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福

甜丸从东华师范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个重点中学任英语老师。想着有些不甘心，一辈子就是一只天天搬运二十六个字母的蚂蚁，从幼儿园发蒙开始，与英语字母接触，已经二十多个年头。有什么可以为成长作证？无疑是那枯躁无味的如绿豆芽的英文字母。每天做梦，那些字母好像存在大脑深井，生着根，发着芽，长出了叶片，干巴巴的，瘦筋秀骨，如毛毛虫爬行，还羽化了翅膀，实在是提取不出一点诗情画意，用心跳，弹不出浪漫音符。当英语老师，没有当语文老师那样天马行空，吞云吐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在社会交流中，你当老师的英语上了八级，也抵不上一个通一级的汉文老师，英语老师只有在课堂上，才能体现真才实学，在社会中，在菜市场、超市、公交车、地铁、飞机、轮船上，如果用英语交流，那就是卖弄，异类，如火星来客，别人听不懂，还要说你一大堆诸如不爱国语母语的话。好比把一只乌鸦放进了一群喜鹊中，那叫声完全不能归集为一个旋律。外语能当饭碗，却不能当饭吃。不如语文老师能用汉语充分表达思想，国人不仅听得懂，而且入脑入心入神，对国文作家诗仙还生出五体投地的感动感佩来。

甜丸后悔当初选择学外语，荒芜了自已的中文，如果读师范大学选专业时，选上中文，说不定已经是知名作家、知名记者了，或是大系统、大部门的笔杆子。可是，四年本科修下来，发的毕业证，都盖上了英语专业的印戳，这些不能假设，也不能改变，但职业可以改变，可以逃离。她想好了，趁到中学才两年时间，一边教学，一边参加国考、省考、市考、县考，还有众多的事业单位招聘考，她要通过努力，考上公务员，或是银行、中国五百强企业文案岗位。当然，这些考试都不一定考英语，自已必须把心态和状态调整到六年前高考冲剌的跑道，高考时，自已的语文成绩达到132分，只丢了18分，自认为语文学的最老实，最投入，特别是作文成绩，还多次写出在全校作范文朗读的大手笔文章，在几千人的校园里，在校长、老师、全体学子及家长的注目下，朗诵自已写出的作文，那感觉比当英语老师惬意多了。现在上英语课时，不时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一看见字母就烦，就起哄，说是到了社会，英语知识如野外的草一年一度，枯萎在记忆深处，闹得这个只比他们年长五六岁的老师下不了讲台，还时时怀疑自已学的英语，还是不是知识，是不是重点学科，是不是一个铁饭碗。甜丸真是想不通，备了一整夜的课写出的教案，被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学子说的一钱不值。

还有沤心的事等着甜丸，自毕业以来，每天离校回家，从县百货公司退休在家的母亲就例行公事一样问：你在师大有不有看上的同学、师哥或是年轻的教授？现在同时进校任教的有不有男生？长相如何，帅不帅，是硕士生还是博士生？甜丸说：没有。慧娟说：你这样有气质，大家闺秀，又是名校毕业，英语水平县内最高。一定要找一个万里挑一的男孩，到时，我一定要给你把把关。对妈妈的瞎操心，甜丸认为，一是为时过早，自已才二十四岁呢，不到三十岁是不能随便嫁人的；二是从大学毕业到中学任教，虽然追求者成排成连，可没有一个男孩入她的法眼；三是自已的职业、工作地都没有确定，早早嫁人、拖儿带女肯定麻烦。只烦瑟瑟地蠢一句：我不想结婚！

一说不想结婚，慧娟只差憋不过气来：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上至公主，下至村姑，哪有女子不结婚的，你这孩子，读书把脑壳读木了、读锈了。甜丸又回一句：几千年来，哪本书，哪本历、哪本典上说过女子必须结婚的？

慧娟不想与女儿论这些大道理，为人，就要食烟火，女儿肯定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电线，这样不可思意的观点从她嘴里说出来，连做妈的，就只差寻个地洞钻进去。这，只能慢慢来转弯。她对女儿说：我找到你爸王遥远这样的憨头包，是因为当时经济条件落后，加上我是农村户口，初中毕业后，我也是如花似玉，青春细胞爆盆，可静不下心来种地，所以，就找上你爸爸这个比我大六七岁的老实砣，现在回过头来看，我是一朵鲜花插猪粪上了，牛粪还光面一点。你爸爸什么事都作不到指望，在百货公司当了一辈子仓库保管员，只会开票、发货、盘存，三脚踩不出一个屁来，企业改制时连半头门面就没弄到手。这还不说，他对市场经济完全是一张白纸，一窍不通。好在我下岗时，抢先经营了公司的一档门面，经过十多年的打拼，我们家才有了今天的小康局面。如果靠你的爸爸，那我们还在为买米买盐发愁，你读大学就只能贷款。我给你讲这些，不是忆苦思甜，而是要你吸取教训，要找一个好老公。

甜丸故意气着慧娟：我觉得爸爸最好，我偏要找爸爸这样的男人作靠山。否则，我这辈子就做光棍女。

慧娟说：我的祖宗，你名牌大学毕业，哪能找你爸爸这样的男人？人往高处走，懂不懂？做光棍女，亏你说得出，让我们家断子绝孙，伤风败俗，哪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甜丸回答：我偏偏不信那一套，就喜欢这样事事依着的暖男型，就是一趴糖鸡屎（土家人指稀鸡屎）我也吃了。不结婚，天也不会塌。

听了女儿的话，慧娟急得无语，只歪在沙发上生闷气。

甜丸完全没把谈恋爱的事放在心上，只在全国范围内搜集招考信息，计划着参加国考，最好是有不有政府部门或是外交、外贸部门招专职翻译，那是最好的专业对口，如果不对口，满肚子的英语只能沤粪了。她使出高考冲剌的浑身解数，经过一段时间的备考，第二年参加国考，报考的是一个省厅单位的外事办秘书，只招一人。按预报考人数和招聘人员对比，一千二百人争一个岗位。几场考下来，总体感觉良好，由于实践经历存在短板，有些社会知识点还是盲区，所以总认为没有考出自已的最佳状态。几个月后，她查到成绩，达到了岗位录取线，成绩列在第六名，勉强跨进面试门坎，从幼儿园发蒙那天起就一路朝阳、非常自信的她，在这样的格局夹缝里，像一块半生半熟的蛋糕，欲罢不忍，欲吞难咽，为什么文化课不考个第一名，这第六名，分明是个垫脚的货，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憋屈。从心理上就输了一筹，面视关肯定过不了，她想到，参加国考的都是硬角色，通过考试，她看到了另一个残酷竞争的世界，每个考生都是大河狂澜中的一条鱼，只在随波浪卷着向前冲，向出口处捅挤，并没有想过，在出口处，只能有一条幸运的鱼跳出龙门。

接到国考的成绩，甜丸没有想着去参加面试，她才不会去给别人搭台呢。她也懒得像许多参加国考的人一样，花几万上十万块钱进面试培训中心，去参加一轮一轮的模拟面试。她目前没有这个实力，拿父母的退休金去参加培训，她的自尊心会萎缩。她如一条冬眠的鱼，思想疲软了两个月时间，教学工作也是温温热，校长与她谈过话，说有学生家长反映她怠慢了教学，班级英语考试成绩在全校扛了白旗，在全市排了末名。她最大的心理障碍是不能接受失败。妈妈慧娟看见女儿一副落魄的样子，以为是失恋了，她还高兴着，失恋了好，失恋了好！说明陷恋爱圈中了。她天天为女儿换着花样做美食尚汤，给女儿的心情增加营养。她问女儿：丸哪，你是不是在恋爱了，好！人生要有几场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这是必修的课。失恋就是吃补药，才能读懂真正爱你的人。甜丸哭笑不得：妈呀，你不瞎操心好不好，我大脑一片烂泥糊，校长找我谈了话，说工作没做好。慧娟接过话头：校长批评你，他没谈过恋爱，没失过恋？恋爱能影响工作？工作，就不结婚了？我几时找校长去论论，给你争回面子。甜丸恶瑟瑟的：我的祖宗妈，你不要添乱了，这与校长无关&，您闭上嘴巴就行了。

慧娟想，女儿失恋了，是好事。她参加社区舞蹈队，把甜丸的玉照洗了十多张，请婶婶大妈们帮忙张罗张罗，相了几个帅哥级的男孩，慧娟看着都喜欢，只恨自已怎么不多生几个女儿。她还到几个男孩居住的小区和工作单位去做了暗访。年龄、长相、学历、人品、单位都与甜丸对得上，并暗中拍了照，看着手机里鲜活的帅呆呆的照片，还天天把帅哥们的照片放在桌上排队，她高兴得几次从梦里笑醒。她决定为女儿组织几场相亲会，帮助女儿早早从失恋中走出来。周五晚上，慧娟做了好吃的，让女儿吃着，她说：丸呀，我在社区物色了几个男孩，都很优秀，等你周末，我们都去看看。甜丸一听就来气，吃进嘴里的一块鸡腿呕了出来：你管什么闲事呀，要找你给自已找。你看的，我一个也看不来。跟你说明白，我要嫁就一个五十岁的大叔，你闲着无事，给找找，你今晚找到了，我明天早晨就结婚，好了吧！

甜丸的话只差把慧娟噎过气：我的小祖宗，这是为你好，在结婚这个问题上，由不得你！甜丸回敬：十年莫谈，十年莫谈，十年后，我听您的，嫁鸡嫁狗，随你。我现在要重新选择职业，这才是我大半辈子的大事。慧娟泪奔：你现在工作安稳，又是重点中学老师，待遇又好，怎么要七翻八翻，不折腾会死人哪？

甜丸抢过话头：真会死人！现在学生和家长都是难对付的角色，独生子女，生活优越，思想脆弱，软不得硬不得。还有校长管、职称等级、成绩排位、末位淘汰、上面加压、同事看笑话，天天肚子里憋满气，我真不是当老师的料，选错职业如嫁错郎，如果不换工种，我迟早会疯。你就在精神病院给我准备一张床位。听到女儿这样丧气的话，慧娟的心灵只差崩溃。平时，她只看到女儿光鲜的一面，就知道女儿名牌大学毕业，足够她骄傲、炫耀一辈子，却不知道女儿内心长出这样多的荆剌。母女连心，也撮得她心尖尖生痛，她真的非常担心女儿心理出现碍障。这是现代社会中活生生的病痛，是让父母最烧心的，网上经常报道有高考生、大学生跳楼跳河的，她一直认为，这些悲剧，绝不会与阳光灿烂的女儿搭上界。可慧娟一听女儿说出的话，觉得她内心笼罩着阴云。忙转着话题的频道：那好，我们支持你参加国考、省考，你需要我们做什么？甜丸有气无力：你们能帮什么忙，不让我谈恋爱就行了。

慧娟虽然同情女儿的遭遇，却并不认同她的话。但还是强压着内心的火焰：那行，把你的生活管好总可以吧。甜丸说：我准备向校长请长假，明年到省里去参加国考培训，不用你们管生活。慧娟问：校长同意了？甜丸：由不得他同不同意，了不起离职，我又没与学校签生死状，我要做自由人、自然人，我有生存权，他能管我？我一看见校长训人时，那口被烟熏黑的牙就想吐，看见同事皮笑肉不笑的脸就烦。慧娟说：儿呀，你想一出是一出，那你离职了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去培训？甜丸答：不是还有你们吗，能把我饿死不成。万一不行，我就在省城去找个兼职混着漂着，反正大城市角头角落漂浮的侠女游神多的是。

慧娟对女儿这样毫无前兆的想法并不认同。却又无奈地说：那行，我们支持，如果可能，我与你爸到省城去租间房，打打小工，陪你应考。甜丸没有细想，表示到时候再说。

紧接着，甜丸向学校写出了辞职申请，说是工作压力大，还需要学习，所以辞职。校领导认为，甜丸两年前来学校不是这样玩世不恭的态度，近期表现有些异常，他们还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与慧娟进行了沟通。可甜丸决心已定，没有退路，校长见这样下去，会影响学校的整体教学质量，家长也纷纷提出申诉，他第三天就批准了甜丸的请求。依照规定，甜丸在学校财务办理了工龄补偿手续，就正式成了社会人。当甜丸拖着简单的行李离开学校的时候，回望这所示范中学，有几个学生在教室的窗口张望，给她送来拥抱的眼神，与她含泪的眸光撞个满怀，让她的泪泉如开闸的水，汹涌冲出眼堤。甜丸在心里，与前年应聘到学校任教时的心境，进行着幻灯式对照。不自觉，串串泪珠，如屋檐水滴落在手背上，她用手背揩了揩脸，那泪水抹在脸上，涩痛涩痛的。

春节后，甜丸辞别父母，来到省城。虽然在省城读过大学，但求学时的青涩青春美好一点根须也没留下。她只感到陌生，一排排高楼都凛然挡着她的视线，吞食了她头顶的阳光。父母为了支持甜丸参加公考，稍后，将县城的房子以每年五千元出租了，到省城边缘地带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年租金四万元，慧娟与王遥远的退休金，刚好支付省城的房租。他们等于是把晚年的幸福押作女儿前程的赌注，为了女儿能考上如意的职位，他们完全放弃了自我。慧娟关闭了舞蹈细胞，切断了与县城所有朋友的联系，在一家家政公司做钟点工，每天工作六小时，月工资一千二百元。王遥远到附近的建设工地，聘上了一个仓库保管员的活路（土家人指做事），两班倒，一个班24小时，中间休息一天，在岗时工地管一顿午饭，每月二千元工资，主要是建材，有二百多个品类，还要上下车，记录物资进出账簿，每月盘存核对。王遥远对保管员业务是熟悉的，但是，他当保管员时全部是手记纸录，算盘计数，现在全部流程在电脑上操作，他一窍不通。所以，他只能做货物搬运、仓库打扫、上下车的杂务。六十多了还做这样的力气活，有时，材料来了上十吨货上下车，他累得筋疲力尽，大热天浑身汗水和着水泥灰尘，衣服上凝结出雪白的盐花，肩膀上磨脱了几层皮，结成了茧子。慧娟看到这些，心疼着，只责怪女儿太能折腾。他们打工的收入，一方面负担一家三口的生活费，将原有压箱底的十万元存款全部拿出来，给女儿交了培训费，买了全套国考资料。慧娟心里急出钵子大的包，这样折腾，会把一个本来幸福的家拖垮拖散，把小康拖成贫困，慧娟有一种漂泊在大海的感觉，只要碰上一个台风的浪头，就会被海水吞没。

慧娟一家在省城基本没有熟人，甜丸本来有几个同学在省城部门和大型企业工作，但她没有勇气去找他们。在租房的对门，住的是一位老门老户的退休男子，经常把生活垃圾杂物堆在慧娟家门口。慧娟心里纳闷：省城的人哪这样的素质。头一个月，慧娟忍气吞声，帮着提下楼丢进垃圾桶。有天，她叩开那位男子的门求情：请大哥高抬贵手，多多关照，不把垃圾放我家门口。那位大哥不拿正眼看她：我一听口音，你们就是从边远山村来淘金的，什么打工，就是抢我们城市人的饭碗，省城的垃圾，就这个味道，不好闻，你就回乡下去。慧娟听了忍气吞声：我们陪女儿考公，考上了就回县里去。我就是做做家政，充实时间。

那位大哥挖苦着：什么考公，省城的公务员是说考就能考上的，万人过独木桥，莫痴心妄想。考公，我看是来省城考察老公、找靠山吧。男子的话把慧娟气得晕死：大哥您放心，我们就是讨米，也不会在您锅里来夺一颗米。那位男子专门与她作对，说出更恶心的话来：已经讨到我对门了，还能怎样？你做家政，就到我这里来家政家政，搭伙，陪吃陪住陪玩，我养着你，还每个月给你开工钱。慧娟听到这话，如喝进了一只绿苍蝇，只想呕吐，溜进家门，把门重重一关，给那位男子甩出三个字：你龌龊！关上门，慧娟倒在沙发上痛哭起来，长到五十多岁，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哟。

虽然慧娟为人清白，可那位男子在楼栋社区里熟人多，逢人就讲，与对门的好上了，晚年有依有靠了。慧娟上街时，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农村来的，别看说话土的掉渣，卖弄得很，没几天就与楼上的王老五勾搭上了，还不是图王老每月的几千块钱。有的说：这个王老五，六十多了还在走桃花运，还送上门来了。王老五年轻时就会裹（土家人指花心男人），这回是会裹的碰到会缠的了。听到这些议论，慧娟想着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只差从五楼跳下去。她没想到，省城的人哪这么难缠哦。

王遥远的处境也不好，工地上的年轻人，都是在高强度劳动的场面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好手，有的是力气，最看不起的是出工不出力混饭吃的角色，上下车货物，王遥远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激不起工友们一点同情心，有说：这肯定是工头的远房亲戚，来吃照顾饭的，不如在家玩，叫工头按月把钱送上门。六十多了，还来与三十几岁的娃娃争饭吃，要钱不要命哟。王遥远本来生的与世无争，过去在单位就没有脾气，是走路怕踩着蚂蚁的人，从来不与同事们争待遇，在单位口碑很好，为人忠厚老实，单位换了十多届领导，他一直是仓库保管员，一种说法是他混不开，屁股在一把椅子上坐出了厚茧壳，一种说法是领导只信任他，说他那里乱了，企业管理基础就虚脚了。而且，三十多年无差错。在计划经济年代，百货公司承担全县四十万人的百货供应，有数千种商品，大到皮箱炊壶，小到衣扣针线，仅扣子就有三百多个品种，他都做到颗粒不差。他多次被评为“红管家”“铁算子”，他就是公司的定海神针。没想到来到工地，受几个胡子没长满的年轻人欺负。他几次对慧娟说：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人没吃没穿不要紧，受这样的精神折磨，他迟早要被恶气呛死。

慧娟回答王遥远的只有哭腔：你叫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为了你的祖宗女儿，把我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早就想回县里去。但愿甜丸能一考定乾坤，要不然，会把我们一堆老骨头搭进去。我听说有父母在大城市里陪女儿读书，结果生了重病去逝了，尸体不能出城回原籍，只能就地火化抱骨灰盒回老家。可怜哟，来时是活蹦乱跳的人，回去就是一捧灰。说到这里慧娟倒在王遥远怀里，哭昏了。

甜丸每天早上六点出去参加培训，晚上十点回家，对父母受到的责难，她一点也不知道。父母也不会把这些烂事与她说，她也不会主动去关心。两个月后，她再次参加国考。经过专业培训，虽然花了不少钱，可感觉不一样，她有了底气。甚至想着，如果几次考不上，就进考公的培训机构去当个老师，也是很光面的事情，而且月薪万元以上。两个月后，国考成绩下来，她所报的省直机关职位招三个名额，有五百多人参加报考，这样激烈的竞争程度，不亚于把她放到油锅里煎熬。按照公布的成绩排位，甜丸排在第四位。又是一个很矛盾的位次，上一个位次比登天还难。往下看，有十多人入围面试。她分析了前三席的考生学历资历、性别、出身位置，都是985名牌大学毕业，硕士生，还有一个博士生。有两位男生，一位女生，从地理位置分析，都来自省城，有两名党员，这中间不知潜伏多少优越条件，比如有父母在报考机关工作，或是父母和亲戚是厅局级干部，有的与面试考官熟悉，有的多次参加国考，有丰富的面试临场经验等等，这都是她所不具备的。从入围面试的结构分析，有三位的分数只与她低半分到一分，差距微弱，还有几位是硕士、博士学历。看到这些信息，甜丸流出一阵冷汗，一点优越感也没有，在他们面前，毫无竞争力。

她回到家里，父母已做好晚饭等她回来吃，她没与父母打声招呼，直接进了卧室，把头埋在被窝里，哭着，慧娟见女儿有情绪，就跟进卧室：丸儿，又是怎么了，你不是考的很好吗？是不是哪个欺负你了？甜丸只哭着，不回应。慧娟揭开被子一看，女儿眼睛红肿：碰到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王遥远见女儿这样，像屁股着了火，只在客厅里踱着步子，一副无奈的样子，自言自语：大不了回县里去，我们养活你，有什么哭头。甜丸听见爸爸这样说，一点也不体谅她内心的苦楚，从床上站起来：要回你们回，我没脸回去，我拼起这次面试不去了，马上参加省考。慧娟听见，心遭一闷雷：出了十多万块钱培训考试，不去面试？那不是把钱摔水缸里了？这就是你给我们的交代？

甜丸一点也不理解：十多万块钱？做盐都不咸，亏你说得出，哪个考生不是十万几十万的交费，才考上。你们垫的钱，算我借你们的，我将来连本带息还！慧娟无奈：还，还，还，哪个在要你还。我与你爸是把家和命搭上了，支持你考公，你看我们烦不烦？

甜丸回敬到：要烦，我比你们还烦。在省城，别人都有背景，而我在省城，背景就是一张白纸。慧娟见女儿极度伤心，怕出现意外情况，忙俯下身，将女儿抱在怀里：丸儿，我们是苦出身，没有给你背景。我知道你急，你考上了，父母都占你的光。记得你考上大学时，你是我们西街头的第一个重点大学生，一条街上千人羡慕我们家，我们因为你而荣耀。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我们坚信，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一路陪你。慧娟说到这里，自已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与女儿的泪融合交织在一起，母女俩伤心着。慧娟意识到，女儿走到这一步，是多么无奈和艰难，她想马上参加省考，肯定有道理。简单地说，省考出题的线索可能是熟知的，考起来就会比国考容易，女儿国考不足，省考有余，不会出现国考那样高手如林，前有重兵堵截、后有铁甲追兵、空中有云遮雾笼的四面楚歌局面。她无理由再责备女儿，只想着与王遥远一起拼老命给女儿撑起一片天，支持女儿实现考公梦想。

几个月后，甜丸参加完省考回到家里，满脸阳光灿烂，仿佛回到大学时代。所幸，培训获取的考点全部用上了，培训的钱花的值得。女儿明媚，全家晴天。慧娟和王遥远总算看到了晞微的曙光，东升的旭日从云霞中娩出，集束万道霞光，照在全家人身上。一个月后省考成绩公布，甜丸的成绩不仅入围，而且省直机关招文秘职位三个，她夺得笔试成绩第二名，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省直机关的大门。慧娟和遥远长舒了一口气，女儿一旦考上省直机关，他们就不用回县里去了，来省城的两年时间，所受的所有委屈、苦痛都有了超值的兑现。

慧娟还充分发挥想象，女儿成了省直机关公务员，如果相上一个厅级单位的青年才俊或是领导作女婿，那是更好。而且，厅级单位可能还有住房储备，会给她分配一套公寓房或是平价房，那她们就不用住在省城的边缘地带与王老五对门处户了，不用看见王老五那张癞蛤蟆嘴脸了。不用租房，老两口每月的退休金完全够一家人吃喝，不用去打工受欺负了，一家人照样过上小康日子。慧娟嘴上念叨：有人说养女儿是福，还真是福气哟。有的说，引儿子的，是工地提灰桶的，引女儿的，是提坤包包逛世界的；还有说：引女儿的娘，是慈禧太后，引儿子的娘，是厨房伺候。她看见朝气蓬勃的女儿，越看越像一件彩虹缝织的贴身小棉袄。这辈子还有三十年活头，可以享三十年福呀，慧娟想着想着陶醉了，以至遥远叫她名字，她还以为是叫去取女儿的录用通知呢。

王遥远动用缜密思考的大脑，说：慧娟，你不要想的这样好，我们刚来省城，这里的水深得很哟。凡事正想想，也要反想想。按照最好的结果去努力，但也要有接受最坏结果的思想准备。笔试只是走好了第一步，面试有时是起决定作用的。你怎么没想想，人家厅里如果预设好名额呢，有内定的考生，有可能是专门冲着名额投考的呢？还有，如果闺女面试时答题失误丢分怎么办？不然的话，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会从天上掉到冰潭，丸儿的心理上会承受不了。

接下来准备面试，甜丸找到培训时的老师，求他们指点，并参加了几次模拟面试现场，她表现从容，对答如流，口才展示几近完美。她幸运着，虽然，自已修的英语一个单词一个字母也没用上，但优秀的语文成绩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模拟考官提出要以《雪》为题，背诵五首以上的古诗词。她一口气背出了八首，而且一字不错。参加模拟面试的一百多人，只有她一人过关。甜丸想着，这些考官好像是冲着她出的题，她稳操胜券，完全可以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到八月底，她接到面试通知，由省公招委统一进行封闭式面试。

面试实行随机抽卡，抽到卡的应试者，听到工作人员叫名才能进入面试现场。轮到甜丸上场时，面试场内除了六名面试官，就是甜丸，现场空旷得只剩下心跳，这里没有一个旁听生，她顿时对面试现场有了一种神秘奇妙和深不可测的感觉，仿如掉进一个深井里，四周虽有光亮，却剌眼，虽有太阳光芒，却高远，与先前的模拟面试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心里没有了底气，甚至有点慌乱，事先准备的所有台词，在心屏显示不出字幕，失去了格式和方寸。她走进面试考生的座位，离考官席约十米半径，考官们呈半圆形将她围坐在中心，她仿如一颗圆心。主考官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学历、专业、年龄，有不有见习、实习、工作经历，有不有过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她都对答如流，感觉顺畅。她觉得，考官们没有想像的可怕，都是接地气的。

紧接着，有考官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单位领导通知你参加救火，在赶去的路上，你碰见一位被车撞倒在地的老人，如果不抢救，老人会有生命危险。你分析一下，先救老人会有什么后果？如果先去救火，会有什么后果？各列出三点。甜丸想了想答道：毫无疑问，肯定是先去救火，主要是要服从单位领导指示，救火也是救人命，再说交通事故，不能破坏现场，肇事者要负责任。如果自已去救人，势必引火烧身，家属将责任对象转移，造成自已脱不开身，如果打官司，更难办。再说，因救人耽误了救火，单位领导会给批评，那势必会影响自已在领导心目中的印象。甜丸认为，在模拟面试时，她回答过类似的问题，自已这样答题，应该条理清晰，利弊分析透沏，考官一定会满意。

对甜丸的解答，考官面无表情，不肯定，也不否定。下一个考官提问：根据领导安排，有位三十多年工龄的老同志在执行一项事关全局的重要任务，因专业能力不足，没有如期完成。他见你是班科出身，想个人请你帮忙完成这项任务，而你手头的工作又丢不下，你是帮助他，还是把自已的工作做完后再去帮助他？各列出三条理由。甜丸听题后，大脑迅速如一架机器转动着思维的轴。她从容答到：肯定是先把本职工做好，再去帮助他完成任务。本职工作是岗位饭碗，不做好会问责，如果自已的任务没完成，去帮助他人，会造成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已的田，两头受气，同事责备，领导不认可，年度考核会扣分。再说，他的工作任务完不成，与我个人商量，只是私人帮忙，他可以向领导申请加派力量，完成任务。

考官听后，轻轻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这些细微的表情，甜丸并没有看到。第四个考官提问：按照相关规定，单位每年可申报三名优秀公务员，可到年终考核时，有五名同志都符合评优条件，其中包括你，在余下的四人中有两人下一年度就达到法定退休年龄，而且历年因受名额限制，没有享受到评优的机会，单位领导的意思是让你退出评优，你如何应对，请各说出三条理由。甜丸没加思考，答道：最好是领导再向上争取两个优秀指标，就圆满了。优秀，是对每个人工作业绩的肯定，不能因为指标不足就相互剥夺，我优秀，我的工作需要获得肯定，我年轻，是因为还有成长空间，我比老同志更需要成长，我可不想一辈子困在这个岗位哟。要退休的老同志，高风亮节，正好把荣誉让给我们年轻人，垫衬年轻人成长的路。我宁可把评上优秀的奖金让给老同志，但评定的优秀资格我必须要。

考官听了甜丸的回答，没有表示态度。主考官说：甜丸同志，你的面试结束了。等着在网上公布的面试成绩信息吧，你口才不错，知识面宽，思维敏捷，考上了，要好好为国家效力，考不上不要气馁，可要继续努力哟。面试结束后，甜丸一家一直等着网上公布面试成绩。可等了两个月，也没有录取的通知信息。她到公招办去打听到，没有录取的的考生，面试成绩是不公布的。言下之意，甜丸没有进入录取状态。她这才感觉情况不妙，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她自参加省考后，一直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的，她想到，肯定是哪个官爷的子女抢占了她的席位。她到招录的单位去打听，新招聘进来的都是外省的，而且有两位是985工程大学毕业的。录取的人中，有一位是笔试成绩第一名，有一位是笔试成绩第五名，有一位是笔试成绩第六名。而笔试成绩第五、六位的考生，都出身在农村。一毛看，面试不存在作弊的问题。她大脑一片米汤面糊，问题肯定出在面试上，但到底是哪里扣了分，她是一点方向感也没有。她带着面试时回答的三个问题，回去与父母沟通沟通，让他们分析一下，死也要死个明白。

父母听了她对三个问题的解答，遥远敏感地分析道：我的丸儿，你这三个题都答偏了。第一题肯定是先救人，你只要说出先救人三个字就可得分，人的生命高于一切，这个考官就是考你有不有这个意识；第二题答的有些道理，但你忽略了考官说的重要任务，肯定是关乎全局的任务，你完全可以回答：一定会挤出时间，帮助这位老同志完成这项重要任务，就可得全分；第三个问题，你应当主动放弃评选优秀资格，把荣誉让给老同志，那些老同志会感激你一辈子。再说，奉献，是最好的成长，不是你评上优秀才是成长。考官一定会认为你是一个图名利爱虚荣的年轻人。这样的心理，甚至对你以后的成长，都是有害的。听老爸这样一分析，甜丸一下子蔫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考官在考题背后设这样的陷阱。听了老爸的一番叙述，头头是道，她想着，姜还是老的辣呀！她从来没有用欣赏的眼光审视过老爸，总觉得他与世无争，窝囊了一辈子，以至每次妈妈责怪老爸如何烂材无用时，她从来不替爸爸说句公道话，老爸的逻辑思维能力并没有退化，而且说得她口服心服。

两次公考失利，让甜丸消沉了一个时期，她天天在家打电子游戏，每当打到最高级别，她就获得一次大脑的清洗和苏醒，那种空无的、悬浮的、虚茫的感觉，可以舒展浑身的活细胞，找回正当青春的快慰，抹平人生际遇中的痛点。她在打听有不有民营学校招汉语、外语教师的广告，甚至幼教岗位，她也是愿意去的。父母还在务工，苦苦撑起一个寄托在省城的三口之家，没有时间管她，也可能是懒得管她，对她为实现抱负的所有挣扎失去了知觉。甜丸已经吃二十七岁的饭了，窘迫的生存状况，把她逼上了一条取舍都很艰难的路，前面是悬崖，后面是天坑，头顶上，还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她不得不想着生存的路径，她还要参加下一年度的省考和省内事业岗位招考。她坚信，苍天之下，肯定有一个岗位为她留着。

阳春三月，甜丸应聘上了一个民办幼师岗位，月薪四千元。每天四节课，她早上六点起床，在路上坐地铁、转公交、打的、步行折腾去一个半小时，到达幼儿园，早餐，八点钟上课，晚上八点回家。园领导见她有过教学经历，又是英语高才生，让她给幼儿们主讲少儿英语。到幼儿园任教，唤醒了甜丸对英语字母的知觉，觉得那些字母在心灵深处已繁茂成草，荒芜着，一念起就萌生出嫩芽苞，似已长在血液里。她从网上重新搜寻少儿英语教案，结合自已的经验，认真备好课，她相信，当个幼教是绰绰有余的。上第一节课时，园领导都毕恭毕敬坐在后排，观摩甜丸教学。一下子，甜丸心里有些慌乱，准备好的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教室里，六十多个幼儿如一个蜜蜂箱，嗡嗡有声，几十双眼睛带着光芒，在甜丸脸上扫描，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心跳急促得只差要从喉管里蹦出来，不知说什么好。她有几年没上过讲台，也许是生疏了，是激动了，也可能是孩子们童真的眼睛，点燃了她的童真，也许是因为名牌大学的英语专业毕业生，来做幼教有太多的委屈。园长站起来：甜丸老师，静下心，不要慌张。几分钟后，甜丸才平和了心跳，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字母：a。在幼儿中，有的已经会简单的对话，有的会几百个单词，有的二十六个字母早已学过，孩子们并不顾及老师的自尊心和情面，有几个跑上讲台胡闹：三年前，奶奶就教我背了。有的要与甜丸用英语对话，有的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乱画，还画出了甜丸的卡通肖像。一下子，教室里成了一锅粥，甜丸急得只有痛哭起来，有几个小姑娘还上来给她揩着眼泪，小嘴吧念念有声：老师，莫哭、莫哭。几个好心的女老师上前扶着甜丸才逃离了教室。一堂英语课，只得改成科学课，教室里才安静下来。

回到家里，甜丸像一个在学校受了大同学欺负的孩子，哭肿了双眼，慧娟劝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止住哭。慧娟安慰：我的丸儿呢，二十六七了，还是个孩子，有妈在，你永远是个孩子。社会就是个后妈，你必须学会坚强，莫要与那些奶腥气未干的幼儿们计较。甜丸一哭一抽泣：不是计较，我好好的一个教案，让那些淘气的孩子泼了一盆冷水，浇得我透心凉。想着想着，储存的泪水如打开了阀门，痛快地流淌了一阵子才完全停止。哭着哭着，甜丸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慧娟看看女儿熟睡得像个婴儿，摇了摇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哟。回想自已二十六七岁时，不仅到王家做了媳妇，还管理全家七八口人的吃喝拉撒了。

接下来，幼儿园的工作，甜丸是不想再做了，一个月后，她接到一家外贸出口集团公司的电话，说在网上看了她的简历和照片，想聘她为外事办公室秘书，月工资五千元，单位可提供午休和一顿午餐。突然来的好消息，一下子激活了甜丸的梦想因子，她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古训。第二天，她六点钟起床，并安排母亲做好早餐，当好参谋，对自已作了一番精心化妆和包装，描了口红和眉线，将纤纤指甲染成了玫红。慧娟责怪她：又不是相亲嫁人，到婆佬的去，打扮做什么？甜丸答：凭我这长相，出嫁还要化什么妆？这是工作，必须要做足面子工程，我聘上了，您与老爸脸上也有光。慧娟骂着：有公主心，没有公主命，心有天高，命只纸薄。什么时候放下公主身架，就可嫁人了。在慧娟心里，巴不得丸儿哪天早上就嫁人，她才有出头之日。

开始，应聘外贸公司英文秘书的事情还算顺利，当天上午就见到了总经理。总经理姓刘，近五十岁，头皮光光，胖如猫熊，财大气粗，中指节戴着蜗牛大的金戒指。他看见甜丸，一双眼睛滴溜溜转，那眼光如根根尖剌，让甜丸很不自在，浑身有被灼伤的感觉。刘总问了年龄、学历、专长、家庭情况，问她会不会喝酒，甜丸说：我不会。刘总说：我当老总的工作，就是喝酒。你不会喝酒，在酒席场上给我递杯凉开水总会吧？甜丸说：那，那我会。

刘总说：我们公司是省重点外贸企业，你作为秘书，天天跟着我应酬，就是做好服务工作。甜丸问：是不是与外商打交道，做翻译工作？刘总说：都是中国人，说话哪要翻译哟，外商，一年难碰上一次。甜丸感觉有些奇怪，说：那，那不要翻译，聘我做什么？刘总说：只要按月给你发工资就行了，喝酒、陪客、游玩、跳舞同样是重要的工作。

没过几天，刘总准备了一个晚宴，说是邀请外贸界的重量级人物聚会，要甜丸参加接待。晚上七时，甜丸来到餐厅，客人已入座。刘总将她拉到自已的旁边空位上坐下，介绍着：各位老总，这位是我新聘来的高材生甜丸同志，今天与大家见个面，以后她代表我与各位联系，可不要装着不认识哟。在坐的客人，甜丸一个也不认识，只见他们如一尊尊高神坐着，脸上堆满笑容。甜丸如一只羊羔，无意间闯进一个狼群，有些胆战。紧接着，每个客人走到甜丸身边要与她干一杯，说是初次见面，要无条件地喝，开始，甜丸拒绝，象征性地做个喝酒的动作，可有客人看出来了，怪她不真诚，她只好硬着头皮喝，一气喝了五杯，第六杯实在是喝不下去了，刘总站起来：各位大哥，可不要欺负甜丸小妹哟，你们不心疼，我可要心疼，你们哪位的酒，甜丸秘书没喝的，我都替她喝了。

甜丸虽然醉乎乎的，但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刘总的话，她从内心感激刘总的仗义担当，她只强忍着胃里升腾的酒气，红着脸坐着，看刘总一气喝下了十多杯酒，并没有醉意。刘总站起来，端着一杯酒，低下头对甜丸说：我知道你不胜酒力，已喝了五杯，算够意思了，但我这杯酒你一定要喝下，说着给甜丸酌满一杯酒：你的酒我喝，我的酒你喝，行不行？在坐的人都起哄：交杯酒，行，必须喝。甜丸不知所措，为了顾及刘总的面子，她站起来，将酒喂给刘总喝，刘总将酒喂给甜丸喝。甜丸喝下酒，大脑一片模糊，四肢无力，让人扶到沙发上去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时，甜丸才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浑身无力，服务员端上牛奶等早点：甜小姐请用餐，昨夜与刘总圆梦了吧。甜丸一听，不理解：什么与刘总圆梦？服务员说：你不是刘总的未婚妻吗？刘总今天早上还说你多爱他，把第一次献给了他。

甜丸大脑嗡嗡作响，很快反应过来：昨晚姓刘的趁她醉酒，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这肯定是姓刘的精心设下的圈套。她破口大骂：流氓，大流氓！我要去告死他。说着冲出房门，要从十层楼梯间跳下去。幸好服务员反应快，将甜丸拉住，甜丸昏倒在地。酒店的保安叫了辆的士过来，将甜丸送回了家。家里，慧娟与遥远坐等了一夜，因为不知道甜丸新应聘的公司在什么地方，所以一直等她来电话，可等了一夜，等着的士司机送来死人一样的甜丸。慧娟大叫：甜丸，甜丸，你怎么了？你醒醒，猛掐女儿的仁中，折腾了半个小时，甜丸才微微睁开眼睛，哭着：姓刘的是大流氓，我要告你，让你死。她看看一旁的爸爸妈妈：你们，只当没生我这个女儿，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慧娟意识到女儿昨夜遭了不测，身心极度痛苦，忙抱着女儿：丸儿，好好休息几天，我去找那个姓刘的，到公安局去报案，判他的罪。遥远冲了杯红糖水喂女儿喝下，又煮了四只荷包蛋喂她吃下，甜丸在慧娟怀里睡着了。遥远对妻子说：莫说去找了，这兴许是一个大骗局，那姓刘的说不定早就跑了，什么姓刘的，姓张的，都是一伙人自已说的，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上不得台面的事，会越扯越大，扯得丸儿一辈子不得安宁。

三天后，慧娟按照女儿说的地址去找那家外贸公司，哪里还有人影，问门卫，说是三个人的皮包公司，租的写字楼，两天前搬走了。慧娟听说了，眼前一黑，栽倒在街面，差点撞上飞跑的汽车。汽车中的司机甩出一句：你想死呀！直到晚上，慧娟才有气无力回到住处，只对女儿说：过去的事，拴在心底。记住，成长中，有些痛，是醒脑剂，要学会坚强，不要悲观，要振作，社会是个染缸，还存在肮脏的灵魂，但要相信，主页面是好的。我们当父母的也有责任，找单位，如找对像，我们就没有为你打前站，去侦察侦察。当初去应聘，为什么不多考察考察那家公司的底细？而一步步体体面面地走进骗子的圈套。看来，只有考公务员、考事业单位最安全、最牢靠。这次上当受骗，对甜丸的心灵剜痛最大，可以说在心底留下了永远的疤痕，一揭起就流着脓血。她像一根被滚滚洪流卷进狂澜漩窝的浪柴，在经受岩石的撞击，不断呛着水，自已任何搏击都无济于事，只能听任命运之神安排。她的心灵太需要一场修复和愈合。

两个月后，甜丸又应聘了一家培训中心当英语教师，只工作了一年时间，又被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挤出了培训中心，原因是培训中心主任与那位毕业生的妈妈是高中同学。临走时，那位培训中心主任对甜丸说：你对工作很敬业，外语理论水平高，学员们评价很好，只是，我那位侄女是我看着长大的，多次应聘失败，她不就业，天天在家与她妈妈闹情绪，全家人不得安宁，所以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岗位。紧接着，她又参加了一次省考，是一家省直事业单位招办公室工作人员，只有一个名额，她笔试成绩是第一名，可在面试时，又是无疾而终，面试成绩排在了第三名，与第一名只有0.2分之差。结果，省厅领导的一名远房亲戚招聘成功。这样天衣无缝的巧合，里面有不有什么猫腻，江湖局面太大，也不是甜丸能够弄得清水的。对公考和考事业单位的事，甜丸完全失去了信心，大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一个月后，她对爸妈说：爸妈，感谢您们陪我这么多年，没有您们，我来省城七年多时间，早就跳长江去了，早就喂了王八，喂了东海的鲨鱼。我想好了，明天就回县里去，向县教育局提出申请，到妈妈的娘家古龙村去当小学老师，另外把姥姥家的责任田种上三五亩，喂几头猪、几只羊，我已满三十二岁了，就在那里相个好男人嫁了，对人生我已经没有了过高的追求。

慧娟退了租房，一家三口背着七年前来省城时的简单行李，赶上到县城的高铁，三个小时就回到了县城。慧娟一家除了年岁同步递增，存款用尽，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而对县城却有了陌生的感觉，高楼林立，城市的半径在原有基础上拓展两倍，人口由七年前的一万人猛增到八万人。在高楼簇拥和排挤下，原百货公司那栋五层宿舍楼，又瘦又矮，在三十多层高楼下，如一块破旧的抹布。慧娟感慨：县城进步了，我们落伍了。好比一个穷汉子走进了大观园，那样惊奇而又寒酸。第二天，慧娟陪着女儿到县教育局，向局长递交了到古龙村小学任教的申请书，立志到边远乡村支教，支持农村教育事业，甘当一支红烛，燃烧青春，照亮村寨，点亮乡村孩子们的心灵，为乡村振兴尽微薄之力。局长看了甜丸的简历，对她立志当一名乡村教师的行为表示赞赏，现在乡村中小学、幼儿园差的就是外语教师，你的申请待局领导班子研究，会尽快通知你去报到。并提醒：到了古龙，要准备吃大苦，脱几层皮，才能扎下根，长出苗。在待遇方面，你的学历高，我们尽可能按照正式教师同类人员向上靠。

从教育局回来，甜丸的人生打开一扇新频道。她将爸爸、妈妈、自已不穿的衣服全部打成包，购买了一百支笔、一百个英语本、一百只乒乓球、一百个羽毛球，准备捐给古龙村的孩子们，作见面礼。一周后，县教育局给她发来正式通知：请你于三日内到古龙小学报到。甜丸向局长打电话：我明天就去报到。慧娟包了一台面的车，她与遥远要送女儿到古龙去执教，顺便回娘家去看看。

第二天，甜丸一家早上六点出发，驱车三百公里，一路上，初夏的清风吹拂着甜丸青春的脸庞，撩起她的秀发。远方的大山，如一尊尊天然的佛爷，伏地致礼，欢迎着她。她像一条在大山波浪里搏击的鱼，空气里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清新和芬芳。一家人于下午四时到达古龙小学。校园里，一百多名学子正在放学列队，在古龙村扎根四十年的老校长、全省优秀教师李清平见甜丸到了校门口，发出口令：全体立正，向甜丸老师敬礼！一百多学生举起右手，如春笋绽放叶片，向甜丸敬礼。甜丸万分激动，脸庞羞红，也立正面对同学们：同学们好！接着李校长介绍了甜丸老师的情况。全体师生热烈鼓掌。李校长说：古龙人杰地灵，乡村教育事业后继有人，我坚信，甜丸老师一定会扎根乡村，继承古龙村小学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为乡村振兴贡献智慧和力量。李校长刚讲完，从教师队列里走出一位英俊的青年教师，手捧鲜花，健步走到甜丸面前：甜丸老师，我是到古龙支教的刘青山，34岁，中南师大毕业，你来了，我就不走了，请接受我的花篮。甜丸说：谢谢！并向刘老师躹了一躬，双手接过花篮，不经意间，手指碰到了刘青山老师的手，刘老师的手如带着电流，温暖着她全身。

甜丸来到古龙，醇朴的乡风民俗滋润着她的心田，乡亲们对她如闺女，学生们如众星捧月，家长们更是对她敬如宾客，好多家长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家长就是小时候没学过外语，到山外去上学，怎么也赶不上县里镇上的学生，落下了一辈子的差距。你来了，就好了，孩子们才系统地学外语，我们要感谢你！一席话，把甜丸滚烫的泪水激出来了，滴落在古龙的土地上，她像一颗种子回归土地，在乡亲们温暖的怀抱里，让梦想生根萌芽、开花结果。家长们不时给她送来红苕、土豆、玉米棒子、农家肥追出的鲜嫩蔬菜，她要给钱，可家长们不要，她只好在心灵深处记着对乡亲们的情债。半年后，甜丸与刘青山老师喜结连理，在婚礼现场，她们同时向乡亲们作出庄严承诺：我要扎根古龙一辈子！

一年后，李校长退休，县教育局任命刘青山为校长，甜丸为副校长兼教导主任。慧娟、遥远也将家搬到了古龙村，伺候娘家父母安享晚年，也是为女儿女婿的工作助力。女儿心存朝阳，他们才感受到幸福的霞光；女儿心升明月，他们的晚年才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