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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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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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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道

王天运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读过三年私塾,在当时算是喝过墨水、能咬文嚼字的人。新中国成立那年,他刚满19岁,是百里挑一的帅小伙,因是村民兵队长,参加清匪反霸斗争,在一次清剿残匪的行动中,天运被一个土匪头子拦腰抱住,土匪手持一尺多长的尖刀向他猛剌,正在危急时刻,前面三十米处飞来一个骑着大白马的解放军,用驳壳枪瞄准土匪,喝道:放开他,不然,我开枪了。土匪头子见占着上风,拒不放手,那解放军一个点射,打在土匪左肩上,土匪松开双臂,倒地,被天运按住。那位解放军下马,用套马绳将土匪头子牢牢捆住。天运车过身,向那位解放军下跪:感谢大恩人解放军!

那位解放军操着难懂的北方口音:快快请起,看你,多险呀。幸好我今天去区政府报到,路过,听见这边有动静,就赶过来了,走,我们押着土匪,一起去报到,给全区人民一个见面礼。

在万人群众大会上,那位解放军坐在主席台上。原来,他是新政府的区长,姓李。天运识字,积极勇敢,有一定的战斗经验,被李区长看中,抽调他担任通讯员,也是警卫员,整天挎着个驳壳枪,跟在区长屁股后头,到各村建立政权组织、农民协会,开展剿匪斗争。李区长叫李石头,东北人,40岁,农民出身,参加过东北抗联、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四九年随解放大军南下,参加渡江战役,因只会勉强写自已的名字,没有文化基础,在部队成长空间受限,加上解放区需要大批干部,他被分配到新成立的区政府担任区长兼民兵营长。天运白天工作,晚上就在油灯下写新闻通讯、宣传标语、工作总结,给区长念文件、报纸,有时还教区长识字,区长说:天运,我小时穷,不识字,只会打仗,可是,新中国成立,再没仗可打,我就要失业了,你就当我的老师,教我学文化。天运说:李区长,您一天认识一个字,一年就可认三百六十五个字,不要两年功夫,就能读报看文件了。区长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天运说:我是孤儿,家里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光了,四五年初,日本鬼子进攻鄂西,经过我家时,把我家爷爷婆婆父母哥哥姐姐全部五花大绑后丢进苕坑,用石磨压着,放火烧了茅草屋,全家人被活活烧死在苕坑里,所幸我当时在山上打猎,躲过一劫。李区长沉思了一会儿:我的家人也是同样的遭遇,日本鬼子侵略东北老家十四年,在一个深夜里,鬼子用飞机轰炸,一颗炮弹将我全家七口人炸成了肉泥,我当时在煤矿井下挖煤,幸存下来,为我家留了个根,为了给爹妈们报仇,我参加抗联队伍,与日本鬼子打游击,直到解放军进军东北时,我才参军。天运,也好,我们两个现在都是孤儿,也是无产阶级一分子,算是有缘份,我四十多岁了,因在解放天津的战斗中,一颗机枪子弹从我的屁巴骨进,从前头出,从此,我丧失了生儿育女的功能,这辈子没打算结婚了,也没父母无亲人无儿女,你就当是我的儿子吧。

听了李区长的话,天运泪流成渠,没想到,他与东北的李区长还这样投缘,李区长在战争硝烟中还有这样凄惨的遭遇,既然区长响口说出要他当儿子,他满口答应,并站起来,给李区长躹了三个躬,很隆重地叫了一声:爹!李区长痛快地答应着,说:运儿,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在全区范围给你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成个家,给我生个胖孙子。区长对天运越看越喜欢。紧接着,参加土地改革,三年后,天运已长成大小伙,李区长兑现承诺,将古龙村的妇女主任陈小麦介绍给了天运。只是,陈小麦大天运三岁,天运想着,女大三,抱金砖,真心喜欢,年龄不是坎。天运听说邻村有对夫妻女18岁,男13岁,女大男五岁,在田里劳动,男人睡熟了打鼾,还是妻子背着回家的。天运与小麦过去有过工作接触,早已互存好感,只等着李区长捅破爱恋的窗纸。李区长亲自给天运、小麦颁发了结婚证,并在政府大院为他们举办了简朴的婚礼,区长发表讲话,表示对新人的祝福,天运、小麦给同事们发了点瓜子花生,婚礼就结束了。区长作出安排,将离区政府不远处几间政府没收的地主的老屋分配给小两口住,算是给天运撑起了一个家。

到大办钢铁时,天运与小麦生育了两儿一女,都是随小麦报的农村户口,天运对李区长说:爹,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有您,我这个孤儿才有了家,大儿子就随您姓,让您在江南有个后。您给他取个名字吧。李区长想了想:姓王姓李无所谓,都是革命的后代,如果你们舍得,给我留点根据,就叫李卫东吧。天运和小麦异口同声:好,您取的名字就是响亮!天运说:我与小麦商量过,将卫东过继做您的孙子,将来要好好孝敬您呢。大女儿随天运姓,叫王卫红,二儿子叫王卫军,都是李区长取的名。

五八年,刚成立人民公社,李区长转任公社主任,紧接着,大范围闹着饥荒,公社机关的工作人员粮食供应也十分紧张,天运家五口人,全靠他一人的商品粮供给,只能一天吃两顿稀菜糊糊,村里野菜、能吃的树皮、芭蕉蔸、黄荆叶、构树叶、棕树米、野黄姜都当成了主粮,天运想着又不能与村民争采野菜,只能与小麦、三个孩子艰难度日。有一天,天运下乡工作一天,迈着疲惫的步子,沿途看见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村民,心里阵阵剌痛,他回到家,看见小麦和三个孩子都守在门口,以为他会带回什么能吃的东西,可是,他没带一颗米回来。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李主任下乡回来,给天运家送来了三个野菜粑粑,是他早中晚三餐没吃积攒下的,要留给天运家的三个孩子吃,他想着,孩子们有了吃的,父母肚子才不感觉饿。天运对卫红、卫军说:这是李主任给卫东的口粮,只能留着哥哥吃,你们的夜饭,我们来想办法。李主任一听,眼睛一片模糊:三个菜粑粑还分个你我?三个孩子一人一个,我早就安排好了。你把儿子卫东过继给我当孙子,这是多大的情份,是菜粑粑能抵偿的吗?

李主任把话说到这里,天运再无话说,只好将菜粑粑分给孩子们一人一个吃了。夜里,李主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大脑里打着一串串问号,如深潭里冒出的气泡,像腌菜坛子里的跟头虫不时泛起:革命到今天,村民们闹着饥荒,本来,可以将地里长不出粮食的责任推给天旱无雨,让老天爷去承担。可是,公社就没有一点责任了?我李石头作为公社主任,就没有自责?就不检讨?全民大办钢铁,大量农田闲置,没人种粮,良田荒着,肯定无收。再说,村民的一切事务收归公社管理,是不是过于管紧管死了?能不能给农民们留点政策的缝隙?农田全收归公社了,田边地头、荒坡野地能不能种点白菜、罗卜、南瓜?总比年复一年长草长芭芒强吧?能不能允许农户喂猪喂鸡喂羊?多块菜田,人就多条活路。这些问题在他大脑中升腾成一团缠缠绕绕的烟雾,凭他的一点理论水平,是理不出头绪来的。他想着向公社张书记去请教,张书记三十岁,是高小毕业生,上过革命干校,学过哲学,能读报纸,念稿子,写文件,会分析问题,肯定会说出门道来。到下半夜一点钟,李石头大脑里那些问题变成了千脚虫子,啃咬着他本来就不够用的神经细胞,把大脑的瞌睡虫赶到了九霄云外。他翻身下床,敲着张书记的门,扯开铜锣嗓子:张书记,张书记,睡着了吗?我要请教。张书记以为是打雷,从梦中惊醒:哪个?有事明天再说。李石头说:我的问题拖不得,再拖,全公社就有饿死人的危险,那个罪,我们都顶不起哟。李石头尽量把问题往严重处说,以便引起张书记的重视。

张书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给李石头开门:你呀,就是铳药信子,一点就爆,能有什么大事,让你急成这样?李石头说:你知道,全公社多数的村民闹着饥荒,到目前,已出现得浮肿病的,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可能要饿死人。张书记回答:我是听说了,可,上面管的紧,我们能怎么办?李石头说:我们能不能在政策上开点小口子,允许村民在田边地头、荒坡野草地种点白菜、南瓜?

听了李石头的话,张书记绷紧了神经:什么?允许村民种南瓜,那不是私有制吗?这与现行政策是相违背的,动弹不得,动弹不得,小心在政治上栽大跟头,翻了船,喂了王八还不清白,你犯了错、免了职,我们公社不要你,你就回东北老家去。李石头听了张书记的话更来气了:一点白菜、南瓜还分什么私有、公有?能上纲上线吗?吃在肚子里消化成屎,还能有公私之分?拉成屎也是施在生产队集体田里,再说,南瓜让村民吃在肚子里,才有力气去炼钢铁,转化成人民公社的生产力呀。

张书记仔细扫描了一下李石头那张方脸,绊腮胡子如细钢丝,心里想着,这个只会打机关枪、扛大炮的大老粗,说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真的是进步了:这是理论问题,也是大政策,我们只有执行的责任。公与私不是我们能讨论的。你要我陪你喝茶、喝酒、下棋、练拳脚都可以,讨论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我不陪你。本来,张书记的酒量,只有李石头海量的十分之一,李石头凭哈的酒气,就可把张书记醺倒。可张书记还是宁可与李石头斗酒,也不拿政策开玩笑。李石头气喷喷的,自言自语:你不同意村民种南瓜,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不讨论,我就去找县里。如果要处分人,就处分我。只要能种南瓜,我滚回东北就种南瓜。

没过多长时间,上面下来政策,虽然措辞非常严谨:允许村民在田边地角开荒种少量蔬菜。可是,经过几级几道转换变通,到生产队农户一级,不仅种上了南瓜,而且变成了每户开垦三两分荒地作菜园,允许村民家里喂猪养羊,喂鸡喂鸭,有的还种上了小麦、洋芋、玉米、红苕。这是村民迫切的期盼,也是部分县上、公社、大队一级的领导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这些领导最感难办的是村民饿肚子,手中无粮食,只要村民肚子一饱,就少了上访的,扯皮拉筯的事,干部就好当得多。政策上微调,使过去在农业社里出工不出力,浑身疲惫得骨头像散了架的村民们,一下子唤醒了生产力,气缸的能量,喷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白天参加大办钢铁,打早工、中午和晚上就刨自留地,几个月后,各生产队都开垦出几十亩甚至上百亩荒地,成为新的标准化良田,而且,村民将农家肥泼在自留地里,蔬菜和庄稼,普遍比农业社的长势好。

天运听说了政策调整和农业生产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村民有了自留地,加上生产队集体分配粮食的保障,村民度过饥荒年月有了美好预期,随着一年的实践,政策在农村定根,许多村民日子过得滋润起来。紧接着,上面来文,为了减轻财政和公粮负担,鼓励行政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自愿申请回乡务农。天运的脑袋瓜子转动起来,他想了几天几夜,想着放弃公社秘书的职务,回到农村去种南瓜,开垦几块属于自家的自留地,让妻子小麦、卫东等三个孩子吃饱肚子。在梦境里,那自留地里绿油油滚着露水的蔬菜和挺着圆肚的南瓜,就是一个个亲生的孩子,还可与他对着话,聊着天儿。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妻子小麦正当青春细胞饱和,有了粮食蔬菜,她吃饱了肚子,有了营养,还可生育几个儿女,为王家添人进口。

经过一段时间的慎重考虑,天运才严肃地向小麦提出回乡务农的想法。与妻子小麦商量,要辞去公职,回到她娘家的生产队去当农民。妻子一听,烦瑟瑟的,杏仁眼横瞪着天运,火苗从顶命心冒着:你当干部,拿工资,吃国家供给粮,我们全家脸上有光,祖坟上也冒着青烟。好多人猴急猴急要从农村跳出来呢。加上你与李主任的父子关系,这辈子可以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我与三个孩子吃农村粮,不在人前,不在人后,生活能维持,三个孩子渐渐长大了,要在公社就近上学,你莫七想八想躁命(土家人指折腾),要打回老家去。天运一听小麦的话,知道自已说的太突然,让她的思想没来得急转弯,如果弯转的太急,容易滚下崖,闹得都不愉快。天运又与李主任谈了自已的想法,与张书记交流了思想,二位领导对天运的想法都是认同的,在新的政策下,天运是带头回乡,有示范作用,应当给予鼓励和表扬。开始,李主任还是挽留他:天运儿,你要去务农,我是支持的,可是,我工作上离不开你呀,十年来,你既是我儿子,又是我的老师,教我认识了一千多个汉字,让我懂了许多道理,你走了,我怎么办?总不能五十岁就退休,随你到农村去吧。

天运听李主任这样说,也敞开了思想:十多年来,没有您,就没有我,您是再生之父,我到农村去,我们父子关系未断,把卫东带到乡下去,您们爷孙关系未断,我们会常来看您,您老了,我们给您养老送终。您不知道,在公社周围,我们当干部的和干部的家属,想开一块自留地是不可能的,肚子吃不饱,再想生个一男半女根本不可能,生了也养不活。到了乡下,开几块荒地,我与小麦还可生一路儿女,都是您老人家的孙辈。在乡下,生个孩子,更容易养活,就是煮稀饭、打菜糊糊时,锅里多着一瓢水,就能养活人。

听了天运的话,李主任脸上绽放着笑容,心想,天运下农村去,虽然是带头响应上面的号召,落下实是为了多生多育,让自已多几个孙子,愿望也是美好的。他说:那我支持你辞去公职,到回乡下去务农,不过,你说多生几个娃,这太自我,太狭隘,太庸俗。你眼光要放开阔一点,你有文化,是党员,从公社到大队、生产队,要发挥带头作用,不光抓自家生育,不要只顾自家种南瓜,那是严重的小农经济,个人主义。要把当地的生产搞起来,不光把我儿媳小麦的肚子撑大,还要依靠集体,依靠人民公社,把乡亲们的肚子搞饱,那才是你作为一个干部应该做的。天运对李主任说:我,我,是想请您给儿媳小麦做做工作,让她支持我去务农,不要扯我的后腿。也许,我到了生产队,天天与村民泥里水里,风里雨里,喊着号子,唱着山歌调子,同呼吸共命运,就能听见乡亲们的真实想法。可以针对现行政策在落实过程中出现的实际问题,作出些实践思考,及时向公社报告。

李主任说:有道理,我支持,你媳妇的思想,由我和张书记一起去转弯,你只管做好下乡去务农的准备。我想,看能不能作为公社下派你到古龙大队去担任党支部副书记,反正大队干部与农民同酬。你就不急于转户口,等个一年半载再把户口转去,给小麦心理上一个缓冲,她不是不愿意让你去务农种南瓜,而是怕你把吃供给粮的户口丢了。你到了那里,一方面加强古龙大队的领导,另一方面你到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凭生产队记工分分配口粮和收入,公社里暂时给你把工作籍挂着,这个,我与张书记商量后,如果能执行,就给你交底。

对李主任说的办法,天运是认可的。只是这里面存在放碗不放筷的问题,有李主任对他偏爱偏心的成分,如果其他申请回家务农的同志跟着比,就不好办了。反正只要能回生产队去,走一步看一步吧。把户口转回生产队,有什么不可以的。当晚,他向公社党委写了要求回古龙生产队务农的申请书。两天后,张书记、李主任专门到家来与小麦谈话,让她支持天运带头下乡务农,有什么困难,公社帮助解决。张书记说:天运带头下乡务农的事迹,县里很重视,县委书记在全县大会上对他进行了表扬,还号召全县党政机关干部、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向天运学习。经过深入细致的工作,小麦同意天运到古龙去务农。李主任说:你们把卫东也带去,他虽然是我的孙子,也是你们的儿子,去与你们同甘共苦,接受农村艰苦生活的锻炼,对他的成长是很有利的。我也希望卫东长大了不是温室的豆芽,而是冰雪中的松柏,

一周后,张书记、李主任与天运谈话,张书记首先宣传了一番上面的农村政策,打着强心针:人民公社、大队、生产队,集体生产劳动,记工分,统一分配口粮,都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的体现,必须毫不动摇坚定不移地坚持和维护。你是一名党员,比平民百姓的觉悟高不高,就体现在这一点上,近几年,许多人对公有制和私有制,有模糊的认识,所以,在政治上栽了跟头。你刚满三十岁,还有远大的前途,不要一天到晚想着去种一辈子南瓜,到八十岁时,用一堆南瓜来总结人生,给你树碑立传,那有什么意义?

张书记的确理论水平高,讲道理一套一套的。天运在心里说,怎么会种一辈子南瓜呢,到了大队生产队,也要种出最好的田,当一名优秀的农民,把生产队社员(村民)的肚子都弄饱,天天打着饱嗝,还要有肉吃,有衣穿,有瓦屋住,那才是他心目中农民的美好生活。

李主任对天运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作为一名党员,时时刻刻要把村民有不有粮食吃放在心上,放在首位,无论有多大的道理,吃饭才是硬道理。我们革命、建设的目的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们天天饿着肚子,就不能说是好日子。

天运将全家五口人搬到古龙村落户,在全公社掀起了一阵热浪,有说好的,有说坏的。有村民说,天运年轻有为,肯定是下农村来锻炼的,将来还有前途。有说,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还是回来修地球,种南瓜,就这点出息。有说:天运敢于放下架子,落地生根,回到田野,有勇气,值得那些坐机关的整天唱万万调的老爷们学习。听到这些议论,天运只是一笑,他虽然只有三十岁,却经历了几个时代的变迁,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尝过。对上面有些不接地气的政策,他虽然想不通,但新社会建设没有现存的路径,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喝冷水,呛鼻喉,掉河里的事情是有的。在教训中醒悟,才能最终找到规律。

天运对妻子小麦说:我与李主任情同父子,大儿卫东是他的孙子,一定要好好爱护,把最好的留给他吃,把最新的给他穿。小麦责怪天运,你认个爹,还把儿子搭进去。我能不管吗?卫东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天运说:我认个爹,比没个爹好,卫东认个爷,多一个人心疼他。李主任在南方无亲无戚的,他参加革命,南下,是为解放我们,建设我们的家园,人家东北并不比我们这里差。我们已有三个孩子,到了生产队,吃饱了肚子,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就再生一路儿女,等你老了,尽孝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多幸福呀。

天运说的天真,还真是兑现了。六二年后,自从天运回到生产队,担任大队副书记,兼第三生产队队长,响应上面的号召,学大寨,赶大寨,筑梯田,修水利,积农家肥,提高粮食单产,三生产队亩产由过去三四百斤,提升到五六百斤,产量提高三成以上,对生产队实行按家庭人口分配基本口粮,允许每户每人开垦半分地的自留地,自留地不仅种菜,种南瓜,还种粮食作物,允许各家各户喂猪、喂鸡、喂羊、喂鸭。只是,基本农田一律不自留,对村民(那时叫社员)开垦荒地作自留地的问题,只要不占生产队的良田,天运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上面来问,就说是集体种的,这样下来,社员自留地的出产物解决了全年三分之一的口粮,生产队保管室实行粮食总收总出,交足国家的公粮,余下的按月分配到户,有家庭不会计划用粮,每月分配的粮食三天就吃了个精光,吃完后揭不开锅,全家饿肚子,对这样的户,天运提出由队委会成员负责管理到户,保管室按旬分配粮食,个别特困缺粮户可以向保管室预借粮食,待秋后分配口粮时抵扣,由于采取了积极主动的应对措施,三生产队在冬春、春夏当口,社员家口粮青黄不接的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不仅解决了全生产队二百二十口人的吃饭问题,再没出现饿肚子的现象,天运与小麦的造子业如放鞭炮,一点一个爆响,又生育了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到七十年代初,天运有了七个子女。

添人进口,吃饭的问题,不是做饭时多着一瓢水能够解决的。全家九口人,只有天运与小麦两个头等劳动力,好在老大卫东、老二卫红、老三卫军都已十多岁,都只上到四五年级,就缀学回家务农,或照护弟妹,卫东、卫军每天可挣五六个工分,卫红照顾四个弟弟妹妹,让妈妈腾出时间参加社队劳动,小麦刚四十岁,浑身的脂肪似被孩子们吸奶时抽干,被苦难艰辛的岁月煎干,瘦成了皮包骨头,头发花白,加上衣着破烂,三年才添一套新衣,平时的衣服,晚上洗了晾干,第二天早上又穿着出工,孩子们的一套衣服,大的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可穿四五个孩子,一件袄子,冬天穿了,大热天将棉花扯出来,当夏衣。虽然肚子能吃饱,可是经济上最兮荒的年代。小麦看上去成了五六十岁的老太,她常当着天运倒苦水:生了一大路子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我都老成你妈了。天运安慰小麦:现在苦点,将来就甜了,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长大了就可挣工分了,将来挣的钱,我们两个用不完。

小麦揪着天运的耳朵:你就会作劣,餐餐吃苕还有劲是力,害得老娘成了你们王家的生儿机器,自从回来没消停过。你光讲好听的,只生不教,不如不养。孩子小时要多读书,三个大的读的书还没你读的多,大了要恋爱,成家,生子,子子孙孙,我们到八十岁莫想过撑头日子。

天运回到生产队,如种子回到土地的怀抱,有了归宿感,在公社里虽然混的不错,但上面的精神有时是理解也执行,不理解也执行,内心反感的、与民意不符合的也必须执行,人就成了一个唯命是从的机器,没有一点主观能动性。在生产队就不一样,二百多号人的生产生活归他管,他就是一个大家长,关键是让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有了饱饭吃,大伙都拥护他,听他派工,他就特有成就感,感觉青春的激情还在肚子里荡漾。早上五点,鸡还没打鸣,天运就早早起床,站在一个小山坡顶,举着用洋铁皮做的喇叭喊着:社员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只争朝夕,一万年太久。快快起床,今天男劳力挑粪,女劳力除包谷草。安排好了,他才回家洗脸,在茅厕屋上满一担粪,第一个挑到生产队的包谷田,他将扁担斜挎在肩头,像一位将军,神气着,一株株茁壮的包谷苗都是他的战士,在向他敬礼。不一会儿,社员们陆续到田,除草时,有会唱山歌的青年男女,还爬上田坎高处,对唱几曲山歌:

哥在山上砍栗柴,妹在河里洗青菜。

妹望哥哥猴蹲岩,心跑白马敞开怀。

手里砍柴眼望呆,刀削手上带红彩。

哥瞄妹妹菜花苔,直道妹妹醉香腮。

哥的柴垛妹心揣,妹的菜儿哥心栽。

撩得妹妹心不在,青菜漂去大河外。

妹妹窗前一树雪,群星争枝忘抽叶。

清风无力妒春红,杏花有意吐芳蝶。

 青果逗日动窗页,哥扮馋猫树丫歇。

静听叶间咪妙声,妹妹依灯心胆怯。

哥哥热眼催果熟,晨露润红笑口裂。

哥奉杏儿妹尝鲜,妹甜心舌思哥切。

哥在树下拾杏核,颗颗香仁痴痴结。

仁儿嵌在妹心田,来日对赏红烛月。

天运时常写出歌词,说是山歌,实为情歌,信口吟来,润齿甜舌,朴实无华,悠场婉转,社员们听见山歌,手脚越发勤快。时间一长,劳动中土家族少男少女对唱山歌,传递爱情,以歌为媒,不再害羞,有意无意,都会大胆表白。而且,通过对歌,成为一种劳动竞赛的方式,提高了劳动生产力,也是天运的一大发明创造。从早工到上午十一点钟,天运作出安排,社员们各自回家吃早饭,午休,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再出工,这个时间段,是天运有意安排的,有勤快的社员,就去刨自留地,一遍二遍地打整自留地的田,比做出的馒头还酥软。下午上工到六时左右收工。在回家前,全生产队的劳动力就到田头的大树下评工分,有时念一段报纸,天运怀里揣着工分本,掏出来,分男女头等、二等劳动力的工分标准,记下各自的工分数,念给社员们听,社员们听后议论一番,说哪个没用力,哪个是刚下田的学爪子,哪个耽搁了一小时,哪个给孩子喂奶一个多小时等等,天运充分发扬民主,作适当调整,当然,涉及到有女社员给婴儿喂奶的一般不扣工分。工分修改后,天运再问有不有意见,大伙说没意见,就收工回家了。这样下来,生产队社员们每天劳动都是畅快的,充实的,集体的、自留地里兼顾,社员们就夸天运:有文化的生产队长就是不一样。

六十年代后期,造反派横行,公社李主任被轰下台,成为被造反派押着在全公社巡回批斗的活教材,一个原因,李主任是东北人,口音不通,说出的话很难听懂,在当地没亲没挂,造他的反,有点欺负外来人的意思;二个原因是李主任在三年自然灾害年代说过一些不当的话,经造反派们一捏造、一深挖、一发酵,就成了资本主义根源,李石头成了一心想搞“三自一包”的黑典型。至于他为革命流血受伤、立功受奖,那只是一块长期在革命队伍内部潜伏的遮羞布。有的造反派还把李石头不结婚、不要子女也当成一种顽固不化,对革命不忠诚不老实的表现。延伸追踪,还将古龙大队三生产队队长王天运搭了进去,说李石头唆使王天运回家发展自留地,种南瓜,天运成为“三自一包”、资本主义复辟的孝子贤孙。那天,有个姓刘的造反派一拳将李石头打倒在地,还踏上一只脚:姓李的,你从东北流窜到江南,是日本特务?还是国民党残余?

李石头吃力地说:亏你说得出,我全家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我还能成为日本特务?

造反派没好话:谁能证明日本鬼子炸死了你全家,你说的能站得住脚?那你就是潜伏大陆的国民党特务。

李石头辩驳:我是解放军连长,我们全连在解放战争中消灭蒋军不下于一个团,立过几个二等功,屁股就被打穿了,我还能是他们的特务?你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造反派的话更刮毒(土家人指歹毒):你就是苦肉计,伪君子,欺骗了人民群众,可欺骗不了我们。我们造反派都是火眼金睛,就是要让你暴露出来,我们好与你斗到底。听说你不结婚,不成家,名义上,到处吹嘘是光荣负伤,就是想到处裹(土家人指勾引)女人。造反派的话把李石头惹急了:要裹,就裹你的妈去!你可以侮辱老子的肉体,但不可侮辱老子的骨头,更不可侮辱老子的伤口。老子在战场上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落得你们信口胡言,老子与你们这帮猴日的拼了。

李石头说着,挣开造反派的脚,站起来与他们肉搏,几个扫蹚腿,打倒三个造反派,由于造反派手里有枪,有个小秧子用枪托狠狠地砸着李石头的后脑勺,可怜,李石头如一块门板,轰然倒在地上。几个造反派见出了人命,四散逃去。

周围的群众也跟着跑了,没有人会因为救下东北来的李石头,而惹一身狐骚(土家人指麻烦)事。当然,有几个胆大的好心人,跑到公社给古坪大队打了电话:李石头被人打死了,叫他的继子天运去收尸。天运听见大队书记的通知,浑身激出了冷汗:什么年代,光天化日之下还打死人!而且打死了战斗英雄李石头。他赶忙借了辆自行车往公社赶,一小时后才到现场,一摸李主任胸口,还有心跳,身体没有变冷变硬,天运心想:还有希望。便抱着李主任的身体使劲摇晃着:爹,您怎么了,醒醒,战火硝烟、真刀真枪没把您怎样,几个小秧子就送了您的命,那也死得太简单了、太不值得了吧。李石头睁开眼,口吐白沫,只啊啊有声,不能言语,天运说:您活着就好,我送您去医院。他借来了一架板车,请人将李主任抬上车,有人担心地提醒:天运,你还敢管他?他活着就是个大麻烦,死了就万事大吉了。东北人,家里又没个人来找他音讯。

天运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大儿卫东的爷,我不管谁管,一个战斗英雄,一个公社领导,就活活让人打死了,还有不有天理?传到东北,会怪我们江南人无道无德、不仁不义。

有熟识的乡亲说:不是不管,是你少惹狐骚,公社会处理的。

天运懒得讲理,只说:我认的干爹,我要管到底。他将李石头拖到公社卫生院,医院也是造反派当家,院长给李石头评了评脉,摸了摸后脑勺:脉还在,人不得死,只是伤了后脑,活起,也是个植物人,心还在跳,与死人没区别。这样的人活着就是个吃饭的包袱,一个废物。

天运听了院长如冰铁冷硬的话,急火在心:你说的什么话?李主任是战斗英雄,死要死个明白。只要没掉气,就要救活他。你这个院长是怎么当的,医院要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那个院长溜走了。天运正不知如何办时,有个医生来看了看李石头受伤的情况,天运认识这位医生,是原任院长,姓赵,建国前就是知名中医,肯定是被造反派轰下台靠边站了。赵医生悄悄对天运说:我现在是反动学术权威,但作为一个医生,我一切都可以不顾及,只求救人。李区长没有外伤,是颅内伤,心里也比较清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开几味中药,你一顺带回去熬给他喝,让他静养一段时间,大队赤脚医生可以试试针炙,看能不能恢复一点大脑功能,至于有不有好转,就看他的造化了。

听了赵医生的话,天运只得连夜将李主任拖回家。回家时已是下半夜三点钟。叩开门,小麦见天运拖回一个死人,过细一看,是公社李主任,她内心有气:死天运,怎么把李主任拖回家来了,还嫌我们家不乱哪?你一出门就是大半天不见人影,我收工回来老五老六老七都躺在屋檐沟里睡熟了,还是老大卫东一个个抱到屋里床上,连澡都没洗。人、猪子、羊子、鸡子要吃要喝,我半夜二更半还没忙撑头。

天运一听,妻子要管孩子,家务,又要出工,天晴下雨,没停过摆。虽然听着小麦的埋怨,但他想着,李主任还得她为主管理才行呢,没有她的支持,自已想管也管是不好的。他脸上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麦,苦了你呀,我还是早上吃了几个冷苕,忙得忘记饿了。你这一吵,我肚子里倒嘈(饿)起来了。先让孩子们把李主任抬进屋,一切都好说。

小麦不知是哪根筋想扭住了,站在大门口,叉着腰,像个母老虎:要管你一个人管,你把他弄进屋,我就出这个屋,天亮了,我们就去离婚!小麦说的话一点余地也没有,天运感觉,长到四十岁,碰上最为难的事了。不管吧,是拜祭的干爹,李主任无依无靠,对他有恩在先,道义上说不过去。管吧,小麦是一堵墙,挺着,无法逾越。前头是井,后头是崖。天运被逼到了仄处,只好将李主任放到牛栏屋楼上安下。打开一捆酥软的稻草,让李主任躺下,然后再去找点吃的喝的来。

小麦嘴上虽然说的硬梆梆的,心里却也矛盾:天运也不情愿出现这样的事情,李主任是儿子卫东认的爷爷,无论是天意,还是有意,都与这个家扯不开关系,现在,他生与死只隔一篾片,生命脆弱得如一张纸。回公社不可能了,当公社主任更不可能了。幸亏有天运拖回来,不然,死了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如果被造反派胡乱埋在山野坡里,被鹰抓,被狗刨,那全家人良心上会留下永久的创痛。万一李主任一口气不来,我与天运和孩子们,要给他体体面面地选块地,做个坟,才对得起人,李主任来我们公社积的有德,如果对他不好,那全公社的人会怪罪天运,怪罪我们一家忘恩负义。她赶忙升起灶里的火,做了两碗包谷面糊糊,叫醒老大卫东:来,给你爹你爷端去,先对付一下。叫你爹喂你爷吃,你爷千万不能死在我们屋檐下。

天运从卫东手里接过两碗面糊糊,眼泪一涌而出,流到了碗里,稀释了面糊糊。李主任可能闻见了糊糊的香气,嘴里不住地嗯嗯作声,天运对卫东说:你快回去睡觉,我先喂你爷爷吃。天运喂着李主任吃,一碗糊糊几下就进了李主任的喉咙管,李主任还在咂吧着嘴,还想吃。天运知道,李主任已不知饱度,一下子不能喂太多。天运自已胡乱吃了几口,就将半碗糊糊放在墙头,在李主任要吃时,再喂他。

天运躺在稻草上,想着如何管理好李主任的生活。他想,要么由全家人照顾,或是由生产队保管室代管着,或是生产队专门明确一名社员管理李主任的生活,工分照记,或是向公社问一下,如何对待李主任。想了想,又摇摇头,李主任是他天运的干爹,不是全生产队的干爹,凭什么要生产队来管?天运的孝心,凭什么要大伙来尽?他大脑里一片淤泥糊,没有个线头,眼睛也熬得红红的。他早上回到屋里,感谢妻子昨夜打的面糊糊,救了两条命。天运给李主任熬药,想听听小麦如何安顿李主任的事。小麦跟天运结婚十多年,生育七个儿女,吃的苦可开铺子卖了,如果家里再添一个植物人,那小麦会累死。天运心里肯定过不去。他是大队副书记,又是生产队长,有责任把李主任的事担起来,等待一个时期,看政策有不有什么变化。他坚信,像李主任这样的有功之臣,无论有不有错误,各算各的账,公社总归要管。无论社会如何变,天地良心不会变。不然,后人如何来评说?打了人的造反派,迟早要清算,要划责任,不能逍遥法外。天运把这些观点讲给小麦听,小麦说:我们家管着可以,但生产队要给口粮,这是底线。李主任现在这样的处境,生产队肯定要管到底,退一步讲,就是作为五保户,也应该给吃给穿。小麦说的话,让天运如隆冬里看到了太阳,每个细胞都温暖。

天运便出去与队委会委员们商量,如何安置李主任。他说:这本来是我的家事,是我个人认的爹,应由我把孝心尽到底,可是,我那个家,如果把李主任加进来,家就散了破了。我也是求大家帮忙想想办法。会计张家富说:李主任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如果叫天运一家来管,肯定够呛,我想,不如生产队出料、出工、出力,在天运屋旁做两间茅草屋,安排李主任住,生产队保管室安排半个劳动力专门管李主任的生活。他的治疗由队里的赤脚医生管。反正植物人不需要多少药费。出纳刘厚朴说:李主任好多次来过我们生产队,我们搞自留地的事他早就知道,是默认的,支持的,没有他的支持,我们很难有好日子过。党小组长说:李主任虽说牛脾气不得了,说话夹生半熟的,可他是一心要让老百姓把肚子吃饱的。所以,他说了一些过头的话,是替老百姓说的,造反派们记在了他的名下,是他替我们受罪呀。我们不能吃了木耳忘了树桩。就是要把李主任当佛供起来,全生产队的人要给他尽孝送终。我们二百号人一人节约二两粮食,就可让李主任吃一个月的。我们想好了,如果那些造反派再敢来捣蛋,我们全生产队的人用乱棒打死他们。

听了几位的发言,天运心里有了数。没想到,落难的李主任,还有这样多的同情者,知心者。在李主任当权时,他们没有表达出来,现在李主任成了植物人,他们说出心底的话,这就是口碑呀。天运更是坚定了管理李主任的信心。他说:本来,李主任是我认下的干爹,他对我有恩,我能做点事,都是跟在他屁股后头学的。感谢全生产队的社员支持,这是对李主任的恩,也是对我的恩。

没几天时间,在天运屋旁,做起了两间茅草屋,党员们送来了锅碗瓢盆,还有棉被、木床、椅子,各家各户送来了大米、腊肉、包谷、红苕、白菜、土豆,全生产队的人给李石头立起了小家,生产队保管室(收粮食的屋)的两名保管员负责代管李石头的日常生活。天运和小麦、孩子们每天早晚都会去看望李石头。石头只能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只能眨吧眼睛,也时常感动得流出泪来。安排好干爹的事,天运可腾出时间全身心管理生产了。下雨天,他就用一对旧板车轮子,做了一个轮椅,天晴时,就可将干爹推出来晒太阳。李石头虽然不能言语,却能感受到,奋斗了半辈子,现在让人呵护着,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李石头在床上度过了十多个年头,已经六十多岁,由满头黑发,变成了白发,经过赤脚医生扎针炙,神经系统有些复活,能吐出简单的发音,天运没有想到,植物人,也有萌发新芽的时候。生产队要推进联产承包责任制,大集体的生产资料分配到户,保管室变卖,保管员回家种责任田,队委会的干部也责任到田了,不再管生产队的事务,李石头纳入天运家分了责任田。照顾李石头的任务,就落在了天运一家身上。这个时期,天运家有了爆炸式发展,卫红、卫中两个女儿出嫁到邻生产队,卫东、卫军、卫山、卫水四个儿子先后成家,与天运家分灶吃饭,卫东等四兄弟都另寻屋场做了新屋,各家有了独立的烟囱。卫东娶的媳妇是大队书记的二姑娘赵桃。只有幺儿卫华跟着天运、小麦生活。卫东多次提出,要把爷爷李石头接到家去住,由他与赵桃负责料理。天运想着,把干爹让卫东来管,不利于卫东与赵桃家庭和谐,虽然他们管得好,但很别扭。他对卫东说:李石头是我爹,要尽孝也归我,你虽然随他姓李,却是孙辈。我们土家人兴一代管一代,不能把我的孝道让你来尽,你要尽孝道,就等着,我和你妈老了,走不动了,你就尽孝道。你只做到一条,你的儿女,必须姓李,给你爷爷在我们江南留条根。

自实行责任田到户,天运、小麦两口子、卫华、李石头一家四口,不仅吃喝不愁,没几年工夫,就将茅草屋更新成了三正两偏的大瓦屋,卫华也谈了女朋友,是高中同学,公社张书记的三姑娘张秀。张秀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愿回家参加农业劳动,就在乡里开一个副食烟酒店铺。热恋中,卫华魂不守舍,经常到张秀店铺去了就不回来,卫华还在家里得意地吹着:张秀怀上了他的种。天运没听清,还以为他俩合伙研发了个什么新产品,最后一问,是张秀怀上了,天运眼睛一横,这代人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到如此地步,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还明目张胆地在家里唱赞歌,洋洋得意,天运只差寻个地洞钻进去。天运想着,他当年与小麦恋爱时,并排走路就很少,走路还隔一丈多远,生怕挨火,更没牵一回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天运不知是责怪儿子卫华不知阳道,还是为自已恋爱时不醒事不浪漫而后悔,有羡慕,有妒忌有悔恨,还有遗憾。他想着,靠卫华种责任田是不行了,他心里开始急了,乡里张书记是个要面子的人,姑娘肚子大了,可不是小事。他到乡里去找张书记,想把卫华与张秀的事定下来。张书记见到天运:天运哪,你回古龙后没到公社来过,现在建乡了,你也不来,是不是对我有陈见?你们全生产队的人管理植物人李石头的事迹,我要代表全乡人民感谢你呀,感谢乡亲们呀。现在,你我要成儿女亲家了,你才来找我。天运说:不是怕给你张书记带过吗?那时,我在生产队抓生产,管二百多号人的肚子,没时间到公社来闲逛。加上搞自留地,种南瓜,怕把你张书记拉下水呀,那时,李主任倒了,你张书记可不能倒呀。

张书记说:也是,李主任遭了难,你们也吃苦了。你们生产队管李主任十多年,没有你们,李主任的骨头早就打得鼓了。至于儿女们的事,三姑娘同意,我就同意。我看他们两个黏黏乎乎的,分不开了。我只有一个心愿,现在改革了,开放了,允许发展个体经济了,不要把卫华捆在田里了,就让卫华到我这边来上门吧。我三个姑娘,总要招个上门女婿吧。这个伢踏你的代,我喜欢。

天运听张书记的话,内心里高兴,可嘴上还是说:卫华与张秀的确是分不开了,你姑娘怀上了卫华的种,再不出嫁就暴露了,看你这个当书记的有不有脸。天运的话,让张书记挨了一闷棍,骂着:这个猴日的卫华。等当我了家女婿,好好教训教训他,叫他认得我这个岳父老子。

天运笑嘻嘻地:卫华可以到你家上门,他与张秀,如果生一个娃,无论男女,姓张,生第二个娃,无论男女,随我姓王,如何?张书记想了想说:当然行。只要你不反悔就行。天运带着满肚子的欢快回到家里,与小麦说了卫华娶媳妇的事,其实,小麦在卫华读高中,每周送粮食、小菜到学校时,就看见卫华与张秀在校园里大柳树下说说笑笑的,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没认真读书,她也知道张秀是张书记的三姑娘,长得标致,眼睛水汪汪的,一对长蛇辫子漫过细腰,太可爱了。在小麦梦里,早就把张秀纳进了幺媳妇的编制:你今天才晓得,我五年前就知道。小麦虽然为把四个儿媳接进门,折腾得只有两个眼睛在转动,但一说起张秀这个准儿媳,还是眉飞色舞,一点疲劳感也没有。

天运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小麦说:我哪晓得会发展到今天。那十几岁孩子的爱情,如豆芽菜,能经得曝晒呀。我以为毕业了,他们天各一方就会断线。那晓得他们的线是越扯越紧。

卫华与张秀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到八十年代末,上面落实老干部政策,认定李石头享受副县级离休干部待遇,还补发了几万块钱的工资。这样一来,天运家不安静了。对李石头落实政策的钱如何分配的问题,让天运伤透了脑筋,他与小麦统一观点,除一小部分用于干爹未来的生活医疗备用外,其余一半用给李石头在东北老家的父母立个碑,另一半扶持本村寨贫困学生上大学。小麦说:原有生产队的人、我们一家人护理李石头这么多年,没有辛劳有苦劳,都出了力,能不能考虑每个人分一点。安大伙一个心,也是应着好人好报。我听村民们议论,这次李石头补了几十万,天运一家赚大了。还说可以做别墅了,小麦那张苦瓜皮皱纹脸可以用化妆品抹平了,白头发可以染黄染黑,可以佩项链、手饰、耳环了,说村民们过去所有付出都白忙活了。大伙肯定是听说李石头有了补助金,心痒痒了,眼红红了。

小麦还问:有人议论,说上面对你也有政策要落实补助。你在区政府干过,是响应号召回家种南瓜,上面对你有不有政策哟,你又不是犯错误回来的,可以去打听打听,兴许有什么补偿政策呢。天运脑壳摆得下露水:你莫提起,哪有这样的政策哟,我是自愿回来当农民的,哪有两头讨好的事。就是有政策,我也不要。

天运也听说过村民的议论,内心很矛盾,所以对李石头的补助金安排,才提出这样的方案。村民们的想法、说法并不为过。过去十多年,毕竟是二百多号人一起帮助他家度过难关的,李石头的命是全村寨的人给的。他想着报答乡亲们,可不能单纯用有限的钱来报答,必须要有意义。他想过,把这笔钱交给村里或是组织上来管理,但上面说这是你家私事,怎么处理都由你天运说了算。可是,明明只有几万块钱,传成了几十万,风口无舌,还可能膨胀成上百万,就不能以天运的意志为转移了。当然天运想得宽正,自家一分不用就行。他找到村里赵书记,与赵书记说出了想法,赵书记完全同意。天运建议以村党支部的名义,向全体村民发个公开信,将李石头这笔钱的数目、用路一一列出,让村民们心里都明白。对用于资助村里贫困大学生的那部分资金,由村里管着,建立大学生基金,以后收到捐款资助,都充实到基金账户,鼓励本村孩子们考上大学。

从村委会回来,天运将补助金如何运用的初步方案,贴近李石头的耳朵,念给他听。无论他听不听得见,天运都要这样做,要得到他的认可,才可实施。他听不见,天听得见。天运读了三遍,李石头嘴里哼哼出声,似表示认可了。天运问:爹,听懂了吧,就这样执行。石头转了转眼睛。做完这些,天运心里才有了底。天运决定带着卫东、卫军、卫华三个儿子到东北去寻祖,让三个儿子见见世面,他先去县组织部门找李石头的档案,档案室完全没有李石头的名字,找了三天,才在一堆废弃的纸堆里寻着。残缺不全的档案,记载着李石头的祖籍在东北某省白山县黑水乡旭光村。

时至腊月初,天运及三个儿子收拾行装,穿上厚厚的棉袄,小麦还给天运找来一件旧军大衣、一个厚毛瓜皮帽,这是李石头压在箱底的衣物。小麦说:东北不比江南,零下几十度,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了,注意身子骨,冻坏了是我的遭劫(土家人指遭殃)。天运听在心里,比穿十层棉袄还暖和,少是夫妻老是伴,小麦生了七个孩子,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她眼里只有他天运了。天运,才是她经营人生的本钱。

天运怀里揣着一万多块钱,一行从家里走八十里山路,到县城,然后坐班车到省城,搭上到东北的绿皮火车,火车一路吞吞吐吐,慢慢腾腾,晃晃荡荡,三天两夜后,才到达省城火车站,然后坐班车到白山县,步行到黑水乡旭光村,找到村委会书记,天运说明来意,并问起李家老屋的李石头,正好书记也姓李,与李石头同族,他听老辈人说过李石头参加解放军,四八年出关后近五十年没回过家,也没个牺牲阵亡的音讯,村民们都说可能是当了逃兵。几代人过去,渐渐地,李石头在人们记忆中抹平了。李书记说:他家里没有人,父母兄妹都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村民们将尸骨用麻袋收拢,就埋在老屋旁边。你们如果要给石头的父母兄妹立碑,就在他老屋场立就行了。

天运向李书记讲述了李石头作为战斗英雄,南下担任区长、公社主任,后被造反派打成植物人,全生产队的人护理几十年的经过。之后落实干部政策待遇,为给李石头了个心愿,天运才过东北来给他的父母立个碑,代为父母尽孝。说到这里,天运猛然想到,等李石头去逝后火化,也将骨灰送到东北来,与父母兄妹们团聚。

李书记听了天运说的话,很受感动,没想到,旭光村李家老屋的石头还成了英雄人物,李家人脸上有荣光,石头病了,你们照顾几十年,我替他的族人向你们表示感谢。你们不远数千里前来,为石头了却心愿,我作为村书记,一定将为石头父母立碑的事,当成全村的一件大事,在他的老屋场修一座碑,宣传石头的英雄事迹,把李家老屋当成我们村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天运想着,把这件事交给村里办是最放心了:谢谢李书记,把钱交给你们村里,我最放心。说完,李书记引着天运一行到了李家老屋,那里就是一个小土堆,上面搁着一块大石头,四周芭芒一丈多高,杂木成林,早已看不见屋场的遗迹。李书记指着土堆说:这就是掩埋石头父母和兄妹遗骨的地方。可能是六十年前,日本鬼子轰炸后,村民们草草收殓,后来也没有人修坟,就成了这个样子。之后,李书记又带着他们到乡里一家制碑场,落实了给李石头家人立碑的事,签了约,付了定金,确定了立碑时间,天运一行才回到村委会,将剩余的资金交给村委会,李书记叫村会计收了钱,打了收条。天运一行才回到白山县城住宿,准备第二天踏上返程的路。

从东北回来,天运将李石头剩余的二万多元补助钱全部交给了村里,由村里建立资助贫困大学生的基金,并提出资助办法。凡是本村贫困家庭的学子考上大学的,每人给予三千元资助。做完这些,天运将去东北立碑、设立贫困大学生基金的事当着李石头的面讲了,还说等干爹百年(土家人指去逝)了就送到李家老屋去与父母兄妹团聚。也巧,李石头双眼滚落出几颗晶莹的泪珠。天运兑现了他最大的心愿,感动了他身上麻木僵硬的神经。那笔资助大学生的基金,实际是李石头生命的再造。

在天运一家的护理下,李石头又坚持了五个年头,直到新千年第四年冬天的一个飘雪结冰夜晚,李石头静静地走完了他八十二年的生命历程。天运安排五个儿子,在李石头火化后,将骨灰盒放在家里守过五七,天运每天用肉、酒、饭祭奠着,他、小麦、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都在李石头灵前叩着头。然后,天运作出安排,五个儿子在清明节前将李石头的骨灰送到东北李家老屋墓碑安放。

从此,李石头魂归故里,与父母和兄妹们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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