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康生活,十个包子,吃得起,但吃不完。吃得上口,但吃着不香。如果是猪油渣包子,那更是连望一眼的热情也没有,更不说嘴馋胃馋了,喉管里再也翻腾不出唾涎口水来。这,不是我们的胃腺干枯了,不是胃肠进化了,也不是消化功能退化了,更不是厌倦了曾经养育过我们的那些食物,而是这些过去三年难碰到,十年吃不到,让人铭记一生的美食,进入了我们平常的生活,把我们的胃窦麻木了。现在,基本是无吃不有,满足着胃肚所有的求食欲望,而所有的美食又吃不出原始的味。其实,还是传承数千年的土家美食,在陪伴和养育我们的现代生活。土家美食,已长在我们骨髓里、血液里、灵魂里。
我要记述的,不是美食,而是五十年前吃过的十个猪油渣包子。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太阳晒圆时,明轩二爹要我跟着他,到平洛坝上粮食加工厂去换板面(面条),加工厂是平丰大队办的,在覃家溪与平洛河交汇处,因为办在前锋大队的地界上,所以,我们前锋大队社员家的粮食,就背到那里去加工。一路上,二爹问我:想不想吃包子?我脱口而出:当然想吃。从内心里说,长到九岁,还没吃过肉包子哪。每次从供销社饮食店(那时叫服务部)门前路过,看见蒸格里的包子,喉管里长出爪子,馋涎不自觉地泛滥,但只能强抿着嘴巴,只当没看见,转身走开。听二爹说吃包子,我肠胃里翻着浪,唇齿间有股清泉直往上涌,我望了望明轩二爹:哪里有包子吃哟?有包子,我也没统半分钱。明轩二爹正而巴经地说:我带你去吃,当然是我出钱。不要你出钱,只出嘴就行了。二爹背着四五十斤谷,脚穿草鞋,光头上围着一个粗白布袱子,脚步轻快。我提着两升小麦,跟在二爹屁股后面,脚步欢快,一听说能吃上包子,双腿如踩高油门加力。
我想,明轩二爹有七个儿女,除老大柱哥在马鞍山煤矿上班,其余都在家,为什么只带我去吃包子?二爹与余嘎二妈撑起一个九口之家,日子也过的很奔波,带我去吃包子,能说出口就是天大个人情。想到这里,我心里打着鼓,也许,二爹就是图个嘴上快活,承诺的包子会泡汤,不如不吃的好。想吃包子属实,但不吃,也就是多忍几管口水,往肚子里咽的事情。但看看二爹脸上的表情,又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呼(指欺骗)人的。二爹在家虽然只埋头干农活,平时说话不多,农田里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说起话来,他也是吐字如钉,落地砸坑的土家汉子。
一小时后,我们到了粮食加工厂,二爹与加工厂的人很熟,可能是年龄相仿,小时,都在地主家打过短工,都在平洛河摸过鱼,解放后,在一起干过土改,做过民工,修过水利,筑过公路,明轩二爹对加工厂的厂长说:我打点米,侄子换点面条,中午,在你们食堂订二十个猪油渣包子。二爹的话,让厂长大吃一惊:你莫夸海口,日白日脱了节呀。哪这样大方,捡钱了,还是打劫了?二爹很有底气地回答:现在,谁有钱掉地上让我捡哟。我打劫,还来你这里吃包子?我这侄子第一次跟我出门,我接他把包子吃饱。
我站在明轩二爹旁边,听二爹说的话,心里踏实了,鼻子里仿佛闻到了包子的香气,那猪油渣包子的香气,如果从蒸格里喷出,闻着七窍生津,醺滚了,也是享受。过了一会儿,我问二爹:他们加工厂,还做包子?二爹说:你不知道,加工厂加工小麦,轧成板面,你拿麦子来,按比例换回板面和麦麸,这里面核算了加工费,当然还有点赚头,这个赚头,他们就用来改善生活。包子卖给我们一角钱一个,就变成了现钱。我一听,似懂,非懂,当时,我心里只有猪油渣包子,哪里管他们赚不赚,反正我荷包里没一分钱让他们赚的。
到中午,加工厂轧的面条已吊挂在操场上,如垂杨,在轻风中抖动着,展示着洁白婀娜的身条。我换板面,要等操场的面干了,切好才能换回。食堂里开饭了,厂长拿着小沙撮(篾做的),先从蒸格里捡了二十个猪油渣包子,递给二爹:来,明轩,二十个包子到齐了。二爹接着,随手付了两块钱。二爹拉着我到操场上一棵槐树荫下:快吃,趁热。我肚子里尽管有不知名的气流鼓着,闹腾着,但还是没动手。二爹说:快吃呀,你吃完了剩下的,就是我的。我问:那,那不给任哥平哥他们带几个回去?二爹说:宁卯(土家人指遗漏或忽略)一方,不卯一头,我过去带他们来吃过的。我还是不信,这不是把堂哥们名下的包子吃了吗?我问明轩二爹:您,您哪来这么多钱?
二爹为了让我吃颗定心丸:你尽管吃包子,我荷包里哪能没几块钱?你柱哥在国营煤矿,每月回来,就把工资交给我和你二妈了。听到这里,我才动手拿包子,那带着体温的包子,猪油渣里参白菜、罗卜丝加红辣椒面做的馅,从奓口处溢出红浆,那包子上的皱皱,一个个咧着小嘴,望着我微笑,小饭碗大个个的包子,我三口一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几分钟就吃下了七个,这才望了望对面坐着呼叶子烟的二爹:二爹,您怎么不吃?二爹说:看着你吃,比我自已吃还来劲,我吃了好多次了,吃腻人了。我信以为真,趁着肚子的空,又吞下三个包子,一共吃了十个包子。肚子装满了,像装了个大西瓜,呼吸的气息,也像受阻了。我用手板揩了揩满是油腻的嘴巴:二爹,我吃饱了。明轩二爹见我吃饱了,就逗着说:真吃饱了?回去了,莫说跟着二爹没吃饱哟。我说:您听,嗝呃呃声了,再吃,肚子就爆炸了。二爹这才用芭蕉叶包着剩下的十个包子:给你二妈和哥姐们带回去。他自已,没舍得吃一个。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我在外求学、工作,猪油渣包子的香味,从没有在记忆里淡去。我见到明轩二爹的机会并不多,每次见到二爹,总会说:遭踏(土家人指吃过人家的东西)您的十个猪油渣包子,到现在还在冒嗝。二爹轻描淡写地说:伢子,你记性好。其实,我打在城里参加工作那天起,一直想接明轩二爹吃一顿肉包子,可一直没找到机会。十年前,明轩二爹去逝,我只含着泪,在他老人家灵堂磕了三个头,烧了十张纸,上了十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