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

进入新千年，王天运满七十岁，妻子陈小麦七十三岁，他们有七个孩子，五个儿子自立门户，两个女儿嫁在邻村。儿女们都响应政府号召，只生育一个儿女，孙辈有了四男三女。天运和小麦独守老屋，经营五亩责任田，因五十多年辛勤劳作，积劳成疾，浑身的骨头每个关节都存储着疼痛的因子，一逢阴雨天，就发痨（土家人指因气候湿润而诱发筋骨酸痛），双腿似有千斤重量，举步维艰，爬一步坡，都要付出吃奶的气力，每个细胞如蚂蟥钻进骨头缝，撕咬着钻心地疼。天运与小麦对伺弄责任田都已力不从心。好在政策上允许土地流转，天运将一亩责任田流转给茶叶合作社作基地，四亩种包谷、小麦、红苕、土豆、蔬菜等，作基本口粮和养猪养羊的饲料。虽然经济上不宽裕，老两口的日子还过得去。儿女们各守门户，对独生子女的前途，都抱有很高的期望值，孩子要上本乡最好的学校，或者直接挤进县城机关幼儿园、实验小学、重点中学、带到打工的城市去读书，踮起脚去分享城市的教育资源。儿子们进城打工，儿媳们陪读，因为不能落户，加上租房，孩子的生活费、学费、补习费、车船费，儿女们一年四季在奔波的路上喘粗气。只有大儿子卫东、儿媳赵桃仍住在古龙村，也没外出务工。儿媳赵桃在村里担任副书记兼妇女主任，一个女儿生于一九七八年秋，应着改革初放，跟拜祭的东北爷爷姓李，名叫李初醒，在省城读大学，毕业后刚刚分配在县直机关工作。打工在外的儿女们，如漂浮在城市大海的朵朵浪花，寄附在城市的边缘角落，没有停歇过脚步，日子过得比天运、小麦忙碌多了。

天运有些不解，儿女们只生养一个孩子，比他与小麦生养七个儿女还忙还累，压力还大？这不知是什么讲究。他们完全没有时间顾及父母，逢年过节打回电话也稀疏，发短信，三两个字就打句号。在孙子孙女放假时，要送到爷爷奶奶家里来，说是对两老最放心，孙孙们都是吃饭的小老虎，天运、小麦不仅贴米贴肉，还要花钱买各种各样的零食，才不会把茁壮成长的孙孙们喂瘦。要把孙孙们一个个喂得胖乎乎的，交给子女们，才感觉爷爷奶奶尽了心，当的称职。儿媳们互相比较着，比如一个儿子的女儿送来了，别个的都必须送来，不然，就责怪做爷爷奶奶的一碗水不端平，儿子儿媳们也不考虑天运、小麦经济的承受力，不问孩子们放爷爷家生活，钱粮有不有来路？更不要说为二老尽孝心了。每次接走孙子孙女，只用挑剔的眼睛扫描着自家孩子，是不是拖瘦了，身上是不是有伤疤，小的是不是受了欺负。没有给天运、小麦一句宽慰感谢的话。在他们心里，爷爷奶奶照护孙子孙女，如树叶护着果儿，自然天成。每次来天运家吃饭，都是两手空空来，胀得肚儿圆圆，嘴巴一抹，屁股一拍就跑。只恨猪身上只长了四个蹄子，每次为一家一个猪蹄子争得脸红脖子粗，前后蹄也逃不过儿媳们的法眼，如果看见天运家土豆、红苕、鸡蛋、白菜、葱花蒜苗，如鬼子进村，一家掳一口袋，一走了之，从不言谢。似说出一个谢字，父母会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天运、小麦只得两眼含泪苦笑，让孩子们拿去吃，才对得起他们，如果孩子们不拿，心里还生愧疚。天运感慨，他与小麦的家底本来就薄，迟早要被孩子们掏空。儿子儿媳们这些礼数、这样贪婪的德性是从哪里学来的？父母如巴（指瘫痪）床上了，他们还到哪里去揩油？在外面，如果这样处事，那不是处处要受别人指教？

天运时常责怪自已，没给孩子们什么家财，七个孩子跟着他们吃了很多苦。回想起来，那时，抱着多子多福的理念，生了一大路儿女，本来想等着老来享福的，死了多些人磕头，没想到是这样个肋巴骨（指下场）。他与小麦商量，家丑不可外扬，这些摆不上桌儿板凳的事，不要与村里任何人说。莫让外人看笑话，天运、小麦一生好面子，宁可自已吃亏，不会被几个孩子打倒。过一天算一天吧，万一过不下去再说。天运照样耕田耙地，没想到，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那头黑骚牯牛不听话，天运甩了它几鞭子，那牛烦躁，犟劲爆发，一头将天运顶飞两道坎，可忴，天运如一只折翅的雄鹰，掉在了第三个梯田里，顿时失去了知觉，全身瘫痪，一小时后，妻子小麦来叫他回去吃午饭，才发现天运已气息奄奄，忙叫来大儿子卫东和村民们将天运送到乡卫生院。

天运在医院住下，经诊断，都是内伤，摔断了六根肋骨，屁巴骨粉碎性骨折。幸好头部只擦破点皮，没有大碍。身体其他部位也没有外伤，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日，这伤不会脱体了，按最好的预期，天运以后只能拄着拐棍过日子了。小麦见天运伤成这样，她的顶梁柱断了，只嚎哭，一天如老了十岁，浑身没有元气。不一会儿，大儿媳赵桃也来了，给天运预交了三千元住院费，到了病房，有邻居提醒卫东，去通知外地的兄妹们回家照护爸爸。可卫东打了十多个电话，不是占线，就是关机，要么就是无人接听，所幸老七卫华的电话打通了，可卫华和儿媳张秀都在广东打工，远水不救近水，八岁的儿子在读小学，由姥姥在县城陪读。现在工厂里老板管的紧，不能请假，如果请假，就是下岗失业，社保中断，还扣工资奖金。看望爸爸，只能等过年才行。卫华委托卫东一定要替他们照顾好爸爸。卫东一想，卫华与其他几个儿子比，还算不错，不仅接了电话，还说了一句贴心的话。心里一想就宽正了，照顾爸爸的任务，非他与赵桃不可了。好在赵桃一直对公爹天运、公婆小麦孝顺，如果赵桃不支持卫东管父母，那卫东是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老鼠子进风箱，两头受气，也是很夹脚的。

骨科医生给天运把断裂的肋骨一一接续，屁巴骨了进行了固定，打了止疼药。

直到第二天上午，天运醒来，摇了摇头，大脑还能思维，他看见妻子小麦扑在病床上哭着，再看看卫东和赵桃，心里不是滋味，眼睛堤漫出串串泪珠，流到了枕头上，看看自已身上满是耕田时沾的泥巴，才回想起被牯牛顶飞的那一幕，真是惊险，所幸，牯牛头下留情，只用嘴巴鼻头顶了一下，没有用足牛劲，没有用两只锋利如古铜的角顶他的腹部或是胸部，如果是那样，那天运五脏六腑就破碎了、开花了，早就没命了。他想着，那头牯牛自打联产承包，生产队分给他家养着，承担他家和五个儿子家耕田的任务，算起来跟了他二十年，彼此间的脾性都了解，这头牛吃的是草，干的是最重的活路，干活比五个儿子加起来还强。虽然近些年生活有所改善，也只是在草料里加点盐或是糖水，逢年过节才煮点包谷米喂它。平时，它就是天运的老伙计，与它诉说心事，用手板拍拍它丰厚的背脊，帮它清除身上的蚊虫，没事时，就将它牵到河边去逗留，看它啃着青草，天运就坐在它旁边抽叶子烟，看它啃草的劲道，听从它粗旷的胸腔里发出的喘息声，大牯牛乖顺得像个大姑娘。昨天，天运不仅抽了它几鞭子，还骂了它几句，它肯定听见了。肯定是把它打疼了，它要反抗，或是稍稍用力，与天运做个游戏，牯牛的内心并不想把天运怎么样，想到这里，天运内心生出悔恨，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勤劳肯干的老伙计呢。

他对小麦、卫东和赵桃说：到阴间睡了一觉，感觉还不错，一看见你们，说明我还在。我昨天大不该抽它几鞭子，把二十年的感情打没了。卫东以为爸爸在说梦话，就问：爸爸，您在说胡话，这伤不要命，您好好活着，我与赵桃服伺您。天运说：我是说对不起家里那头牛。卫东说：一头牛有什么惦记头，您的伤才是大事，那牛不顶您一下，您哪门会成这样？等我回去还嗨（指打）它几棍。

天运忙说：东儿，千万使不得，你不懂我与那头牛的感情。你回去只好好喂着它，它舍（指掉）一两肉，我找你算账。小麦听见父子俩对话，用手背揩一把眼泪，就责怪天运：东儿，你不知道，你爹对那头骚牯子，比对我好。包产到户第三年腊月，那牛病了，你爹在牛栏屋陪着那牛五天五夜没回家，陪吃陪喝陪睡。我还怪他怎么不和那头牯牛结婚呢。卫东打趣道：妈您说的好，爸爸还三陪呢。

病房里气氛里渐渐升腾起乐观泡泡，天运望望儿子儿媳说：莫扯远了，东儿、桃儿，你莫信，你妈才是我的明媒正娶。好的有你和赵桃在呀，不然，我连收尸的人也没有了。一觉醒来才知道，我的伤不大要紧，叫赵桃带妈回去休息，卫东照顾我几天就行了。

赵桃对卫东说：快去打点热水来，给爸爸清洗一下泥巴。卫东去打水，赵桃扶起婆婆小麦：妈，您的身体很虚弱，我们回去休息，爸爸有卫东照护就行了，加上乡医院条件不错，医生都很好，肯定会把爸爸治好的。等您身体好些了，就来看爸爸。您身体好，爸爸才好起来快。小麦听了赵桃的话，感动着，泪水流在皱纹上，如溪水漫过一轮轮挂壁的梯田，白发粘在泪水上，如一幅经岁月漂白的水墨。小麦心里说，没想到，五个儿子数卫东最憨厚，却找到了最孝顺的媳妇，那六个子女，加起来不抵你和卫东，多子多福，纯属谣传。她对赵桃说：只是，苦了你们两口子呀。赵桃说：妈，您别这样说，养儿防老，人人都要老，您们一直没有对我们提出需要，我们整天瞎忙，没能顾得上您们。爸，您安心住院，医药费我已预交了，再需要，由我与卫东去借。现在爸爸这样了，妈，您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可不能倒下哟。我们先回去，干（隔）一天又来。

小麦站起来，看了看天运，用细砂纸一样粗糙的手心摸了摸天运的额头，胡子，肩膀和双腿，又用毛巾蘸热水给天运洗了把脸，想着，她与天运结婚五十多个年头，两人到现在都只剩一把骨头。所有付出，说值得，求得了儿孙满堂，却又不值得，没有得到福报。老来，不仅竹子靠不住，笋子没靠到，只能靠旁边的树了。她对天运说：你好好听医生的话，服从治疗。我回去给你熬点骨头汤就来。赵桃扶着小麦走出了住院室。病房里只剩下天运与卫东。天运对卫东说：赵桃这样好的人，对我们这样孝顺，卫军、卫山、卫水、卫华他们四个儿子都在空里过日时，这于你们不公平呀。他们家庭条件都比你们好些，跳到了外地务工安家，只有你与赵桃守着责任田，守着我与你妈，我从内心里对不起你们，我真不知如何办，你妈跟着我一辈子，投的什么哟，一辈子受穷受苦，没过过一天舒坦日期，生育了七个儿女，到现在还在奔波，还在为糊口食下地劳动，什么时候是个头哟。我想，老是这样让你们垫被可不是个事，必须要想个什么办法，要么各家都管，要么各家都不管，让我与你妈自然老死，等我们死后，村里弄床草席或麻布口袋，就把我们埋了。天运说着，有点气愤，右手握着拳头，用力在空中一挥，扯动断裂的肋巴骨，产生剧疼，哎哟一声，只差背过气去。

卫东拍了拍父亲瘦弱的背脊：您不要动。看您说的，我与赵桃现在安逸，没有什么追求，又不想在城里买房置地，女儿初醒已大学毕业，考上了县的公务员，没有什么负担了。我们今后的责任，就是照顾好您们二老，回去就把您们的责任田接管了。我记得小时候，您们都是让我先吃饱，几个苕，也是大的让给我吃，新衣服是我先穿，穿旧了才给弟妹们穿，我为他们多担待点，有什么不可以呢？

卫东的话，如滴滴蘸着朝阳的露，滋润在天运心里，激活了幸福的泪泉，他想着，没想到平时憨厚老实、杠子轧不出屁来的卫东，说出的话这样暖心，其实，卫东作为老大，吃的苦最多，还帮着父母拉扯弟弟妹妹们，十二岁就到农业生产队参加劳动，个子还没有挖锄把高，挑一担粪，人比扁担还短。每天只挣五个工分，付出的劳力却比得上头等劳动力。天运从记忆深潭打捞起这些，心情就云开雾散，日头当顶，骨头的痛感也减轻了几分，他说：东儿，只是苦了你呀，弟妹们叫不拢来，你不仅不与他们计较，还这样通情达理，为他们承担着家庭的责任，让父母心中有愧呀。

卫东听父亲这样说，心想，父母现在风烛残年，没有劳力，没有经济来源，是多么的无助呀，父母好比两棵大树，七个孩子好比贪食的虫子，啃空了他们的的所有，只剩下皮包骨头。弟妹们不管，都有理由。可我卫东不管，就没有理由推脱，因为他是老大，就只当父母只生养了他一个儿子。他说：爸爸，我与赵桃哪里也不去，就守在您与妈身边，为您们尽孝。赵桃说了，要带领乡亲们组建茶叶合作社，古龙的茶，硒含量大，去年，农业大学的茶专家来考察过了，要把古龙富硒茶打造成一个品牌，我想，为了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提高农田经济效益，也是为了摆脱强劳力付出，把责任田作茶叶合作社入股，由合作社建茶叶基地，我们按年收租钱。再说，合作社管理得好，古龙茶品牌打响了，合作社每年还有分红。

天运听了卫东的话，脑壳摇得像货郎鼓：那不成，把责任田完全放租，那我们不都失业了吗，我与你妈老了，要留点田练练手脚呢。再说，我们承包责任田交给合作社，那我们就没有了经营权，手中无田，万一闹饥荒怎么办？与联产承包政策是不是相违背的？天运一直把责任田当成灵魂的寄托，这是一个老农民的底气，是领土，是天赐的饭碗，如果将责任田放租，就好比把责任田当成风筝放飞了，漂泊在半天云里不落地。放出去，没有踩在脚下踏得轰轰作响好。天运有个习惯，二十多年前，在大集体当生产队长时是这样，推行联产承包以后更是这样，有事无事，都要到责任田去逛逛，腰里别一把长烟杆，漫步在田坎上，作拥抱状伸几个大懒腰，装一单叶子烟，点上火，走一步叭嗒一口，那吞云吐雾的感觉如仙如醉，田园也是会呼吸的，听得见吐出清馨气息，泥巴里，蕴含万物发酵出的千年窖藏酒醇醇的香。那亲手喂大的包谷杆，挥动衣袖，在排队向他致礼。他有一种农民的幸福感，如麻药迷醉身体的每个细胞。可是，在别人田里，他就没有这样的感受。如果把田租给合作社了，那庄稼更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卫东听出了父亲的担心，他安慰着：爸爸，您不用担心，赵桃说起合作社时，我也与您的想法一样，与她争论了几天几夜。最后是赵桃把我说服了。

天运感觉奇怪：赵桃真把你说服了？天运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人能颠覆农民靠田吃饭的真理。卫东说：真的把我说服了。不是她有理论水平，而是敢于解剖当前的农业问题。她说：联产承包二十多年了，从责任田到户第一年就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吃肉的问题也解决了，家家杀几头大肥猪，肥肉吃腻了想吐。紧接着，住新屋的问题基本解决了，我们村基本消灭了茅草屋，住上了三正两偏的瓦屋。可是，种的包谷、小麦、水稻，刨去种子、化肥、劳力成本，每亩责任田经济效益几乎为零，农民没有现钱收入，学生上学、老人就医、全家穿衣、家用电器，还有人情苛拜（指送人情），都要现金开销，银行更是没有多少存款。面对这样的窘迫局面，要么是像弟妹们出去务工，要么是提高责任田的经济效益，增加现金收入。赵桃说了：有饭吃、有屋住、有肉吃、有衣穿是温饱，有钱用、有电器、有小车是富裕，有存款才是小康。

天运听着有些糊里糊涂，但道理就是这样，过去，他从没有怀疑联产承包的做法，温饱就温饱，不七贩骡子八贩马。二十年前，我带头喊过责任田万岁，吃了饱饭，就忘了当年饿得肚子疼，那可要不得。他故意装着不清白：你这是湖里扯到海里，我到死弄不明白。

卫东以为父亲在兴致头上，在认真听，就继续下他的洗脑药：赵桃说了，一亩田，按传统方式种农作物，年收入约八百元，刨去成本，没有利润，而种茶叶，每亩年收入可以达到四千元，刨去成本可获利润三千元。反过来，用茶叶利润去买粮食，可以买四千斤，相当于八亩田产的粮食。这个账您算得通和吧。

天运听着烦瑟瑟的：你是来陪护的，还是来擂鼓的？这些你们懂就行了，不要给我和你妈灌输。什么租田，就是败家子行为。赚钱好说，如果合作社亏了，毛就捞不到一根。其实，卫东的话，天运在认真听，而且听懂了。

卫东见继续与父亲讨论不下去了，就说：您安心养病，责任田的事，我与赵桃会打理好的。天运回答：只要不租给合作社，我宁愿空着好看。

卫东也说不出更多的道理，说合作社流转土地，这是赵桃教给他的，他和盘托给了父亲，卫东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咕噜一句：万一不行，我承包您的田，您只认收多少钱就行了。天运说：现在，我与你妈养老，就是你们七兄妹要种好的两块责任田，归哪个来管理？现在我只想考虑这个问题。至于责任田，你们想哪门折腾，就哪门折腾。只是，在我与你妈死后，在责任田角角上合葬立个碑就行了，占不了你们几厘田。

卫东见父亲没有兴趣讨论责任田出租的事，就接着他的话口说：我与赵桃商量了，您与妈的养老由我们负责到底。天运说：你们心是好的，可养老的事，一个人吃得（指承担），一个人做不得（指做不了）。我好些了就出院，回去找村里，请村里刘书记协调，七个孩子都要承担我与你妈的养老问题。

卫东听父亲这样说，不好与他抬杠：我与赵桃能处理好，您莫把弟妹们都扯进来，他们在外打工，都没什么文化，只能当苦力，下煤井，爬高架，扛水泥，挣个个钱，混的都不容易，也很艰辛，对管您们的事，也确实为难。

卫东想平和父亲的心气。天运把话说到底：你与赵桃能承担，我与你妈感激你，但从孝道上说，你们做的再多，也不能代替、抵销弟妹们的孝道。

卫东陪伴父亲住院的时间越长，越是感觉力不从心。在陪护父亲一个月后，他每天抽起放下，喂药喂饭，接屎倒尿，穿衣抹澡，陪说陪笑，全是细微末节，有天半夜，天运肚子饿了，突然要吃油条，叫卫东去买，可半夜里哪有油条呀，卫东跑了五条街，没买到，又不好叫醒油条店的老板，只好蹲守在一家油条店门前，到四点多钟，油条店开门，将昨天卖剩的两根油条回锅，卫东才买回。可回到医院，天运责怪他昨夜跑哪里鬼混去了？卫东说去给您买油条去了。天运说，我现在不想吃油条，只想吃烤苕，卫东准备出去卖烤苕，只听见父亲屁股下噗的一声响，卫东知道情况不妙，父亲屎尿都拉到了床上，卫东只得强忍恶臭收拾。将污浊的铺盖清洗干净，正要出去买苕，听父亲又叫：我要吃桔子，不吃桔子不喝药。卫东回了一句：六七月，哪有桔子吃哟。天运说：快拿药来我喝，你望我早点死呀？卫东说：您先吃点东西，垫点底，再喝止痛药才行。天运与卫东扭筋：我偏偏要先喝药。你照护人，我想吃点东西时你买不到。你滚回去，叫你妈来。卫东摇摇头，父亲住院吃用都是他和赵桃出的钱，还成了受气筒。他知道父亲是在病床上呆时间长了，要发泄发泄，就没与他计较。

卫东为照护父亲，责任田里草疯长，比包谷苗还高，把包谷苗欺负得孱孱弱弱，可怜细苗儿，像发育不良的姑娘，抽出花，腰里却没见挂棒吐须，花穗望着天空，无助地摇摆着。赵桃在村里上班，忙得胯子打绞，与义务工差不多，每月收入不过二百元，田里没人打理，没有收成，吃粮食就成问题。平时，田里忙了，他还要到周边工地、煤矿打工。每次母亲来到医院，卫东就让母亲替换他守护父亲，他回去打理责任田，想到，这尽孝的事，一手一脚，一个人来做，真不是长把子伞。

两个月后，天运基本康复，只有屁巴骨还没长好，站立走路要拄拐才行，医院要求出院，回家料理。一个院住下来，赵桃垫了一万多块钱，等于是透支了六年的工资。天运感慨，没有赵桃、卫东，他是住不进院，住进了，也出不了院。活到七十多岁，他一直与小麦苦心经营，还算顺风顺水，还没有碰到过这样难堪的事。好在有小麦一路搀扶，是他生命的常青树。天运感动，小麦比他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份搀扶和守候，斗金不换哪。回到家，小麦把他安顿好：你就躺着，什么心不用操，我养着你。在小麦心里，天运就是个孩子，一个小弟弟，她愿当他终身的陪护。天运看着小麦瘦小的身影，眼泪止不住流进嘴里，苦涩难咽，鼻子内层酸楚楚的，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与小麦结婚时，小麦已是闻名全区的女强人，村妇女主任，加上上面重视培养女干部，小麦有远大前途。可是，小麦结婚后，成了家庭煮妇，如春蚕吐子，生育七个儿女，都成家立业。岁月如一根绳，将她无情地绑架，半个多世纪，她被缚成了一只瘦瘦弱弱的茧。

天运回来第二天，就让小麦叫来卫东，用板车将他拖到村里去，他有事要找村里刘书记说。小麦知道天运的心事，就责怪：你又折腾什么呀？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有卫东和赵桃在身边，你还图什么？七个子女，一大路孙辈，让村里人看笑话呀？天运笑着说：看你扯远了，我又不是去告状，我只是请刘书记帮忙把我们家务事捋一捋，把卫东和赵桃解救出来，免得他们跟着受罪，手心手背都是肉呀，我不是不给儿孙们面子，他们尽到了孝心，就是最大的面子，这道坎迟早要过。小麦和卫东见拗不过天运，卫东就用自家的板车将父亲拖到了村里。

刘书记三十八岁，比天运的幺儿卫华大一岁，所以在天运面前，他是小字辈。刘书记见天运来村里，就上前搀扶进办公室：大伯，您清(指平时)无事不找村里，今天来是什么事？天运说：家务事，你是晚辈，是书记，你把父母照护得很好。我这次被牯牛顶伤住院两个月，想了很多，孩子们叫不拢来，天天只有卫东和赵桃护理，他们也有责任田，赵桃还要忙村里，婆婆子小麦操劳一生，只剩一把老骨头，让人心疼。刘书记问：这是您的家务事，难理清，村里不便管吧。天运说：你们应该管，我那时当生产队长，哪户分家扯皮、打得鸡飞狗跳的不是我作的证、解的交？村里如果不管，我就到乡里去，乡里不管，我就跳崖去。刘书记听天运说的这样严重，便答：这个问题家家户户有，天天扯得我们村干部脑壳疼，是一本背不完的书，您说如何办才好？

天运说：我也没想好。你看这样妥不妥，我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除卫东外，每户每月负担三百块钱，打到村的账上，由村委会转给我。刘书记一听，没想到天运伯说出这么个办法，如天外来声，他从没听说过。他很直吧：那，那不成。家家户户都打到村里账上，那我这里成银行了。您说叫儿子们按月交钱，这可以，我们古龙村有十多户就是这样做的，儿女不问贫富，每月给父母三百五百。在身边护理的子女不交钱。叫出工不出钱，出钱不出力。这样执行，倒也相安无事，父母有了财务开支权，心里也敞亮。天运说：刘书记，你说到点子上了，应当行得通。

大伯，您也不要太乐观，别家能执行，您家不一定执行得了。家家有谱，却难成歌。儿女越多，难度系数越大，一个儿一个想法，一个儿媳一本经，从古至今，历朝历代，没摆撑头过（指没理顺）。刘书记有些为难地说：不过，大伯是德高望重，您提出的办法，我肯定支持，只是，只是......天运揪住刘书记的话尾巴：小刘书记，有什么为难的，让伢子们尽孝心，大天白日，正气正慷，我想横了，不会顾及伢子们狗屁面子。刘书记没想到天运伯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是担心您，在我们村，您家儿孙满堂，个个出息，家风正统，家教严谨，是全村人学习的榜样，卫华还是乡里老张书记的上门女婿，又扯转来尽孝，说不说得通，如果执行按月交尽孝费，那全村、全乡的人如何看？您的大媳赵桃是村干部，自家的事没理撑头，还管理全村妇女、儿童、家庭、文明建设事务？天运听刘书记这样说，心想，原先没有考虑这样复杂，现在既然提出来了，必须有个结果：几千年来，哪个把家务事理得撑撑头头？我今天来，必须要有个办法。不然，我就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了心也悬起在。我与婆婆子（指妻子）总不能到七个子女那里一家住一个月吧？他们在天南地北、白山黑水，我人毛就找不到。

刘书记想了想，今天，对天运伯不给个交代不行，就使个拖刀计，让天运通知儿子儿媳们回来再说：天运伯，您是农业学大寨时的英雄，我要向您学习，您家的事好办，就把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们通知回来，到村委会，我主持开个会，把您说的办法审议讨论一通过，弄个纪要或是协议书，儿子儿媳们按上手印，就行了。听刘书记给他戴高帽子，说的也在理，天运脸上才挤出一点苦笑：这样最好，我回去就叫卫东通知六个弟妹们回家来定夺。

卫东将天运拖回家，便与弟弟们打电话，四个弟弟，卫军在广东深圳，卫山在云南、卫水在东北，卫华在大西北。两个妹妹，一个在成都，一个在山东，都说孩子正上学，不能掉课，单位不准离岗，走不开，要回来，也是春节前。电话打到卫水时，是卫水媳妇话梅接的电话，一副哀伤哭腔：是大哥呀，卫水刚出车祸事故了，估计双腿保不住，晕死了还没醒，医生正在抢救。卫东一听，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话梅哭喊着：大哥呀，你与爸妈说，给汇两万块钱来救急。卫东听到这里，只说：好好好，一定，你先不要急，救人要紧。就把电话挂了。没说爹通知他们回来商量重大事情的话。卫东车过身，向父母报告了卫水那边遭车祸、受重伤、要汇钱的情况。

天运、小麦一听，只差急呃过气去。小麦大哭：我的水儿哩，哪门要死到（跑）到东北去打工，把命搭进去了。哭着哭着，没了声息，晕过去了。卫东急忙叫着：妈，妈，妈！忙将母亲抱到床上躺下。天运见妻子这样了，心里如擂丧鼓：把小麦急出三长两短，他天运也命到头了。他扶着椅把，几次想艰难地站起来，可是，两腿完全无力支撑他孱弱的躯体，他望望卫东：快去喊村里的陈医生来。卫东一阵奔跑到村。半小时后，村医来到，赵桃也回到家来。陈医生猛掐小麦的仁中，小麦如进天宫逛了一圈，回到人间，慢慢睁开眼睛，医生对卫东、赵桃说：大妈身体太虚弱了。你们给大妈喂点牛奶，煮几个鸡蛋，慢慢就会好的。天运见小麦醒来，拄着双拐、一步一停靠近床边，用手心给小麦揩着泪水，手心抚过小麦脸上一轮一轮的皱纹，被岁月漂白的头发，蜡黄的面色，昏浊的眼睛，塌陷的嘴巴，瘪壳的腮帮，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妻子，感到小麦好陌生，完全没有了五十年前在区政府举办婚礼时的俊俏模样。天运用尽力气，将小麦的头拥在怀里，似要把自已的体温，灌注给小麦暖和身子：小麦，苦了你呀，我让东儿、赵桃他们来想办法筹钱，把家卖了，也要把水儿治好。

安稳好小麦，天运呆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他知道，赵桃刚刚给自已住院垫了一万多元医药费，再拿不出钱来救卫水了。他咬了咬牙，才对卫东、赵桃说：找个贩牛佬，把那头牯牛卖了，这个家里，能变成钱的，包括腊肉、猪羊、鸡鸭、木料，都拿出去当了，看能筹多少，不够的，把我与你妈的棺材卖了，把压在箱底的安葬费拿出来，如果还差，就商量我大孙女初醒，看她工资有不有节余，算我借她的，我归土之前一定还上。

安排好这些，天运的心跳似平定了一些。他最舍不得的是那头牯牛，是他的老伙计，虽然顶他个半死不活，但一起劳动耕作几十年，友情亲情却在。伙计不如儿，救卫水要紧，等把卫水治好了，还有机会把牛赎回来。听了公爹的安排，赵桃想着，公爹说的几项筹钱来路，每一项都是岁月的念想，都扯着感情的血脉，家里的东东西西在，家才是完整的。东西卖了，家就掏空了心肺。她想着，公爹说的这些都不卖了，牯牛也不卖了，由她到村委会打借条，借一万块，再与女儿初醒商量，借一万块，快快汇给卫水救命。

赵桃与村里刘书记打电话，提出借钱救急的事，刘书记一句话把她的念头堵在了喉咙管：村里家底像洪水洗了的，你会不知道？你把我卖了算了，趁我还年轻，还值几个钱。赵桃一听，刘书记说的是实话，不是不借，而是村里早就揭不开锅了。村里拖欠刘书记的公务费开支五万多块呢，刘书记任职六年来，他妻子把家里母猪下的猪娃卖的钱，全填补了村里公杂费窟窿。赵桃没有办法，只得去求她的老爸，老爸是村里的老书记，应当有点退休待遇。赵桃给爸爸打去电话，倒让爸爸训了一顿：桃子呀，你尽孝心，救卫水的命，我都支持，可是，我与你妈同样需要尽孝心呀。卫东他们除了卫水，还有六个弟妹，你那个家，我又不是不晓得，哪个管得了哟。我当过村书记，可村干部没纳入社保，待遇与村民没两样，我哪有钱来借给你哟。要不，你把我和你妈的两副新棺材卖了，给你小叔子寄去。

听到这里，赵桃不作声了，挂了电话，眼泪一串串流了出来。她后悔打这个电话，这不是剌痛了爸妈的心吗。嫁出门二十多年，没有给娘家什么好处，但不能把娘屋的钱往婆家猴（土家人指刨）啊。父母的一点家底就是两副棺材，那是他们的命根，也是底线，赵桃宁可卖自已，也不会去卖父母的棺材。父亲说出卖棺材的话，相对一个老人，是最恼火的话，为这个事，父亲心里肯定会疼一向时（指很多天）。她感觉，卫水的事成了难解方程式，可是她与卫东不管，就没人管了，那不是要逼得公爹公婆跳河上吊吗？她必须要担当起来，让这个家挺过这一关。她只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到信用社去问问，看能不能贷两万块钱出来，就不用向女儿借了。她知道女儿刚参加工作，手头肯定也紧张。乡信用社的张主任与赵桃是初中同学，张主任看见头发花白的赵桃，开始没认出来：你是？赵桃回答：我是古龙村的赵桃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哦，初二班班花赵桃，我记得你三十年前扎一对麻花辫子，如瀑漫细腰，跑步时，像两条灵蛇飞舞，那时我就想着，赵桃如果能把三尺长的辫子剪下来送给我，我就做成鞭子，天天敲打自已，鞭策自已，然后，你就嫁给我。没想到，你刚二十岁，就嫁给了卫东，那时我还在读大学。赵桃鼓（土家人指瞪眼）了张主任一眼，强装笑脸，有点讨好地说：你尽说瞎话，你现在说，水落三丘了，黄花闺女成了条老黄瓜。当年，你如果是给我下跪，说不定我会将辫子剪下来送给你，并许下婚诺。不过，我今天是来求你的。张主任问：你有什么急事？赵桃如实说来：我小叔子在东北打工时被撞成了重伤，需要两万块救命钱，想找你这个大主任想想办法，贷点款。

张主任告诉她：现在信用社改成了股份制，贷款审查很严，必须要有有效的抵押和担保才成。我这不是卖关子，而是保自已的饭碗，我如果不守规矩，就是自砸饭瓢子，你总不希望我拄一个讨米棍，拿只破碗，流落街头吧。

那是那是，看你说的太兮荒（贫穷）了。张主任说的，赵桃是理解的：那你给我指点指点，我如何才办得成贷款？张主任说，农村的房屋抵押不大好操作，最简单的是机关事业单位有不有吃财政饭、国家粮的人作担保。听张主任一说，赵桃马上联想到了女儿初醒：我女儿是县直机关的公务员，她作担保行不行？张主任说：应该行，你让她单位写个在职证明，然后，本人把身份证、工资存折带来就可办理贷款事宜。赵桃说：我与女儿说好了，就来办。她给女儿初醒打电话，说明来意，初醒迟疑了一下，赵桃问女儿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初醒回答：妈，您不知道，我刚参加工作，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是您未来的女婿，他的妈妈得了白血病，需要医药费二十万元，我用公务员身份和工资本抵押贷了五万块钱，现在每月从1500元的工资中扣一千元还贷。我哪有能力再抵押哟。女儿的话，让赵桃只差哭出声来：儿呀，你怎么不早跟我讲呢？我们好一起想办法呀！初醒说：我知道您们要管爷爷奶奶，又没有经济来源，也不容易，我怎么好开口向您们要呢？

赵桃不知与女儿说些什么，因为家庭这样，她是万万不想把女儿扯进淤泥糊，没想到，女儿过早地承担起了人生的责任。她不知是应该为女儿的懂事而感动和欣慰，还是感到心疼和伤感。她默默放下电话。贷款的路子都堵上了，怎么办？卫水还救不救，她用上半牙咬紧下半嘴唇：肯定要救，哪能见死不救呢。只是与卫水两口子好多年没见过面了，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卫水伤情如何?根本无法知晓。在大脑里，赵桃又捋了捋有家底的熟人，看能不能响口去借，给利息就行。她首先想到了卫东打工的乡煤矿的黄老板，平时为人豪爽，热心公益，如果是救命的事，他肯定会帮助，也可以与矿上商量，让卫东预支一年的工资。赵桃赶（跑）回家，从责任田叫来卫东，说是一起去找黄老板借钱。卫东嘴里咕咕咙咙，像舌头把喉管堵住了，没有明说，但中心思想是不愿去借钱，赵桃说：你莫搞颠倒了，这是为你亲兄弟的事，不是为我赵家的事，好歹能想的办法要想，办不到的，他们也不会怪我们。如果要爸妈去想办法，那要么是当家当，卖棺材，要么是上吊跳河。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卫东只好跟在赵桃屁股后头往乡煤矿赶，赵桃向他说明了信用社贷不出钱、女儿为男朋友家贷款的事，卫东心里不是滋味：这样借钱，马踏死骡子，骡子缠死牯牛，何时是个头哟。他们来到矿上，找到黄老板，说明来意，黄老板说：现在煤炭价格不稳，滞销，货款结算不畅，大部分磕在厂家手里，你们借点钱无所畏，叫财务上开个收条，你们去厂家收，收到了，就借给你们用几年，没钱不用还。赵桃听黄老板这样说，心如秋后黄瓜，蔫了一大节，她想着要到外地厂商去收钱，还要路费、去来住宿开销，是几头不落实的事，救命钱没收着，说不定会搭上命。她强装着笑脸对黄老板说：感谢您，那就不麻烦您了，我去另想办法。赵桃与卫东怏怏回家，见父亲来了，正在与公爹聊着，赵桃问：爹，您怎么来了？赵父说：你家出了大事故，我能不来看看吗？天运看见赵桃和卫东：你们到哪里去了，亲爷（土家人指亲家公）来半天了，给我们借了五千块钱，快去先寄给卫水他们急用。

赵桃一听，忙问爹：您们哪里有钱借给我们？赵父笑着说：这是我与你妈攒的一点安葬费钱，压箱底怕长了虫，先借给你们周转，等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就还，反正我与你妈一哈儿（指短时间）还用不上。赵桃从公爹手里接过钱，眼泪如抛沙，落在一沓红色的钞票上，对着屋外照进的太阳，闪着光芒，她对爸爸说：爸爸，您们多聊会儿，我把钱寄出了就回来，您吃了晚饭才能回去。赵桃很快来到乡邮局，先给话梅打了个电话：喂，话梅吗，卫水好些了没有？电话那头传来话梅杠子样直夺夺（指直冲冲）的声音：几天没音信，靠你们救命，人要死好几次了。到底弄到钱没有。赵桃一听话梅说的，心里有些气：到处借，还只借了五千块钱，我先打给你们付手术费，随后借到就寄来。话梅好像并没当回事：那就快些打来，迟了顶个屁用，叫你们救人，不如不说。赵桃更来气了，但并不想说出是爸爸拿出的安葬费钱，怕不吉利，伤了弟媳的心，没好气地说：好，先打给你用，如果在（用）不着，就退回来，如果用得上，只当丢水里了。也不指望你们还。

话梅听赵桃这样说，知道话不是味，只无油无盐地说：哎，打不打无所谓。其实，卫水只是给人送货时，被摩托车撞晕了，已醒来，没有什么大碍，现在回家了。你们的钱，就不用借了，免得我们背账。赵桃听弟媳这样说，像上当受骗一样，让她死求活乞去借钱，心脏如刀剜了滴血，剧痛，她强压火气说：不要钱最好！爹妈叫我通知你们，最近回家来一趟，有重要问题要商量。话梅的嘴像刀子：能有什么事？你们在爹妈跟前吃便利食，得家财，还能有什么事与我们商量，是钱多了分不完，还是二老做八十岁生，又要收笔人情钱？反正爹妈就是摇钱树，我们忙得屁就打不赢，靠不到，也养不到，就不争你们的香运（好处）了。

赵桃一听话梅说出阴阳吊气、人不人鬼不鬼的话，只差把电话筒砸在墙上：话梅，你说的什么话，你良心让狗啃了！爹妈让我带话，叫你们每家每月寄三百块钱给爹妈。你们考虑一下，回来定。话梅一听，只差一口把电话吞下肚，蹦起来：爹妈吃得动得，每月给钱，有什么用？就是给你与卫东，让你贴娘屋里，我们家不给，就是不给。赵桃见在电话里与弟媳妇争没个结果，就重重地挂了电话，对卫东说：你听见了，没想到你弟媳妇人模狗样的，出去这么些年，口气就变了，光放狐狗屁，不认亲情人情了。回去了，你给爹妈说，怕我汇报又说是添油加醋。走在路上，赵桃想着，幸亏没先汇钱，否则这五千块钱打了水漂漂，想到这里，她心里宽正了。

赵桃、卫东回家，天运与亲家公还在聊着，小麦已做好晚饭：桃子，卫水咋样呀？赵桃没好气：没咋样，好好的。小麦打了一张：什么？受了重伤，还好好的，你不要幸灾乐祸。赵桃说：叫卫东给您说。卫东对几位说：话梅完全是骗人，败（指欺骗）得我们盐就吃不得。哪有什么伤，早就醒了，回家了。他们不会回来，还说了一大堆撩人嫌（指让人讨厌）的话。赵桃将钱递给爸爸：爸，钱不用寄了，您带回去。赵父说：你们家有困难，先用着吧。赵桃说：您与妈的安葬费钱，我们用不得，用了，要遭雷打的。赵父见女儿这样说，只好把钱接了。一家人吃了晚饭，赵桃、卫东才送爸爸回去。

天运吃晚饭，心里鼓钵子大个包，只是碍于亲家面，不好表露出来。他听见卫东说起话梅与卫水的事，就只差晕死在地。半个世纪，天运是有头有面的，坐上席的，曾经，一脚可以把地上踏个坑来，家家户户的狗儿见了还摆尾巴。没想到他天运落到如此田地。他断定，在外打工的六个孩子，不是没有时间回来，也不是没挣到钱，而是不想回来，把尽孝的事甩给了赵桃和卫东，不仅不感谢他们，还认为他俩得了家财，我天运和小麦除了七个儿女，还有什么家财哟？真是天不依人，儿女折刹人哟。

两年后的早春，在刘书记支持下，由赵桃发起组建古龙硒茶合作社，合作社成立那天，赵桃当选为合作社第一任理事长，全村685户2180人加入合作社，流转托管村民土地二千二百余亩，合作社每亩每年给社员租费六百元，春、夏、秋三季采茶，到采茶季，社员到合作社务工，每斤鲜叶五元报酬。到年底，合作社从盈利中拿出百分之七十，按田亩分配给社员。天运家五亩责任田，留一亩自种，四亩入社，租费加上务工、分红，每年可获得净收入四千元以上，比传统种农作物强五倍。老两口的基本支出有了保障。

天运因积劳成疾，沤血攻心，只苦苦磨过了三个年头。去逝那天，卫东在煤矿下井，赵桃在乡里开会，都没在家，他只用一根筷子粗的绳子勒在颈部，挂在椅背，做了个过景（象征性的），就没呼出最后一口气。当时，小麦在屋外做事，进来时，天运已停了呼吸，为他七十八年人生，送了最后一程。天运掉气时，两眼睁得圆圆的，不知是拷问，是不甘心，还是疑虑，小麦在一旁哭着，一字一泪地嗓着：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你还寻短路。死在前头，是福气，你如果死在我后头，更是遭罪。能享到的福，都享到了。什么苦没吃过？现在有吃有穿有住，应当知足了。过段时间，我就跟着你去。下辈子还给你做伴，还生一大路儿女......小麦说完这些，天运才慢慢闭上眼睛。天运去逝后，小麦请道师先生看了日期，必须当晚入土下葬。在外打工的六个儿女都没来得及通知，送天运上山时，只有卫东抱着遗像，赵桃和唯一的孙辈初醒磕头。当晚就草草埋在了责任田的边角。在坟旁边，还特意给小麦留了一个窝。

在磕磕碰碰中又过了几个年头，小麦已八十五岁。所幸，农村普及合作医疗，六十岁以上的农民有了基本养老金，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还有几十元补助，虽然每月只有百多块钱收入，但总算有了依靠。六个在外打工的儿女都年过五十，孙辈们都大学毕业，在城镇购房安家。儿女们回到老家，心态发生变化，向老娘小麦靠拢，都来尽孝载福，也是为各自养老修德，将在外二十多年打工积攒的钱，做成了三四层平房，在村里显示气派。小麦还住在老屋里，儿女们都希望她去住楼房，可老屋是五十年前，天运与她一滴汗一粒土凝炼砌成的，那屋，就是她与天运半世纪爱的存盘。一土一木都有故事，都是念想。卫东与赵桃六十多岁了，家还是三正一偏的瓦屋，与弟妹们的房子相比，一边是气壮如牛，一边是瘦弱而寒酸。尽了二十多年孝道，家被掏成了苦瓜皮，好在女儿初醒成家立业，孙女也已上小学三年级，赵桃从村里退休，卫东因长期在井下工作，五十岁就染上了汐肺病，在家病休。一家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卫水家新屋落成那天，话梅专门把全家老少请来聚会，并把妈妈小麦、大嫂赵桃、大哥卫东请到上席坐好，卫水、话梅给妈、大嫂、大哥各敬三席酒，躹三个躬，表示对不起父母，没给父母尽到孝，感谢大嫂大哥，请求原谅他们过去所有荒唐事。话梅说：现在，我与卫水也五十多了，叶落归根，老来学乖，我们都要向大嫂大哥学习，为妈尽孝，让爸爸在天之灵得到安慰。那年春节前，小麦对儿女们说：过年前，你们到爸爸的坟前去聚一聚，他掉气时最念的就是你们在外的六兄妹。虽然没指望你们回来尽孝，但都是一根藤上的瓜结出的籽，籽不恋瓜，瓜最恋籽。小麦说这些，就是要让儿女们在天运坟头得到警醒，对她的晚年有个交待。因为，天运心里，最放心不下的是她小麦。

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五个儿媳，两个女婿，齐排跪在天运坟前，连磕三个头，卫东领头说：爸爸，您在生，我们没尽到孝心，叩请您原谅。对妈妈的晚年，我们一定管到底。结束后，他们回到妈妈那里，由大媳赵桃主持，召开家庭会：过去，是非曲折，长发短发，都挽个结，对不对得起二老，各自心里有数。我们对二老都有愧，对爸爸的愧疚，希望能够在妈妈身上弥补。我提个议，也是爸爸生前想做而没有做到的，就是每个儿女每月给妈妈三百元钱，由村里管着，村书记当中间人，转给妈妈日常生活开支用，妈妈用不完的，就存着，待妈妈百年（去逝）后，我们给二老立碑，如果还有剩余的钱，七兄妹平均分配。还有，五个儿媳，两个女儿，每人轮流护理妈妈一个月，依次轮换。孝心，是每个子女必须承担的，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们都五十多岁了，进入晚年，孙辈都是独生子女，都在外地，有事业，都很忙。想他们守在身边尽孝是不大可能的，所以，为了让我们的孙辈们安心工作，创业守家，我还提议，我们七兄妹抱团养老，身体好的照护身体差的，携起手来，共赴患难，再走三十年黄金人生。听赵桃这样说，小麦心里高兴，兄妹弟媳们都表示同意，赵桃起草了一个协议书，说：先不怕丑，后不怕乖，我们立字为证，在场的十四人都签了字，摁了手印。赵桃说：这份协议书交给妈妈管理，妈妈不在了，就交卫东管理。

二0一九年九月，小麦幸福地走完了她九十年的人生，儿女们将妈妈爸爸合葬，结束后，卫东当着兄弟姐妹的面清点妈妈的遗物，存折上，存着十二万六千元。大伙一算账，这笔钱正好是七个儿女五年来给妈妈尽孝心的钱，妈妈一分钱没舍得用，全部存在折子。

半年后，儿女们给父母立了碑，小麦留下的存款还剩九万九千九百元，赵桃提出新动议，这笔钱不平均分配了，交给村里管着，立为我们十四人的抱团养老基金吧。

全家一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