发现,三十多点岁数,长相还算俊俏,身材苗条,体态健美,比县城里的一般女子长的好看,她更自信了。每次夜里收班回家,睡在床上会静想,温几席梦,还想到了被二憨哥抱进洞房,点燃花烛,灵魂飘飘然进入炫美的殿堂......第二天,就给二憨哥生了一个胖娃娃......

几年间,秋菊一家随着施工队走南闯北,在长城内外,黄河上下走了个遍。一晃二憨三十六岁了,应当说,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秋菊在心里估计,春桃也是三十几的人了,会不会还傻傻地等着二憨,这很难说,现在的社会环境,让人的变数越来越大,人们越来越不按传统的思维出牌,前两年,秋菊抽空回去给舅舅祝寿,问了周围乡亲,有不有知道春桃的事,都只说春桃的家连根被山洪卷跑了,她到外面流浪去了。听到这样的消息,秋菊心里如刀绞一样剧痛,春桃的命运为什么这样不顺畅?她这样年轻,就经受这样大的打击,世事不公呀。春桃到底流浪到哪里去了?这些经过,秋菊不敢给二憨讲。二憨也多次向父母吵着,要回天沿去找春桃,可春桃到哪里去了?秋菊在心里理着想念春桃的念头,春桃可能到原来打工的地方去找他们,可是,我们一家又辗转了五六个地方,行程上万里,春桃不可能沿路去找他们。她极有可能在打工的地方安身,找个男人成个家,也许孩子上十岁了,小学毕业了,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果是这样,二憨留恋着春桃,秋菊寄托春桃,又有什么意义?秋菊的内心是矛盾的,割断与春桃的一切思绪,她心有不甘。可是,坚持,又无根无据。她又想到,如果这根脐线断了,春桃真的飞到了九霄云外,那对二憨是一个天大的打击,二憨根本没有这样的耐受力。

二憨天天要回天沿去,他埋怨秋菊带着全家这样漂泊,家不成家,屋没有屋,天作被,地作床,太阳月亮作灯,不可能打一辈子工,总有一天要回天沿去。十多年来,一家人苦挣苦干、紧吃紧住,秋菊已积攒下四十多万块钱的家底。如果回到天沿去,也算是衣锦还乡。可是,二憨没娶到媳妇,还是光杆司令一枚,那秋菊在全村人面前,只能拿裤子把脸统着(土家人指对不起人),对不起村里的张书记。每次想着回老家去,心里就剌痛剌痛,一直痛到心尖。有好多次,工地周围的好心人见二憨做事踏踏实实,像个男子汉,就把当地的姑娘介绍给他,他一个也没对上眼,可能是异地口音生疏,或是不了解当地风土人情,想也没想,都一一回绝了,他在心里,就认准春桃,如果春桃是蜜糖,他等得值得,如果是毒药、苦果,他都认为是命中注定,一口吞下。秋菊想到,儿子把春桃放在自已命运线索的高度了,成了,是美事,不成,认命。她不好再责怪儿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带着欣赏来解读儿子的内心,她觉得儿子长大了,成人了,成了她与发旺的指望。世上的所有妈妈看到自已的儿子成长,是最值得欣慰的事,孩子,才是父母一生经营的作品。她从电视上看到了全国推进精准扶贫,天沿村肯定也不例外,说不定乡亲们都奔小康了,她与发旺从五十岁熬到近七十岁,想着是要叶落归根,回天沿了,只能顺着儿子的思路,一步步往光亮处走。

二0一九年八月,秋菊带着发旺、二憨回到天沿,虽然与故乡阔别十六个年头,故乡不再是瘦弱的表情,像一个充分发育的小伙子,长大了,长帅了,阔气了,在秋菊眼里,天沿变得生疏了,熟识的许多长辈,包括张书记,已于几年前去逝了,村里添了好多人口,年轻的媳妇,不同的口音,秋菊根本不认识。在天沿,互联网全覆盖,水泥路到户,做了许多三四层的楼房,许多单身小伙子从全国各地淘来了乖鬏鬏的媳妇,给村里生下了一路路娃娃,有个后生还娶了个越南妹子。秋菊一家回到那栋吊脚楼,在众多高楼的排挤下,吊脚楼变得矮小,被风雨剥蚀的木板长着青苔锈迹,整个楼像一位百岁的老人,在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诉说着岁月的变迁。秋菊说,老屋是我们的传家宝,又有土家民族特色,花点钱进行一次大修,购置全套的家具和电器。住在里面有念想,有安稳感,冬暖夏凉,还有文化古朴气质,不比现代平房差。一边安排这些事情,一边抽空到张书记坟前叩了几个头,烧了几张纸,许下了一个愿:一定会把春桃姑娘作儿媳娶进家门,您就等着喝喜酒吧!

两个月下来,秋菊的吊脚楼整修如新,包括全套的家用电器,室内装饰,屋顶青瓦,墙面加固,共花费二十多万元。房屋周围栽花种草,在大门口稻场坎左右边,特意栽上了两棵大柚子树。家里的事理顺后,秋菊想着与二敢到西北去寻找春桃。秋菊在月夜里安眠后,春桃几次报梦,梦的外景就是菜市场,旁边有高速路,在梦中,春桃哭肿了双眼,对她诉说:秋菊妈妈,您们在哪里?我找你们十多年,找得好苦啊......当秋菊醒来,一回想这些,她就掉泪。她是一个相信命,又不服命的人。命运,也许是一种注定,一种规律,一种必然,一种结果。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土家人对报梦托梦是很看重的,无论有不有根据,也要去验证一次,如果没有,只当是梦影烟虹,一阵风吹过,如果碰上了,二憨及全家人的命运就会逆转。她长到七十岁,就是敢想敢试敢干不服输,她要像圆梦一样去赴约。

坐四天三夜火车,秋菊和二憨来到大西北春桃原先打工的菜市场。他们先到春桃打工的摊位,老板已换,不见春桃的人,秋菊问摊主:知不知道有个叫春桃的姑娘?摊主说刚来几天,不认识。秋菊只好找好市场办,市场办一听说来找春桃,市场负责人以为秋菊是春桃的妈妈,一阵痛骂数落:好你个当妈的,春桃在菜市场工作这么多年,没一个亲人来看过她,我们一直以为春桃是个孤儿,爹妈不在世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我们市场的先进工作者。不知吃过多少苦,一问她家的事,她只说在等人,说要给她介绍对象,她也说在等人。你这个当妈的太不负责任了。她把青春全搭在等人上了。

秋菊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回答:主任,感谢您们这么多年对春桃的帮助,春桃的确是个孤儿。我不是她亲妈,但是她干娘。我们也一直在五湖四海打工,今天就是来找春桃的。市场主任将春桃的住址告诉了秋菊,秋菊很快来到春桃住的小巷子里,那里全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低矮平房,房屋的墙上、屋顶长出的芭芒有一丈多高,秋菊在屋外无目的无方向地叫了一声:春桃。屋里的春桃以为是耳神经出了故障,梦里的声音,怎么会化作金钩闪电在现实中闪现呢?她已十多年没听过妈妈一样亲呢地叫喊春桃,久违了,陌生了。两个字聚合成一个惊叹号,一声炸雷。

几秒钟后,她又听见了一声:春桃。她从记忆湖里打捞出,分辩出,这是干娘的声音,这个声音的甜蜜度,在春桃听来,胜过天籁。激活了她身体里沉睡已久的所有对美好向往的细胞。她清脆地回答了一声:哎!忙打开门,一看,果然是秋菊干娘和二憨哥。春桃如燕子一样扑进秋菊的怀抱。秋菊把春桃拥在怀里,用手拍着她的肩背:春桃,我们等了你十六年哪。

春桃泪如泉涌,浸湿着干娘的衣衫:干娘,我在这个地方,也等了您们十多年哪。我打十六年前看见二憨哥第一眼,我就认准了他,这辈子就做他的女人,还有您,是天下最好的妈妈,还有干爸。秋菊听到,双眼溢满泪泉,滴落在春桃的头发上。春桃说:干娘,二憨哥,快进屋。

秋菊、二憨走进屋,十平米的单间屋里,就是一张小床,一把椅子,一口泡木箱,一个书桌,简陋得让人心酸。春桃给二人泡了茶,让秋菊坐椅上,让二憨坐床沿,从木箱的底层翻出一个红布包包,打开红绸布,里面包着三双布鞋,一个银行存折,她打开存折:干娘,这是我十多年积攒的五万块钱,今天,我要连本带息还给您,请您一定要收下。秋菊说:我们帮你是无条件的,也是无偿的。我们早就忘了。我们一家三口打工十多年,挣的有家当,没想过你还这笔钱。再说,三万块钱,哪能加息呢,你把干娘当外人了吧。你留着置嫁装,嫁户好人家过日子吧。

春桃也使出了一股倔犟劲:您不收下钱,我就不嫁人。

秋菊想到,春桃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这么多年,除了等二憨来,更重要的是等着把三万块钱还上。如果不收钱,等于是秋菊不领她这份情,春桃会背上一辈子包袱,如果二憨娶她,就有以身还账的意思,那对春桃不公平。想到这里,秋菊对二憨说:二憨,你先把钱收下,春桃等了十多年,就是为还上这笔账,我们怎能拒绝呢?二憨收下了春桃的存折。

春桃拿起三双布鞋,那布鞋是用黑色的灯芯绒做的鞋帮,白色的粗布纳的鞋底,鞋底上,用粗线索一针一针纳出滚边梅花图案,鞋子里面,都放进一双绣花鞋垫,其中有一双男式鞋的鞋垫上,绣着花好月圆,百年好合字样,细密的针脚,如玉米秧行,精巧细腻。她说:这是我给干娘、干爸、二憨哥纳的布鞋,也是我这么多年爱的寄托,干娘,您们一定要收下,只当是我与您们的见面礼,我也不知道二憨哥成家了没有,如果成家了,有嫂子给他做鞋,这鞋,我就永远存在箱底,如果二憨哥没有成家,就是我给二憨哥的定情物。

听到这里,二憨身体的每个细胞都灌满蜜浆,心跳加速,有点憋气,他拉起春桃的手:春桃,我和妈就是来找你的,你就是我十多年里要等的那位姑娘,十多年前,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表白,就各奔东西了。他大胆地伸出粗壮的双臂,紧紧地把春桃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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