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德胜的头像

杨德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7/25
分享

二姑

盲人二姑,与我是本家。因双眼全盲,姐妹中排序第二,所以叫盲人二姑。上世纪三十年代,她十多岁时,因发高烧不退,引起眼疾,无钱医治,导致双目失明。数十年,方圆百里,人们叫习惯了,无论什么族姓,都叫二姑,而且叫的亲呢亲切,似都与她老人家沾着亲。

打记事起,就知道有个盲人二姑,她比一个视力健全的女子还要优秀,是女强人的代名词,成了那一方父母教训人的活参照。凡家有儿媳做事拖拉,不爱收捡,事无头序,公婆就拿二姑作标尺,教导:你真不会事,两个眼睛亮窗窗的,你还不抵人家瞎子二姑,门门事做得巴眼睛(指做事干净利索)。有姑娘不理家务,不会做饭、纳鞋底、缝补衣服,母亲就责怪:看你到婆佬的去了吃生的,把你贡起,你看,盲人二姑多能干。二姑是眼盲,也是文盲,堂窝大的字,认不到一筛子。她除了不会读书看报,其余的家务、农活都会做。而且,能说会道,耳聪手快,天南地北,风云人物,逸情故事,无所不晓。随和,达理,交流没有代沟,年长的、年轻的,都可与她说上三句半。她是周家的儿媳,丈夫周公是上门女婿。周公去逝得早,她一人独自拉扯三个儿女长大,成家立业,各立门户,都砌了大瓦屋,村里人把荣誉都记在二姑名下,说她聪慧能干,巧里家务,善当家作主。说她比一般女子厉害,有心智,会算计。说她如果眼睛好,那更是不得了,定是女中豪杰。二姑常说:我不厉害,那全家人过到窝迷地里去(指撑不起头来)。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是少年,二姑四十多岁,看见她翻苕藤,红苕藤一般有一米或数米长,牵牵绊绊,盘根错节,碧叶油油,新藤如龙生爪,在土地上落籍,生出许多新根,她手握薅锄,用手把一根根藤翻得井然有序,不曾弄断一窝苕藤;她薅包谷草,包谷苗与狗尾巴草差不多高,她用手摸着一株株包谷苗,如扶着一个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扯去杂草,从不误扯一根包谷苗,为了保持包谷苗的合理密度,她又准确地扯去多余的苗。经过她薅出的包谷田,无一杂草,而且包谷苗如接受检阅的士兵,整整齐齐,向着太阳舒展馨叶;栽秧季节,二姑与其他村民一样,下田栽秧,一次栽五行秧,左手握秧苗,右手分秧落泥,如鸡啄米,她栽出的秧行严整划线,秧苗在泥水如神仙打坐,根基安稳;二姑门前有一条河,约百米宽,平时有一尺多深的水,水面有跳跳石礅桥,石头与石头之间约四十公分宽间隔,石头形状大小不一,二姑过跳桥时,就用一根竹竿在前面点击石头,跨石头桥,一步一跳,准确而稳当。我怀疑,二姑的双眼是不是失明了?真是神明,栽出的秧,不乱分寸,哪会比明眼人还栽得好呢?是不是手上带尺,脚板带规?有长辈告诉我:天爷误坏了二姑的眼睛,但又给她指一条生存的路。我疑惑:那,眼睛看不见,就是看不见,指的生路在哪里?那位长辈也说不清:反正,冥冥中,有一只手,搀扶着、指引着她劳动。你看,她耳朵特别灵通,一点声音就能捕捉到,她大脑反应灵巧敏捷,她可能是依声音辩别方向。后来,我才听说过,盲人不盲,虽然双目失明,但他们大脑、心脏、眼睛里,备存着一盏灯,也许是天然的思维视维触角在为她捕捉、传导信息。

生产队办养猪场时,队里照顾二姑,安排她去喂猪,队长想,二姑拉孩子上滩,已经不易,喂猪,劳动时间灵活一些,猪吃草,加点糠,吃不吃得好,猪娃也不会提意见。可二姑不这样想,让她去喂十多头猪,是集体资产,她觉得是生产队照顾她,也是信任她。在困难年月,家家户户过年时能分几斤猪肉,都会记着二姑的好。她每天到生产队田里割来苕藤,剁得细细的,把谷糠面绊均匀,加点盐水,用瓢舀进猪槽,嘴里吆喝,念念有声:来来,来来,快吃,好长膘。那猪儿听见二姑号令,都埋头啪啪贪食草糠,大耳朵随着吃草的动作,上下扇动,吃饱了,就打着夸张的嗝,躺在稻草上哼哼叽叽睡大觉,二姑就用水冲洗猪圈。村民都夸,二姑喂的猪白白净净、圆圆滚滚、膘肥体胖。过年时,家家户户多分好多斤肉,都念着二姑能干,托着二姑的福。

那年初冬的一天,二姑的儿子在公社学校读书,因交不起三块钱的书本费,老师将他留在学校,不让回家。到晚上九点钟,儿子还没有回来,二姑放工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着,听说儿子还没回家,有同学带信说是欠三块钱的学费,二姑心里一声闷响: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已吃了上十天淡的。她想着,儿子还是早晨上学时吃了三个冷苕,没带午饭,也饿了一天。她眼睛流着泪,没进屋,就拄着竹竿,到对河生产队出纳那里借了三块钱,走十多里路,赶到学校,儿子已哭累了,睡熟了,眼泪与灰尘融合成浆,糊着满脸。二姑向老师道歉:让您久等了,儿子交不起学费,跟着我遭孽(受穷)。老师说:学校知道您家有特殊困难,可这书本费,实在不能再免。二姑向老师交了钱,才将儿子摇醒,拉着儿子回家时,已是午夜。

二姑眼睛不看见,洗衣服却从不马虎。那时没有洗衣粉,也买不起肥皂,就是在山上打来山皂果,砸碎,放在袖口、衣领、膝盖处,用手慢慢搓着,搓出洁白的泡沫,就将衣服提到河边清洗,回来晾在竹竿上。孩子们一年四季只有一套或两套换洗的衣服,有时是晚上洗了,借月亮晒干,早晨又穿,却洗得干净,粗蓝布洗得掉色,发白,破线,但质地一尘不染,有村民说:二姑,您视力不好,却能把衣服洗干净,真不简单。二姑说:孩子们要穿着衣服到学校去,太落悚(指衣服脏)了,别人怪,也只怪我不理事。他们穿撑头(指干净利索)些,也是给我长脸。她深怕孩子们在学校受欺负,怕同学说孩子家有瞎子妈,而受委屈,要让他们穿周正些,活出志气来。

平时,二姑一人在家,晚上点盏灯,孩子们回家就说:妈,您一人在家时,就不用点灯,费油。她说:一个家,再穷,也要点个灯,你们以为我是点给自已看的?我是点给你们看的,点个世人看的,让世人知道,我们家有灯,就有光亮,就有奔头,日子有盼头。

孩子们成家后,基本实现小康。二姑一直劳作,帮着照顾孙辈,打理责任田,做饭洗衣,做家务,支持孩子们从事农业生产或创业。她身体一直硬朗,不生大病,没上过医院。她常念叨:孩子们成家立业,孙辈也渐渐长大,还考上了大学,她对逝去的丈夫周公总算有了交待。能有这样的局面,她比常人多付出几倍的辛苦和劳累。直到九十三岁那年,她像圆满了所有愿望,安安祥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