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古潭有个平屋阁,阁上有两百多亩水田的大坪,依山而居百多户人家,坪上有三棵朱栗子树,经三百年风雨不倒,成为狮古潭的地标。三棵树如孪生三兄弟,高三十多米,四人合抱粗,每棵树冠一百多百方米。朱栗树叶碧如玉,干如铁塔,顶天立地,气宇轩昂,枝似猿臂,吞云纳雾,阅数百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每片叶上写满四季春色。朱栗树每年产下上千斤朱栗子,状如手枪子弹,呈紫铜色,成为天赐的上乘佳品,供全村居民食用。
在新中国成立前,三棵树成了救济饥民的菩萨树,每到秋季,圆润如赤珠的栗子纷纷脱帽,降生热土,啪啪落地,弹跳如棋,供村民捡回家,用于煮食,炕食,烤食,内核白如羊脂,硬似冰晶,因淀粉含量大,村民们将朱栗子用石磨推成浆,漓成豆腐,色泽浅黄,状如嫩玉,形似膏脂,哈气波动,集朱栗树精华于一体,采数百年日月之光,蕴几世春秋气象,营养丰富,香醇可口,成为狮古潭美食一绝。由此,三棵朱栗子树,被远近乡民奉为神树、天树、圣树,时常有村民在树枝上披红挂彩,许愿化缘,袪病消灾,祈祷康宁,寄望年年风调雨顺,天降福豆。方圆百里乡民因前来祭拜朱栗树而家运和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儿孙满堂。
三棵朱栗树,在数百年历史演义中,约定俗成为乡民的公共树,不属于豪门地主、乡匪村霸,不因为长在哪块田里,就归哪一家户所有。如果谁家霸占三棵树,等于得罪全体乡民,所以,几百年来,由全体乡民守护其生存,维护其生态,享用其成果。新中国成立前一年的冬天,有一地主,占着朱栗树长在其课田坎边的地利,扬言要砍一棵朱栗子树给老人做棺木,请周围壮年男子去砍,却无一人应答,乡民们纷纷指责:砍朱栗子树,是伤风败俗,会破坏一方风水,给乡民带来灾难。地主无奈,只得出每人一天三块银圆的工钱,请来五个游手好闲的赌徒烟鬼,砍了两天一夜,用斧头砍下的木渣,沁出滴滴红泪,飞溅落地,如泣如诉,如胭如血,在第二天傍晚,巍然站立三百年的朱栗树朝着夕阳轰然倒下,数千斤的树体,枝丫插进田地一米多深,主干将两个砍树人压在地下,当时就咽了气。那地主深知罪孽深重,只得请木匠用朱栗树做了两副棺材,草草地将两个砍树人埋了,剩余的树锯成截分给了一百多户乡民作大门坎。一年后,狮古潭迎来解放,成立乡政府,将地主的课田和房屋分给乡民,剩下的两棵朱栗树被政府接管。
到大办钢铁时,公社主任见两棵朱栗树闲着逗风,让人祭拜,敬奉燃香,有伤风雅,属于封建迷信残余,便提出动议,将树砍了作炼钢铁的燃料。当时,村民纷纷反对,说是圣树砍不得,砍了要遭报应。数百年来,旧社会就没砍,新社会更不能砍。下至一岁幼童,上至百岁老人,数代人见证朱栗树成长,吃过它产下的无数朱栗子,都把那两棵树当成儿女,当成活佛。天雷就不打的树,如果要砍,刀斧如砍在人们的心尖上一样疼痛,全村人会伤心落泪。可那位主任却说:新社会,不要信鬼信神,要让朱栗树造福人民,为国家建设作出贡献。主任叫生产队安排社员砍树,可没有一个人出头持斧,都找出各种借口推诿。主任只好现场督促,安排三名外县来的民工砍树,并承诺每天每人给十斤大米作工钱。三个民工砍了三天三夜,本来,砍树人是想着树面朝西边倒的,却倒向了东头,树干压在一栋民房上,将瓦片砸碎,土墙倒塌,家具毁损,所幸家里没人。主任决定,在朱栗树主干上凿出十八个炮眼,灌进黄药(炸药),安上雷管,引爆,将朱栗树分尸一千多块,肢体横飞,如夕阳落红,残霞反照。民工们将树块抬到炼钢炉旁,丢进四米高的炉筒,第二天早晨,民工上齐,向炉内投放铁矿石,用煤油引燃朱栗树,不知是火力太猛,还是朱栗树炉内发威,那石头加水泥砌成的炼钢炉突然炸裂,三个民工被烈火吞没,当人们从炉火中将三个民工扒出,已成三具焦炭。那位主任见状,当场晕倒,经医院抢救才得苏醒,再也没提砍第三棵朱栗树的事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那棵唯一朱栗树,成了长在狮古潭土地上的一块胎记,成为守望我们成长的吉祥树,那时,狮古潭成了人民公社所在地,信用社、粮食、供销、食品所、榨坊、轧面厂、财政、税务等社直各单位都与朱栗树对河而居,公社书记派人在朱栗树顶安上一个高音喇叭,每天向周围二千多村民播放新闻和红色歌曲,宣传最高指示,直播公社的重要决定,为农业学大寨呐喊助威,鼓舞着对河两岸,山上山下村民的耳脉,人们顺着宏阔的音响,向那棵高大的朱栗树仰望。孩童们每天上学放学,都会从那棵树下路过,站在树下,向伟岸的树干行注目礼。下雨时,就在树下躲雨,那颗树如护佑婴儿一样,爱着孩子们,不让一滴雨打湿孩子们的衣衫。每逢秋时,放学路过,捡半书包朱栗子回家,让母亲做成朱栗子豆腐。朱栗子,营养着人生,置入人们的筋骨、血脉和灵魂。每次到公社去,从山折里最先看见那棵朱栗树,凛然站在平屋阁上,像一位历史巨人,在远方挥手致意。
到一九八八年,清江隔河岩水库蓄水,初次水位正好淹住那棵朱栗树蔸。水位最高时,淹住朱栗树巅,那棵树,如植在水晶宫里的绝品标本。人们明明知道朱栗树被一湖碧水泯在肚里,可每天都问:那棵朱栗树呢?一日不见朱栗树,一天心不安定,生活中失去了仰望的参照物。外出务工求学的乡亲,每次回家,都会问:那棵朱栗树还在不在?有乡亲就将三棵朱栗树的传奇故事,从头到尾讲述一遍,讲述人从不厌烦,听古者入痴入迷。乡亲们说:让朱栗树沉在水里,八百年不会烂。
哪想到,有一年,水位退下,那棵朱栗树依然枝叶繁茂,清新脱俗,横空现世,有个包工头心生异想,要和当年那位地主一样,将朱栗树砍了,给老人做棺材木,占为已有。他从外地请来十多个帮工,用电锯将树干放倒,锯成十多段二米二的截,当一切停当,准备第二天上船运回家,一夜之间,水库浩浩荡荡,成碧波万顷,将裁切的朱栗树淹在一百多米水下,自此,水位没有退去,那些分成段的朱栗树,长眠在百米水下,化成了龙胎龙骨。
狮古潭三棵朱栗树,我只见过第三棵。三棵树如果活到现在,相关部门肯定会给古树名分,上户口,给营养,治病虫,加围栏保护,还可再活五百年。这个故事,虽然是口碑相传,有多个版本,却印证着日月有道,树承天象,生命有常,老树如佛,大木如爷,那三棵朱栗树的根怀抱土地,盘成不朽的座标,没有倒下,没有死去,更不会在岁月中腐烂,在人们心里依然鲜活,演绎千古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