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火

点火，是在困难年代，家里没有火源，要到邻居家借火。现代人肯定不理解，五十多年前，农家为什么要去别人家借火，是不是贫困得连两分钱的火柴就用不起？其实，是这样，也不完全是这样。

点火，是万事俱备，万朵孕胎，只等春风点火引爆，启动一项宏大的事业，大到宇宙飞船、神舟发送，小到项目奠基，都有一个点火开工仪式。土家山寨的点火，与启动浩大工程的点火完全不同，到邻居家点火，不是仪式，而是为了一脉烟火的无限延续。点火，是不用还的，只烙下亲情的红色标点。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叫我到隔壁大妈、二妈家去点火，借来火种，点燃一家人的烟火。那时，打火机是奢侈品，又要上汽油，家里不可能常备。火柴，供销社卖两分钱一盒，备得起。可能是家里火柴用完了，加上火柴受潮刮不燃，如果碰上湿柴，划上十根火柴签，不一定引得燃灶里的火。父母中午或晚上从农业社（生产队）里收工回家，付出超值体力，已经筋疲力尽，肚子里早就嘈得兮荒，娃子们也围在冷火秋烟的灶台边，饿得嗷嗷直叫，赶怕快点把灶里的火点燃，烘苕、煮洋芋、打一锅菜糊斗（粥），全家人狼吞虎咽入肚，安抚肠胃里翻江倒海的馋虫，等不得用火柴慢慢引燃灶里的柴。所以，点火最快捷，母亲就吩咐，快去点火，并承诺：弄好的你吃。我就用半张火纸（竹子辗轧做的黄色纸）卷成毛笔粗的筒，三步并着一步，到大妈或二妈家去点火，火点上了，还要用嘴对着火豆吹几下，怕在路上熄了。几十秒钟，火借来了，引燃枯草或树叶，不一会，灶膛里星火燎原，满肚红红火火，烟雾弥漫呛喉，冷锅氲氤热潮，烟囱扬眉吐气。

多数时间，母亲头天晚上将一个燃烧的栗柴头伸进灶或火垅的灰里，沃一颗大火屎（种），等于是种下一枚希望的火豆，与旭日一路醒来。早上起床，那颗火种将柴头沤透，从银灰里扒出，如一轮红润朗月，让灶壁生辉，如果放进棵子柴，用竹制吹火筒鼓吹几下，能迅速引燃一家的烟火。那青烟从瓦缝漓出，苍龙劲舞，升腾祥瑞，证明一栋瓦屋的呼吸，向天张扬一家的气象。早饭的烟火，纽成绳，捆住全家人的劳作流程。早饭结束，母亲退柴时，又留一颗火种中午用。这样，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火种集日月之光，宇宙大气，生生不息，在灶里点亮生活的灯盏，跳跃火舌，左右开弓，甩开水秀，劲舞凤凰，嘻闹吟唱，谈笑风生，经营繁茂的烟火。有了火，一个平民家的生活有了底气、有了热度，油盐酱醋，烹出醇醇的香味，安抚全家人的胃窦。一码码的栗柴，激情澎湃，燃烧成灰，给人温暖、光明、希望，给家族频添香火，让人生出感佩来。

土家人视火如财如运。有打牌下棋输了，叫火气背，火差，不带火。言下之意，火，就是运气。旁观的人会给他点支烟：“给你提点火，怕你把短裤子输没了”。有出门做事不顺，能办成的事没办成，叫缺火。有家运顺，别人就夸：“火气正”。有高考上了重点线，亲友就夸：“这个娃，命好、火旺”。在街上，有人向正在吸烟的人点火，必须先给别人装一支烟，还要客客气气，生怕别人不借火。也是，陌路相逢，无缘无故，凭什么给你点火？点火虽然不是分财，把火借给别人了，自已的火瘦了，火气分解，财气就转嫁了。到邻居家去借火，看上去很平常，如果不是亲戚挚友，一般是不大情愿的。点火就是借财。点火，是把一个家庭最珍贵的东西点种给别家。那时，我去大妈、二妈家点火，并不知难为情，点去点来，是人情、亲情、薪火的媒介，可是，总是我家在她们家点火的次数多，点火的频率，印证我家的贫困程度。连火种就没有，还说温饱、财运、富贵？好在，大妈二妈们并没有责备。那时，贫富差距不大，只存在有火和没火的区别，我也没感觉出自悲。在土家山村，点火又引伸到父母评价儿女：你做事没静气，不专心，走过场，没定力，动作快，是个跳格枣（跳蚤），像点火的。是说孩子敏捷却不扎实，性格如点火。当然，还有一种暗地里点火，是坏事的酒曲，煽动谣言是非，推波助澜造势。

点火，也许有更悠长的历史渊源，人类，在漫长的没有火柴、打火机的年代，农家可能大多是靠相互点火，来维持一个村寨的烟火和繁衍生态的。点火本身，烙印着人类取火历史的胎记，演绎出人与人之间炽热的交流。随着日月辗过半个世纪，我也由六岁学童，空度成花甲老翁，给我家借过火的大爹大妈、二爹二妈，早已长眠在故乡的山坡上，点过的火，已被时光焊接在一脉家族的史册，一个火点，一串串连缀在记忆的链扣，时常闪烁着绚灿的礼花，在梦里照亮先辈们的身影，还是那样亲切地说：“你自已在灶里点，莫烫了手”。点火的经历，在心里播下一团永不熄灭的亲情火种，给岁月取暖。如灯，照亮前行的路。如豆，不断在心的内层生出乡愁的嫩芽，与生命之火相伴相映。每次回家祭祖，总会点几张黄色的火纸，另外奠祭坟园里曾给我借过火的长辈们。总是警醒自已，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那份如火苗热烈滚烫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