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生态

在县城街边，有一条逼仄的小巷，宽仅一米五，长不过三米，养育几家人的生计。白天，支一个小裁缝店，说是店，不够规模。说是铺，更不够板块，就四平方米大小。同时，小巷还作为一条通往后面山上的要道，承载人们通行。每天，早晨五时至八时半，在裁缝支摊前，有一对从国营公司下岗的中年夫妇，就在巷子里做早点，靠街边滴水线里面，摆一张小方桌，将就坐得下四个人，他们现赶现煮，只做瘦肉饺子。每天，打一个早工，将发的一砣面做成饺子，一锅锅弯月煮熟卖完，挣百把元毛收入，就收摊回家，又为第二天早晨开张备料。两口子让下岗后无奈的日子，弥漫着蒸蒸而上的烟火。

裁缝摊的主人，是一位中年女子，在小巷里早出摊，晚收摊，顶着日月经天流转，已有三十多个年头。她中学没毕业，就因一场意外事故失去了右腿，只能用一根拐杖作右腿，支撑人生，每天，与肢体健全人一样昂首阔步，守着小小的裁缝摊，度过一万多个日子。她工作的平台就一台旧缝纫机，几板布料（以木板作芯，将布卷在板上），顶上拉一根铁丝，上面挂着顾客订制的褂子、裤子、裙子，缝纫机旁，码一些顾客送来需要缝补的衣物。大多是固扣的，钉扣的，有缝奓线的，有衣裤吊扁的，有裙子收腰的，缝补学生书包的，安装更换拉链的，都是一元两元钱的小生意。现代，衣服是穿时尚，穿样式，穿奇异的，实体店、网上店林林总总，千千万万，五彩缤纷，而且价格便易，绝大多数顾客选择购买成品衣，很少到裁缝摊来做新衣。而且，衣多成灾，家家都有几柜鲜亮的衣服，穿一二水（次）就放柜里，很少穿坏，也不需要到裁缝铺里来缝缝补补。真正需要手工做衣服的稀少，一个月难接一单，而且多为婴儿装、童装、短裤、短褂这些小物件，说是裁缝铺，不如说是缝补铺，居民的针线盒。

三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她出事故后，医生对她的父亲说：为了保住你女儿的生命，她必须锯掉一条腿。父亲对医生说：如果能把我的一条腿切下来，移植给女儿，就可以为女儿支起完美的人生。医生说：你的愿望很好，但很天真，现实是残酷的。当她醒来，发现自已只剩一条腿，嚎嚎哭着，父亲咬紧牙关，强忍心中的剧痛，两眼噙泪，对女儿作出承诺：不要紧，天没塌下来，我与你妈养着你。父亲的话，如针扎在她稚嫩的心头，她把苦泪回流进眼池，倔犟地说：我不能养活您们，反倒要您们养活我。我不是还有一条腿吗？有一双手，有健全有大脑。我要做事，挣钱，养活您们！

她十多岁就开始学裁缝，心里抱着“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的梦想，加之是女儿身，又因伤残失去了一条腿，如果要寻求一条谋生的路，做裁缝是最好的选择。她用一条腿踩踏缝纫机的踏板，如在风浪中，荡开生活的一叶小舟，上下颠簸，启搏人生的传动带，旋转负重前行的车轮，日月的转盘。密密线脚，针针如谷，一针一线，针针对眼，线线缝补生活的残缺。一台缝纫机，是她吟诵人生的琴台；一把小木尺，竖作人生的标杆；一方彩色画片，在布料上勾描绚丽的蓝图，编缀人生的帆叶，回馈作奋斗者的彩虹。

由于街上裁缝店少，加上她的态度和蔼，收费低廉，做工精细，一丝不苟，小摊位常常站满了人，有来乘凉的，拉家常的，谈闲讲古（故事）的，歇着抽烟喝茶的，有下雨借地躲雨的。她手上的生意就一二块钱、三五分钟的事情，大家都有这个耐心等着她缝补物件。有的是家长把学生带来补书包，让他们看一看单腿女神。有的是中小学老师带学生来，把她作为现场教员，感受这位大姨从容面对苦难，如何用一条腿旋转人生，在大地上书写“人”字，回到教室，每个学子写一篇励志作文。三十年不挪摊位，地亲了，风亲了，巷子亲了，去去来来的人亲了。她见人问个好，自已吞下苦涩，给路人笑脸，风雪酷寒，阴晴炎凉，有事无事，都守着她的阵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春节休息几天，从没间断过。每天晚上七时收工后，她拄着拐棍到菜市场去买菜，晚上在家做好，第二天中午，在街上做小工的丈夫就回家热一下，把午餐送到她的摊位上来。

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现在，国家对城乡伤残人员有许多优惠扶持政策，生活上有了基本的保障，但她没有去坐等靠要。她常说：我一生只会做一件事，虽然社会一天天进入小康，手工裁缝，是一个遭淘汰的职业，但顾客有缝补的需求，就是我的生存空间。她想到，小时候，一件衣服，哥哥穿了姐姐穿，姐姐穿了妹妹穿，破了就补着穿，一件衣服上，常常有十多个补丁，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实在破得受不住针线了，母亲就将长裤剪成短裤，长褂剪成背心，继续穿。只要洗的干净，穿着照样清爽。现在，人们富裕了，有许多人，衣服奓点线，就丢了废了，典型的浪费资源。一件衣服，无论多大成本，从棉花种植开始，到纺线、织布、设计、成衣、销售，要经过多少工序，凝结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经过她一缝补，社会少了残缺，又可以恢复衣服的功能，等于是无限期延长了一件衣物的生命，想到这些，她感觉自已是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用单腿趟着生命的河，用双手缝补人生的残缺，荣耀而尊严地迈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