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相生

在农村，常常看到一种奇巧的现象，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去逝后，没几天，八十多岁的老公公也跟着去了。带着对这个问题的疑惑，我走访了一些农村老人，向他们探寻这中间有不有什么必然联系和规律，老人们饱经岁月沧桑，对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从记忆的大海中打捞出近百年的人情世故，还有更奇特的，有老夫老妻，老爷子上午落气（土家人指去逝），老婆婆听说老头子去了另一个世界，面带微笑，紧闭双眼，平静呼吸，嘴里念念有词：死老头子，你去了，说好一路去的，你丢下我。等等我，一路去，我来了…..步着老爷子的后尘，驾鹤而去，演绎出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写真版，用他们的脚步刻录人生里程，践行爱的誓言，为人间极致的爱书写一部教科书，让一切对爱青涩而炫彩的表达，都黯然失色。

与山水为伴，头顶日月的老爷老太们，是世间平凡的人，生于自然，活在自然，取于自然，归于自然。都怀有一颗太阳月亮般的天心，把生死看得顺运泰然，如此纯真天然。让我们泪目，让我们感动，让我们崇拜。在我熟知的老人中，有些老爷老太在一两个月时间里，先后去了另一个世界。逝者与生者之间，似有一根无形的超越亲情爱情的绳牵引着，链接着天台仙宫。我时常在街头，看见两位八旬夫妻，相互搀扶，互为拐杖，形影不离，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他们支撑生命、甜蜜相依相偎的镜头，已不能用简单的亲情来表达，已经上升为一种崇高，一种天真，一种唯美。凡有好吃的东西，老爷子喂老太吃，老太要老爷子先吃。也许，在年轻时，或是在四五十、六七十岁的壮年时代，他们曾经为生活的琐事磕磕碰碰，为芝麻绿豆大点分歧争吵个脸红脖子粗，还为家庭的日常开支、子女教育、人情往事、吸烟喝酒、洗衣做饭、哪个当家作主管钱管物较真，吵得不可开交，要争个输赢，甚至还发很：明天就离！这些，都是每个家庭的交响。但到了八十岁，人生的一切沧澜，都经岁月的手抚慰而归于平复，时光进入无求无我的高地，心灵如一汪井水幽静，夫妻之间，升华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我的镜，我是你的影，你是我的生，我是你的活，你是我的骨，我是你的魂，你是我的氧气，我是你的呼吸的至高境界，这样的境界是经过数十年的风雨洗礼，春秋陶冶，霜雪凝炼而出的人间至美至纯，至真至尚。

有时我想，年轻人不要在老人面前炫耀爱情、奢谈爱情，只有同巢同窝、同甘共苦六十年的老人们才可以真正体会到爱的真谛。二十年前，我见过两位六十多岁的长辈，因随儿女分家，住在不同的地方，相隔几十里，在两个儿女家中，生活既温饱又小康，吃穿不愁。儿女们成家立业，子孙孝顺，应当说，老爷老太可以知足了。可是，本来是喜剧的版本，在现实中却是悲剧的谱曲。老爷子自分开后，就卧床不起，老太太也像浑身抽去了真气，苍白无力，老夫老妻见个面如做地下工作，如少男少女偷情，深怕儿女们或是邻居碰到而责怪老不正经，很是苦恼，还时常与儿女闹情绪，耍脾气，本来可口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辣了就是苦了。生活好像处处与他们作对，每个细胞有蚂蚁咬着啃着。大鱼大肉，食之无味。日月明媚，却无光亮。

儿女们治不好爹妈的病，就去求一位长辈指点，这位长辈翘着长烟杆，捋捋胡子说：你爹妈能有什么大病？分家前好好的，还是头等劳动力，分家后就病倒了，你们想想，肯定是“精神病”，你爹妈结婚四十年，哪里分开过？这一分开，是事实离婚。你爹好比太阳，你妈好比月亮，没有太阳，月亮不能发光。没有月亮，太阳就是手电筒孤独发光，照的黑路，没有映衬。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掉了魂，就失去了精神的依托，所以两佬都病怏怏的，这样分开，要不了几年，你爹妈就会在孤独中老去。我看，你们还是把他们捏拢，让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病就好了，还有二十年活头。儿女们听了长者的话，租房子将爹妈搬到一起，儿女们常去探望，送去好吃好穿的，老爷老太整天乐呵呵的，无烦无忧，坚持下地劳动，自给自足，都活到九十多岁才归仙。

老夫老妻，一般是日月同辉、肝胆相照六七十年，天造地合，彼此呼吸在氧气里，感悟着音容笑貌，相熨于生命的热度，融合着心跳的频率，一旦一方去逝，另一方肯定会敏感地意识到，生命的那一半，偏离了恒定的爱的轨道，永远地离他而去了，他（她）会顿感孤寂和失意，在天底下，失去了生命依偎的座标，在天际，自已心目中最亮的那颗星辰，失去了光泽，他（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心灵失去了支架，脉律失去平仄，身体失去重心，在意念中，抱定与他（她）同去天国的绝决，在生，是两棵相扶相搀的树，死后，是相依相存的雕像。如果是这样，儿女们应将老爷老太合葬，让他（她）在天国续写跨着云马、赤日追月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