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文盲,与父亲谈学习,是一件奢侈的事。
父亲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一生,经历过无数苦难,按土家话说:吃的苦有卖的。他没上过学堂,给地主当过长工,打过短工,被国民党拉过壮丁,躲过兵。幸得解放初期才上几天夜校,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和10个数码字,还学会了打算盘,会加减计数,参加过荆江分洪大会战,度过五九年大饥荒。日子过得奔波、匆忙,年年365天没消停过。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如上足劲的闹钟,不停地旋转日月春秋,整天在为维持七口之家的生态发愁,当齿轮锈死,心摆不动弹了,才停止运转的脚步。父亲从不叫苦,没说过日子过不下去,相反,苦苦叠加,碾出甜汁,造就他积极乐观的人生取向。
我长大后,仔细想过,父亲这辈人的苦,他基本上都吃过。是他对苦难没有痛感,没有知觉,还是将百般的苦,转化成了负重前行的热能。苦难,正如生产沼气的渣草,尽管荒过庄稼,却是牛羊纯天然的饲料,又是庄稼的绿色底肥,还可沤出沼气,给人间创造光亮和热能。父亲说过:解放前,那叫苦。解放后,哪叫苦?贫民上学习字,获得平等劳动的权利,再没有过饥寒交迫的日子,这些幸福感,稀释了生活的苦感。
父亲把学习做到极致,就是无师自通,无字自通,门门精通。他成为做农活的全能选手。除肩挑、背扛、牛耕的农活外,他还会堆柴垛、打草鞋、做篾器、会木工、盖草屋、瓦柴灶、打土墙、挖苕坑、砌石坎、扎扫帚、放锚子(狩猎)、网鱼、打豆腐、做米酒、拉锯、打羊角车、烧石灰、制砖瓦等技术活。如果评职称,他肯定是高级技师一级。艺多不养家,但门门用得上,而且,他的技术,都用于为乡邻做义务工,不收分文,只图人气亲和。当然,技术是家养,也省略了全家许多生活的成本。很难想象,作为一个文盲,谙熟18般技术工艺,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苦难的境遇,逼着父亲终身学习。他的学习,虽然都是务农实用技能,不是读书、看报、写字,不是写论文,他却一直在努力,把自已磨砺成行家里手。而且,艺多,源于兴趣;艺多,富养乐趣;艺多,丰润人生。如果一生只做一件事,肯定枯燥、厌倦、疲劳,而会很多门道,可以用兴趣充盈空闲,医治烦闷,衍生快乐细胞,变成一个精神富翁。
父亲有狞猎的乐趣,放铁锚一放一个准。所以,在饥荒年月,家里常常啃红苕,吃菜糊糊,却喝兔肉汤;或是嚼连皮洋芋,却吃着白狸子肉。深山峡谷、荒草树林,都是他的狩猎场,每天收工,就挎着一把锚子(猎具),爬上七八百米高的岩上,专寻野兽的路径走,搜寻它们的气味、脚印、遗失的屎粒、尿迹、居住的洞穴,心里有了谱,就在野兽必经之地埋下铁锚(由两个铁制半圆构成,圆弧上各安有7、8颗寸长的铁齿),将半圆打开,安上机关,然后用四张扇叶薄铁皮覆盖在表面,放些许渣草伪装。做好这些,父亲就回家睡大觉,只等夜里野兽脚踏在上面,带动机关,两个半圆合拢,紧紧夹住野兽的腿,野兽就会发出呼救,父亲听见,就爬上山去取回猎物。肉,供孩子们打牙祭,或提到公社卖给拿工资的干部、国营职工们,皮就卖给供销社,每张兽皮可卖五元钱。在五十年前,这可是一大笔收入,足可供全家个把月的所有开销。有些后生不服气,看着眼馋,要跟父亲学放锚,将猎具放在同一条道上,而野物只踩踏父亲的那把锚,后生们放的锚纹丝不动,就是机关发了,也只夹住几缕清风。他们只得缠着父亲,硬生生分去一只野物的腿。后生们说:叔呀,满山的野物让您收买了,只认您呀。
后生们认为是父亲的锚子好使,有夹野物的特殊功能,他们将父亲的铁锚借去,放到山上,除了夹住几片枯树叶,连野物的毛也没夹到一根。父亲与后生们打趣:你们几个壮榜(指笨拙),兔子、獾子看不上你们,还想吃野味,尿就没得喝的。在困难年月,猎野物是一种乐趣,与狩猎、钓鱼一样,跟山飙一样的野兽们斗智斗勇,那种获取猎物的胜利感、收获感、回报感,足可熨平任何苦痛。
下河网鱼,比耕田耙地也轻松愉悦许多,父亲也是一把好手。记得小时候放暑假,父亲中午扎阴(午休),或是晚上收工,或是下雨发洪水,父亲就提着网下平洛河,每次一二个小时,网一二里河面,就收获一二斤活蹦乱跳的鱼,白甲、乌鳞、电鱼(肚部闪红绿电光)、青跟头鱼只往网里钻,好多次还网起脸盆大的团鱼(鳖)。用笆篓装着提回家,大的提到公社去卖,中号的送至亲好友,小的留着自家吃。特别是盛夏中午,太阳火辣辣当顶,父亲就带着我下河,用网罩住潭中的大岩头,用一根黄荆条在一方的洞口向里鼓捣,我就负责在四周守鱼,岩洞里的鱼纷纷闻声而动,四处突围,慌不择路,就挂在了天罗地网上。每个中午,我们总会有三五斤乌鳞、白甲、青跟头鱼入篓。有年轻人看见父亲后腰悬一笆篓鱼,鱼在篓里闹腾,他们羡慕着流口水:这,平洛河是您家开的鱼池哪,我们也有分。说着,就在笆篓里掏几条回家。
父亲只当少打了几条鱼,只说:这是技术活儿。有很气,就去网,看那些白甲、乌鳞正不正眼看下你。那鱼都是精拐子,一听见你们的脚步声,就溜了,包你们回去,要给猫子磕头(指网不到鱼)。后生们不信邪,偷偷织了网,下河去打鱼,可网网石头,网网青苔,网网夕阳,连螃蟹就很少网到。他们来请教父亲,父亲问:你们怎样下网?后生答:我们看见鱼就甩网,应该十拿九稳的。父亲笑着说:亏你们还读了三年半书,白读了。你照鱼的屁股甩网,鱼在水里飞跑,你的网落下时,鱼早就跑去丈把远,连鱼的屁就网不到。后生们问,那哪样甩网?父亲说:你见鱼朝哪个方向跑,就照鱼前丈把的地方甩网,网落时,鱼刚到网中,不是正好网住鱼。后生们脑门大开:这,这在学校没学过。父亲乐呵呵的:你们,还不抵我一个文盲。
父亲一日不做事,浑身如虫啃。他还常常自找活路(指务工),敢于挑战未知的领域。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向大队书记张万里说:要去拉板车拖煤,要去千米高的大岭上打羊角车运煤下山,要上大队煤矿井下去挖煤,这些虽然极度地苦,极度地危险,还是技术活,却可以多挣工分,比窝在农业社里吃大锅饭强。
父亲还有战略眼光,总想在儿女身上弥补他的文化短板。我在七八年高考时,落榜了,本来,我回家种地,可为家里增加个硬劳力。可父亲找乡亲借来五块钱,让我去复读,结果七九年,我以几分之差落榜,省地中专从高考落榜生中招生,我被地区财校录取,转成商品粮户口,实现锦鲤跃农(龙)门。又是父亲去借来三十块钱,做我的学费和半学期生活费,并亲自挑着担,步行送我到两百里外的宜昌去上学。虽然,当时家里没有能力供我进城读书,可他敢借钱,就很有胆略和勇气。我进城求学,承载他的抱负,圆了他的文化梦。
父亲老了,还在学习制茶、稻田种菜、稻田养鱼、水果栽培技术。他常说:多门手艺,就多条活路。
父辈这一代人,没有机会读书,每天,在实践中破译生产的技窍,解剖规律的密码,拓展生存的直径,划出人生的大圆;而我,自认为读了不少书,写得不少的字,却仍在逼仄的半径,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