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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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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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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方耀祖是红星大队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回乡担任团支部书记。几年后,公社合作社为了在红星大队建设茶叶基地,需要一名茶叶技术员,通过好中选优,优中选能,将他招为农民合同工,进入合作社工作。他先做大队代购代销员、茶叶技术员,潜心研究茶叶栽培、加工技术,制出红星银毫、夷水碧针等绿茶优品,全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茶叶基地发展到五千亩,因为红星大队的社员从事种茶、培茶、采茶、制茶生产活动,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女劳力一年四季只忙着采几季茶叶,其余时间在家做针线活、抱儿引孙、喂猪喂鸡。邻近大队的漂亮姑娘纷纷求媒,要嫁到红星大队。方耀祖不仅有文化,又是合作社的合同工,手中有计划物资,天旱天干月月有,而且是独生子,身体如追了尿素一样茁壮,串到一米八几高,条件在全大队数一数二,上门说媒的踏矮了门坎,足有一个加强排,方耀祖千里挑一,相中了天沿大队的俊俏姑娘李清秋。

清秋比方耀祖小一岁,是家里的独姑娘,初中毕业,上面有五个哥哥,个个长的五长粗大,虎背熊腰,都是头等劳动力,清秋在家有父母、哥哥们照着,到二十岁时,基本没吃过苦。因为生在千米高山,没有水稻田,只能用包谷、小麦、红苕、洋芋当主粮。那包谷面饭,如砂子一样糙着喉咙,让她娇嫩的胃受不了,清秋是天生吃米的虫。每当家里蒸包谷饭时,她只象征性地端下碗。妈妈心疼:清秋,孬好吃一点,万一咽不下喉,我蒸鸡蛋糕你吃。清秋嘴上说:不饿。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只盼快快长大,就嫁到吃米的地方去。这个天沿大队,吹来的风就糙人的胃,不像红星大队,茶叶卖出去,换回来的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清秋中学毕业回乡,无心务农,整天七想八想,将一双眼睛盯着红星大队的青春男娃。她想着,只要是红星大队的,有白米饭吃,长落悚点(指长相一般)没问题。在这一点上,她甚至放下了独姑娘、俊姑娘的傲慢。这天,她假装走亲戚,来到红星大队,进行现场考察。漫步红星大队的土路,闻见幽幽茶香,茶梯如数千条碧龙由溪河边旋转向上,高坡,云雾笼罩,家家户户甑子蒸的白米饭喷出呛鼻的甜香,窜进她的胃窦,迷醉心扉。很快,在大队双代店里,她一眼相中了独一无二的方耀祖。当时,方耀祖正在给一位村民称盐,向外一望,与清秋的目光产生对撞,互生电流,如晴天闪电。耀祖一时慌乱,将称盐的称砣掉在地上,差一点砸在右脚上,称杆翘上天,盐粒散落缸里,那位村民有点烦:你是看称,还是看人?看见漂亮姑娘,把魂勾去了吧?耀祖连连说对不起。村民走后,耀祖看见清秋的脸庞如五月桃红,他的心跳似棒槌敲打着鼓点,问:你,你买点什么?清秋不知是太紧张,实话实说,还是故意说错:就来买你。

耀祖睁圆一双豹虎子眼:买我?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吃了不咸(土家人读含),点了不亮,有什么买头?清秋走近,端详着耀祖轮廓分明的脸,如相马人看中了千里马:太有买头。说着,她捡起墙角的红高粱杆扫帚打扫营业室,又从屋外舀来清水,将木制柜台抹出亮来。耀祖似地表生出火苗来,烘得他浑身热血沸腾,额头冒出黄豆大颗颗汗,不知如何是好:今天是出了鬼气。心想:这样不明不白,大队的人看见,还以为我生活作风有问题,他用双臂拦着,将清秋往外赶,说:你这是做什么,我这里不差人做事,你不买货就快回去,莫在这里捣乱。

清秋横了耀祖一眼:在你这里做事,是看得起你。在家里,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主。耀祖回了一句:管你是皇后,还是公主,我不认得你。不要七裹八裹,大队党组织正在考察我入党的事,你莫把我的大事裹黄了。清秋不愠不火地说: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我是天沿大队的李清秋,你们红星大队几百个男娃子,我就看得来你。我不是看上你,是看上了这里的白大米。我今天回去就与爹妈说,要嫁到红星大队,嫁给你!你等着。说完,清秋一溜烟跳着忠字舞步跑了,耀祖站在稻场坎角,望着清秋,丰润的肩头撞着两只麻花辫子,菜花蛇一样在腰际扭着。耀祖心里一喜,还对上眼了,耳朵里还在播放她那酥豌豆一样脆嘣嘣的声音,带着青春的张力。他不停地在嘴里用牙齿回嚼:看上白大米,就是要嫁给你。真是单纯得可爱,壮榜(土家人指傻子)才会拒绝。

一个月后,天沿大队的媒婆春喜引着李清秋,步行四十多里山路,来到红星大队方耀祖家大门前,看见耀祖的家,门口小溪潺潺,垂柳如烟,随和风荡漾,绿絮如巾,轻拂脸庞,一座石头拱桥躬着背脊,横卧在溪流上头,屋后,秀竹遮天,风起浪涌,万千叶片拍着小手。春喜一看:真是好风水呀!清秋偏着脑壳想:如果嫁到这里,天天可以戏着溪流,在浅潭里洗衣服,可以挽着耀祖哥粗壮的膀子漫步石桥,不像在天沿大队,喝的高山天池(用池子接的雨)的水,水窖里跟头子虫飞蟥腾达,土腥味浓,让人喝了作沤。她跳进溪流,捧起溪水咕咕喝得喉管呛着。春喜叫着:清秋,来相婆家,要像个样儿。快来,耀祖的妈在家。春喜领着清秋来到稻场边,清秋似上个世纪就认识耀祖的妈妈陈大麦,声音先甩进屋:大妈好!陈大麦不认识她,只与春喜见过几面,印象不深。忙问:你们,你们是?走吃亏了讨水喝,还是借歇处?那春喜脸上开满桃花,说:不是,今天,我是带着天沿村一等一的姑娘李清秋,到您家来相亲的。大麦一雷打土里:相亲,哪门相亲?我家这样穷苦相,哪个姑娘看得上?给耀祖相媳妇还远得很呢。春喜说:哪里,这个清秋看上您家耀祖了,死活要拉我来给她相亲。清秋打开包裹,拿出三双黑色灯芯绒布鞋,选了一双递给大麦:大妈,这双,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这两双,四十二码的,是我孝敬大伯,给耀祖哥做的。来,您试一下。清秋拉着陈大麦在椅子上坐下,蹲下,拿起一双布鞋给大麦穿上,惊讶:呀,真合脚,这是比着我的脚做的,您看,一家人,脚就长一般大。大麦觉得这布鞋穿着合脚,浑身舒爽,心里如抱着一团火,暖暖的。她长到四十多岁,给别人做过上百双布鞋,可穿别人做的布鞋,还是第一双。她喜上眉梢:这姑娘心好,与我投缘。忙泡了一壶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你们坐着,在这里吃中(午)饭,我去叫耀祖回来。

大麦一路小跑,脸上皱纹变成欢喜,心跳激越,催动脚步,如鼓点敲在路上。给儿子相媳妇,她比耀祖还高兴,她很快来到双代店,将话从窗口递进去:耀祖,耀祖。耀祖在屋里听到是妈的声音,应了一句:妈,什么事?大麦说:快回去,来稀客贵客了。耀祖不紧不慢:您看,我正在忙着呢。大麦将嘴巴凑近儿子的耳朵:介绍人给你引媳妇来了。

耀祖一听,心里响一炸雷:我才二十一岁,结婚太早了,事业还没个头绪哪。大麦一心只想着接媳妇抱孙子:不早,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我与你爹十六岁定亲,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生下你。看,你这个嫩南瓜,蛮聪明的哟。大麦连拉带扯,一把揪住耀祖不放:快回去,表个态了就来忙工作。媒人和李清秋姑娘,我给你招待好就行了。

耀祖一听“清秋”两个字,心里如喝了菜花蜜:是天沿大队的那个李清秋?您怎么不早点通知我?大麦一听,觉得出了巧气,原以为要给儿子做一番细致的思想工作,哪晓得清秋与儿子早已套上了钩:李清秋,你们认识?还是接触过?耀祖心生一念,忙转了个弯:不是,她是半年前来店里卖过何首乌,有印象。说着,嘴巴关不住喜悦,哈啦子漫出来了,大麦用手指点着耀祖的脑门:哦,我还以为你们没经过我审查,就那个了呢。弄不好,怕是巴骨流炭(土家人指治不好的病),缠着裹着,蚂蟥缠住鹭鸶的脚,甩也甩不脱。耀祖说:在我印象里,她只是个顾客,与做媳妇远着呢。

两母子关了双代店的门,洒下一路欢快,连热汗滴落地上也打个翻身,蹦跳一下。刚爬上稻场坎,清秋迎出来,像个女主人:呀,耀祖哥,你回来了,累了吧,快屋里坐。等耀祖坐定,清秋拿起那双布鞋,拉起他的脚:试一下,看合不合脚,这是用天沿的苧麻线纳的鞋底子。坡拉些穿,穿完了我又给你纳。

耀祖脱下草鞋,穿上布鞋,合脚,如长在脚上一样慰贴。他第一次让一个姑娘这样摆弄,耳朵红得像鸡公冠子,好生感动:一冒看清秋风风火火的,心细如发,那鞋底的针脚,如一窝窝秧苗,密密稠稠,排成正队,底子还用白粗索滚着边。她只凭眼睛看到我的脚板大小,回去就纳鞋底,刚刚一脚。这样的媳妇,打起灯笼就难找,还找上门来,真是天上掉个李妹妹。

清秋一直忙碌,扫地,抹桌子,帮大麦架灶里的火,烧水淘米,做饭,她对大麦说:大妈,您们红星大队吃的米就是白,白得晃眼睛。当然,吃白米长大的耀祖哥,长的又白又高。只要天天吃大米,叫我吃什么苦都愿意。春喜听到这些,她这个媒人似成了多余。饭端桌上时,耀祖的爹方家旺牵着牯牛,扛着犁回来了,有些疲惫,耀祖迎上前去接下牛绳,将牛拉进牛棚,喂了青草。清秋倒了一杯茶,甜声叫着:大爹好!您累了吧,快放下犁,喝杯热茶。家旺不知家里来了客人,但认识春喜,很快判断,她是来给耀祖说媳妇的。心里愉快,浑身骨节的疲惫如春风抹去。五个人上桌吃饭,春喜提出: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两个孩子成不成,大麦姐、家旺哥表个态,然后,耀祖、清秋表个态,如可以,马上可以办手续,将期定在十月尾上。那边的爹妈、哥哥们都认可清秋的选择。

大麦心想,这样的媳妇,打起火把就找不着的,巴不得马上接进屋。但嘴上还是说:只看他们有不有缘份,耀祖在双代店工作,将来可能是半边户,清秋来了,要吃很多苦。家旺在家只做事,一切大事由陈大麦作主,他只闷着不表态,春喜问:家旺哥,您表个态。家旺复述着大麦的观点:耀祖当个双代员,光面上好看,屋的完全照不到,只是怕苦了清秋姑娘呀。春喜问耀祖:大侄,你表个态。耀祖不知是陶醉,还是木纳,只憨憨地笑着,掩不住心底的兴奋,从心房里跳出几个字:她敢嫁,我就敢娶。春喜问:清秋,你看如何?清秋舌如快刀:他敢娶,我就敢嫁。春喜感觉轻松,准备的一肚子说辞,都变成了省略号,只要有缘份,媒婆的工作就好做。吃完饭,春喜说:清秋,你在这里玩两天,我下午回天沿给你爹妈报信去。清秋也不推辞,就留下来:好,我要跟大妈学蒸白米饭的艺。春喜临走时,大麦将五块钱用红纸包了三层,放到春喜手板心里,作为谢礼:春喜妹,让你奔波劳累,买双球鞋穿,过些时,我和家旺就带耀祖去那边提亲。你要经常来玩哟。

两天里,耀祖与清秋如秤离不开砣,砣离不开秤,说不完的甜蜜话。三天后,大麦对清秋说:姑娘,家里大人肯定在望你回去,正好,我与你大爹明天引耀祖去你那边,向你爹妈提亲,把你们的事定下来。清秋一听,说:我与耀祖哥要新事新办,提亲太多余,我明天就带耀祖回天沿去,包我爹妈哥哥们都喜欢。大麦说:这是礼节,也是我们对你爹妈的尊重。你爹你妈也不是割巴芒茅草把你喂大的,吃了很多苦,还没享你的福呢。清秋说:大妈,我与耀祖哥商量好了,这些都免了,我回去,过几天就去大队写证明,与耀祖哥到公社去办手续,然后,我们带两床铺盖过来就行了。

大麦急了:这不行,怎么对得起你爹你妈呢?清秋说:只要天天有白米饭吃,祖哥又是单位上的人,什么都不重要了。

陈大麦心里欢喜,祖哥,祖哥,叫的实在是甜,她嘴上还是说:白米饭,我供得起,可是,怕你吃了白米饭,还要吃后悔药。

第二天,清秋领着耀祖回到天沿,父母和五个哥哥见了耀祖,都佩服清秋的好眼力,都满心欢喜。清秋的妈春桃还将陈在瓮坛里的一升米煮了参包谷面,做成金伴银的饭,招待耀祖:耀祖,吃惯了白米饭,来吃包谷饭糙喉咙吧。耀祖答:大妈,您说的,我就喜欢吃包谷饭,甜津津的。

两个月后,耀祖牵着清秋的手到公社办了《结婚证》,清秋就直接到红星大队来落户了。婚后五年,清秋如一根生育力旺盛的青藤,接连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耀祖入了党,作为农民合同工,进入公社合作社仓库,担任保管员,管理布匹、食糖、食盐、棉花、煤油、化肥等计划物资,因表现优秀,调到农副产品经营部任会计、经理,后来,选成全县首位农民身份的公社合作社理事长。公社与红星大队相距三十多里路,耀祖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住一夜就回单位上班。回家时,有单位的拖拉机和老“解放”货车接送,时常带回一包尿素,给孩子们带些糖果、书本,给清秋带回头绳、鞋袜、花布,给父母带点烟酒,清秋在家照护公爹公婆和三个孩子,里里外外支撑着六口人的家,成了典型的半边户。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推进联产承包,全家六口人,分得十五亩土地。忙碌的日子,如水流淌,清秋头发里,不知在什么时候,生出些许白发,证明红星大队的白米饭也不是好吃的。但在她心里,生产上没有帮衬,尽管苦,与娘家的姑娘们比,还是有许多的优越感。

日子在慢熬中又过了十年。公婆公爹因积劳成疾,都得了肺气肿病,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十多亩责任田压在清秋一人肩上,已有一半荒芜。三个孩子慢慢长大,读完初中、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又无心回乡务农,天天赖在耀祖的单位不回家,耀祖为了早点打发几个神仙,找人托关系,通过政策,每个孩子出钱三千元,将他们转成了吃农村粮的城镇户口,招成了合作社职工。方耀祖一家四人在合作社上班,家里只有爹妈、清秋三人,清秋一人负责给公爹公婆尽孝,二老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可怜的清秋,这时才尝到了生活的苦味,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才四十五六岁,已是花白头发,皱纹满脸,瘦骨嶙峋的双手,筋脉如鳅蚓一样,看上去如一位花甲大娘。

耀祖的单位在统购包销局面打破后,计划物资全面放开,民营经济风起云涌,竞争日益激烈,合作社的经营半径日渐萎缩。到上世纪末期,持续亏损,陷入四面楚歌,举步维艰,只得提出将职工全部推向市场,每年工龄给四百多元补偿,走向民营。耀祖和三个孩子面临下岗。有人挖苦他:你家下岗人员可成立一个公司了。四个人,总经理、采购员、营业员、业务员都有了。耀祖一听,鼻子一酸,苦泪如水银一样滚出来:我的妈呀,这么多年来,所有工资,除了每月三十元零用,都贴补到了家里,供孩子们上学,父母看病的药费,责任田请人耕种,化肥农药种子,银行没开过存款户头,没一分钱的积蓄,哪有做生意的本钱哟。除了三个孩子,他是无产者。现在,他真正的本钱,就是一百八十斤身板,两百斤力气。也是的,耀祖宿舍里基本没有家具,就一床被窝,一桌四椅,装几件换洗衣服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肥皂箱。

在家里,清秋也是满肚子怨气,结婚时,从天沿大队苦苦追到红星大队来,为的是餐餐有白米饭吃,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白米饭越吃越有黄连味。包产到户,家家米麦满仓,粮食年年有余,吃饱饭不再是奢侈,吃米饭更不是妄想,过去当主粮的红苕、洋芋、包谷成了猪的主粮。同样的白米饭没有了先前的香甜,加进了苦味涩味,还磕着牙齿,酸着心。清秋常常向耀祖抱怨:养了小的养老的,我,比你老娘还老。你在单位吃香的喝辣的,这个家,我也管不了了,跟着你进城去。半个月回来一次,家是旅店,只带回一包肥料,什事不管,老的小的睡着了,做梦了。老娘还在给你端洗脚水,陪你作一夜劣(夫妻事),天一亮,拍屁股跑了。责任田里,同组的男劳力不敢来帮忙,你爹你妈眼睛像电筒,怕我背不住别的男人裹。听到这些,耀祖只数着清秋花白的头发,满脸痛苦,忍气吞声:只怪我无能,等我退休了就回来帮你种责任田,种茶园,喂猪养羊,天天服伺你,晚上,就在被窝里陪你,让你过几天皇后日子。

这年底,耀祖没等到退休,就下岗了。一万多块钱买断了工龄,交给清秋,偿还了多年来欠下的亲戚朋友帮工的劳务费、爹妈的医药费。耀祖因无本钱,只能卷铺盖回家。三个孩子与商场的员工合伙,将安置费转股,勉强留下来继续当营业员。

耀祖回家时已是腊月二十四,清秋一听说耀祖下了岗,等于失了业,卖断了工龄,更不是合作社的理事长了,她的心如秋后黄瓜,蔫了。她看见耀祖用扁担挑着行李回来,还在路上淋了雨。天寒地冻,荷包里无钱,一副可怜巴巴的落魄样子,耀祖如果不回家,就走投无路,外出做民工,已到年底放假,没有去处。他没有话语,只用含泪的眼睛望了望清秋,只希望妻子收留他,春节前,不要赶他出门。他放下扁担,径直走进房屋,看了看瘫痪在床的父母,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打豆腐,做米酒,烧猪头,蒸肉糕,做蒸肉,一路一路到镇上去购年货,给家人添新衣服,可耀祖一看自已的家,还是冷火秋烟,母亲说:耀祖,你放假了吧,在家好好做几天事,好多年来,可亏待了清秋啊。母亲的话,如箭头穿在耀祖的心上,他就是天天这样想着,感到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清秋,一个千里挑一的乖姑娘,就是为了能吃上一碗白米饭,无条件嫁给他,是为了过上让天沿村人人羡慕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家成了全村最穷的人户,几年没给清秋置一套新衣服。耀祖想着,本来,他是制茶农艺师,凭技术,混碗饭吃没问题,可是,在联产承包时,村民将茶园全部毁了,种上了粮食,他这个专家,没有茶园,一点艺也荒芜了二十多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才四十多岁,出去当民工。他在回家的路上就计划着,正月初六,如果考虑经常能回家照顾父母和妻子,就到清江矿业下井去。如果不行,就下广东去,说不定,凭自已的一腔热忱,能重新谋个饭碗。可是,不会电脑,七十年代的高中生,抵不上现在的初中生。到广东去,就是个山盲子、乡巴佬。想到这里,他又打起了退堂鼓。

耀祖帮清秋做着家务事,准备过年物资,照护父母,清秋也不搭理耀祖,没有清秋安排,过年物资准备也是寡淡无味。直到腊月三十上午,母亲安排耀祖去拜望岳父岳母,因年年瞎忙,耀祖已有三年没到岳父家辞年了,清秋虽然没响口责怪过,但心里肯定是在乎的,耀祖与清秋空着手到岳父家去,又觉得对不起二老,只得提了两只猪蹄,打了五斤苕干酒,买了一条十元的香烟,到岳父家吃了午饭才回家。下午五时,三个孩子从镇上回来过年,给爷爷奶奶、妈妈带回了过年礼物,一人一份,只是没给爸爸带礼物。有孩子们在家,过年吃苕喝菜汤也高兴,何况家里还杀了一头年猪,肉、米、油、菜都不愁。一家人总算和和气气地过了年。

正月初四,孩子们都到镇上上班去了,耀祖觉得应该出门去找事做,他庆幸,自已下岗回家的待遇,比单位其他职工要好,有几个四十多岁的男职工下岗后,卷铺盖没有回家,老婆不让进门,说家里没他们名下的责任田。这几个男人硬着头皮,直接赶火车,下广东去淘金,在那里没一个认识的人,只得流浪街头,睡在火车站,有的又被当地派出所收容遣回。有个过去养尊处优、靠计划物资吃饭的管理干部,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失业流浪汉,一点专长也没有,感觉无颜面对妻子儿女,无脸见江东父老,直接从五楼办公室跳下,当场人就没了。从这一点看,他是感激清秋的。这个家,清秋操碎了心,却还看不到希望。清秋说:你们四个转成商品粮后,名下的田,村里早就收了分给了其他农户,下岗了,你们都没带田回来。责任田,只有爹妈和我的,加起来只有八亩地。责任田,泥里榨不出油来,只能解决温饱,医药费、人情费、吃盐用电、穿衣修屋都要活嘣嘣的钱,过几年,两个儿子要娶媳妇,姑娘要出嫁,都是从钱窟眼的格(钻),才能过去的。耀祖无语,一眼看看爹妈无助地躺在床上吼吼咳咳,一眼看着清秋枯瘦苍老的样子,心里疼着。他感觉到,作为男人,没给家人幸福安稳的生活而深深负罪。他要去打工,用拼搏,书写人生下半集。

正月初五早晨,耀祖穿上父亲的鞭耳草鞋,步行二十里到清江矿业去找事做。煤矿还没有开工,只有李矿长留守值班,耀祖找到李矿长:老总新年好!李矿长一看耀祖,以为是收破铜烂铁的:你是?大过年的,这矿上哪里有废品收哟。快回去,免得影响治安。耀祖忙给矿长递上一支香烟:老总,我不是收废品的,是来看您们矿上有不有招工的。他作了一遍自我介绍。矿长听着一笑:你适合来当个书记或工会主席。耀祖痛苦的脸上挤出几丝难看的笑容:老总,看您说的,我只想下井,给碗饭吃就行了。李矿长见耀祖一副好身体,又是党员,当过企业领导,做事肯定有一套。至于合作社转型,那是市场繁荣的必然趋势。就说:现在矿上的煤,因热量不够,加上北煤南下,陷入滞销。你做过市场,你晓得,把煤从地里挖出来简单,因为地下有挖不完的煤,关键是要卖出去,变成活钱,才有工资发。这事,你不急,我们要正月十六后才开工呢。

耀祖一听,不能按时发工资,心里又打着鼓。又想到,说不定市场行情会有好转,前些时,煤炭就抢手,价格也高。是铜是铁,硬着头皮先做一个时期再说吧。他对矿长说:您把我的名字记下,正月十六,我就来当下井工。矿长基本同意,只是说:你四十多岁了,下井太苦了,你还是在别处找个轻省活路(指事)吧。耀祖听着,心里一酸,眼泪无门,不争气地漫出眼眶,掉地上,溅起煤灰,砸出一个个灰暗的花瓣。他就是看着矿上工资高,又是按量计酬,多劳多得,他才选择来下井的,他近乎哀求:您们矿上管理规范,待遇好,我来先作试用,如果不行,就卷铺盖走人。

耀祖回到家,与清秋说了到矿上下井的事,清秋心里生出苦涩的芽苞,她虽然对耀祖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如果他去下井,天天冒着生命危险,她是不同意的,只说:你看,爹妈都病倒在床,儿们还未成年,我也是四十几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屋脊就塌了,我就跳清江河去,你可要想好。耀祖咬咬牙,心想,清秋虽然有怨气,但对他是真爱,二十多年来,不仅守着一个贫瘠的家,而且对爹妈都好,这,都是在替他尽孝呀。耀祖说:我只去试试,如果不行,再谋职业。

趁着煤矿开工前,耀祖天天帮清秋打理责任田,他有个想法,现在粮食价格低迷,入市艰难。种粮,只能自给自足。多余的粮食,在木柜里长虫,作喂猪饲料,从另一个角度看,是浪费土地资源。他想着,要拿一部分责任田种茶,他最不服气的,是十多年前,村里把几千亩茶园毁了,当柴烧了,如燃烧他的肠肠肚肚,有生之年,他要恢复茶园,带领乡亲们把茶产业做大。他与清秋商量,把责任田拿五亩出来种茶。清秋一听:你是吃多了消食不得,那年,把茶树砍了当渣子烧,现在种茶要好多年才受益,这几年你喝西北风呀?耀祖苦笑着:当年,我们满山的茶,你不是想吃白米饭才下嫁来的吗?清秋一脸严肃:我真是上鬼子的当了,二十多年,才后悔这碗白米饭磕牙齿,吞下去肚子疼。你莫七想八想,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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