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园路,是县城的一条小街,宽不过八米,长不过二百米,听先辈人讲,过去(指新中国成立前)是一片桂花树,还有坟。我从十多岁就到过桂花园,没看见过坟墓。四十多年前,只看见散落着几棵桂花树,往里走,就是县客运站。每次,一走到那里,耳边就跳跃客运站台播音员那脆嘣嘣的声音:到渔峡口的旅客请您们上车,途经津洋口、下渔口、罗家口(嘴)、沿市口、平洛河口、鸭子口、马连口、巴山口……现在回想起来还好笑,想想也是,清江作为主流,班车沿江而上,就有许多站点,而这些站点,正好建在支流的出口处,所以叫“口”。当然,我无意记录这些,而要记述的,是桂花园的四样土家小吃,维系着四个平民家庭的温饱和小康。
石磨懒豆腐
在后街,有一对夫妻,与我同龄,推了三十多年懒豆腐,设备就是一副直径约三十厘米的小石磨,一个蜂窝煤炉,几块煤饼,两只水桶,一个大铝锅,几斤泡胀的黄豆。摊位,挤在市场的夹缝里,将就走得过一个人的逼仄地方,设备总价值不过八百元钱。他们每天早上五点升火,晚上六点收摊,煮熟的懒豆腐,一瓢一元,现磨的懒豆腐、合渣两元三元不等。男人有时到街上去做小工,妻子守摊位,她是个聋哑人,无法与顾客用言语交流,每次,就是你亮出一元二元钱,她就无声地舀一瓢二瓢懒豆腐装入袋中,系好,递给你,整个流程,你不用说一个字,她只对你微笑,就算完成了;你如果要现磨的,就指一下磨盘,女老板会意,就用右手转动生活的磨盘,喂进黄豆,经过旋转,从磨石缝飞出洁白的豆浆,带着泡沫,流进小桶的口袋里。几十年,那白色的嫩豆腐浆,也将她满头秀发,浆染成白发。
她用一生守候的磨盘,虽然不大,推一天无所畏,一个月也许能坚持,但一年、十年、三十多年推下来,一般人肯定坚持不住。三十多年,几代人,一副石磨,是她天天转动的乾坤,岁月的硬盘。黄豆,成了维持全家生计的太阳豆。当年吃懒豆腐的少年,都已长大成人,成长中都浸润过懒豆腐的奶香。每次回到故乡的小城,桂花园路小巷,童年时磨懒豆腐阿姨,已成为懒豆腐奶奶。她用推懒豆腐赚下的一分两分、一角两角,支付着两个孩子的学费、全家人的生活费,还买了房,步入小康。两个孩子都已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成家立业。而她,还在执着地推着懒豆腐,虽然,如磨拐一样的手臂时时酸痛,长满茧壳的手心时时麻木,清风吹动婆娑的白发,她转磨的频率已有些迟顿。也许,是她放下了生活的重负,变得从容,每天,让岁月流淌温香的汁液,还在延续着,让一代一代老街人找回乡愁的记忆......
土家肉糕
在桂花园菜市场,十多年前,有对青年夫妇俩做盒饭,推在街上卖,小盒饭车,承载一家人的生计。每天,限量生产,到下午一时全部卖完。在卖盒饭过程中,他们发现一个现象,用小饭碗做的土家肉糕特别抢手,每天饭没卖完,肉糕先卖完了,有的顾客只买肉糕,作当家菜用,有居民家来了客人,就点名要吃他们做的肉糕,主人也觉得端点肉糕才对得起客人,客人才感觉,得到了主人的盛情款待。每年腊月二十几,好多家户前来订制肉糕,作过年的主菜。其实,他们做的肉糕,没有特别的用料,就一个字:真。就是瘦肉料放的充足,不参杂物,自然天香。经口齿相传,说他们做的肉糕特别香,端到街上百多米远,闻得见呛鼻的香气。我想着,也许是上天念记他们生活的苦,让他们做出的肉糕,蕴存一种特别的香味,成为桂花园一方的美食和美谈。
2020年春节过后,因受疫情影响,街上人少,盒饭滞销,夫妻俩才专心做肉糕卖。土家肉糕,工艺简单,但要做出香味,非常难。加上现在人们口味挑剔,西餐海鲜,成了家常菜,要得到认可,让人边吃边点头,边流馋涎哈拉子,更是难上加难。制作时,用上好的瘦肉,参少量肥肉,绞成茸,加苕粉、少量豆腐、姜末,拌均匀,即可入格蒸了,一小时后,肉糕熟透,蒸格里喷出白色的香气,如故意打着响鼻。这时,揭开盖子,趁蒸格的热气,将和稠的二三只鸡蛋倒在肉糕表面,顿时,肉糕凝结出一层金黄皮,即可出格了。这时的肉糕不仅色泽鲜艳,让人馋涎泛滥,入口消化,粉嫩酥软,柔而不腻,香浸五脏六腑,叫你只怪嘴巴生秀气了,喉管生细了。渐渐地,他们的肉糕供不应求,北京、上海、武汉、沙市、宜昌有了固定客户,小小的肉糕,上了电商平台,搭上快递的翅膀,有的发航空快递,从桂花园远走高飞。
包谷粑粑
在桂花园市场,有对中年夫妇专做包谷粑粑,即将鲜嫩的包谷,从棒子上扭下,用石磨推成浆,用一个大木盆盛着,从乡下溪边采来宽大的芭蕉叶,裁成二十厘米见方的,中间放上嫩包谷浆,四角一围,就成了包谷粑粑的雏形,有做成圆形的,有做成三角的,有做成长条的,有放腊肉末豆腐干做馅的,有放绣球白菜做心的,有放罗卜丝做瓤的,有的放少许白糖,有的保持原味,有的放一天半日,做成酸浆粑粑,满足着顾客的各种口味。那粑粑内瓤实在,外表朴实无华,绿油清馨的蕉叶包着,轻轻掀开,鲜嫩的包谷浆凝固成金黄的润玉,用手指轻轻地捏,就会窝陷,用鼻子闻着,蕴蕉叶鲜香,包谷醇香,蒸气甜香,纳日月精髓,吸溪流灵气,吐五谷芳华,蕴土家风韵,真正田野的味道,迷醉着胃窍。难怪,我年近九旬的母亲,指名要吃桂花园的包谷粑粑,而且三角形,加白糖,一天一个。每天,我到母亲那里,她先夸上几句:嫩浆包谷粑粑好吃,甜津津的,你明天又给我带一个来。我每天去买包谷粑粑,那位女老板就口无栏栅地海赞:好吃,每天几百个,只愁做不赢。昨天,还发了上百个到美国、英国、法国。我知道,她家的包谷粑粑的确好吃,这是真理。远销欧美,只要不上月球火星,怎么吹都不过分。
老面馒头
老面馒头,大多小吃店都会做,但要做出专业,做出特色,做出风景,做出纯粹,麦面正宗,技术上乘,火候精准,当数桂花园馒头店。那家馒头店不过三十平方米大,也是夫妻二人三十年专业做馒头。他们每天凌晨四五点钟起床,拌和如云的面粉,拿捏如云的面团,做成如云的馒头,灶上铝格里,吐出如云的蒸气,一家人在云端里过幸福日子。她们原先只做老面馒头,长方的,放进蒸格里,一路路排着队,半个时辰后,老面发泡成洁白如玉的馒头,如小猪宝,表面光滑,闪烁亮光,用手指揭开馒头的表皮,那诱人的麦香让人窒息,妙不可言。有人说,老面馒头,二两一个,每餐两个,不用菜和汤,可一口气吃下,不梗喉咙。吃完后,还咂吧着嘴,打着响嗝,嘴里想吃,馋虫还在张望,只怨肚子容量太小。近些年,馒头店开发出许多新品种,有包谷馒头、粗面馒头、红苕馒头、紫薯馒头、土豆馒头、米面馒头、鸡蛋馒头、荞面馒头,五花八门,色彩斑斓。但在顾客眼里,除了老面馒头,其余都是陪衬。有老家来客,县城人就买上十个馒头送给客人带回去,一二十块钱,客人认为是个大人情。每次到扶贫村去,有人总要带一大口袋老面馒头,发给周围的乡亲们,尝尝县城的老面馒头,虽然就一二块钱,却拉近了与父老之间的距离。我每天吃老面馒头,感受着,时光在前行,乡愁在回嚼,吃下的,还是五十年前原生态麦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