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我读高中时的班主任李老师不幸病逝。
病痛,折磨了他十多年。头几年,时常在街上碰到他,我高中毕业三十多年了,他还记得我,在三秒内叫出我的名字,还是满脸的微笑,问我的工作,问孩子的学业。后几年,老师不再下楼,我们之间只有微信沟通,我时常读到他朋友圈发的文章,成为解读他的心灵的钥匙,读出他对人生和生命的感悟,他的乐观,积极,贤达,高阔,从文字里读出春意,读出启蒙,读出日月星辰的光芒。他不厌烦地,为我写的一点肤浅寡淡的文字点赞,给我肯定。我想着,是我的文字蕴含他的脉韵和心律,还是对我的鼓励和鞭策?仿如又回到四十五年前他当语文老师,当班主任,在油灯下,批改我稚嫩的作文,并用红色蘸水笔,端庄地写下一路路批注......
我每天注意他微信的动态,如果他几天不发朋友圈,或是不给我点赞,我就想着,老师的病加重了?我期盼着天天能读到他的动态,哪怕是发一个小小图符跳跃,都印证他激越心跳的脉搏和思想燃烧的火焰,他健康影像的指纹,如心律图腾,传感到我的视野。半月以至一个月后,他又在发朋友圈,又在为我点赞,我才放下心来,老师的病情肯定好转了些。今年二月后,我有两个月没读到老师新发的动态,他也没有给我点赞,我好多次在微信里向老师问好,好多次,守候着与他的聊天屏窗,期待他发一个“好”字,或是一个如绿豆大的微笑图标,我都会如看见宇宙升起一轮冰清的月,都会感受到他的星座散发的光亮。我期待奇迹出现,我又一遍遍翻阅与老师的聊天记录,他从没有说过生病,我也没问及过他的病痛。在我心里,老师就是一颗没有烦恼没有病痛而恒久发光的天体。我也预感到重病中的老师,没能艰难地挺过来。匆忙一打听,老师已于前几天去逝,因疫情影响,丧事从简,我没能去送老师最后一程。我,只是老师几千学子中的普通一个,也是混得很一般的学生。他对我,如对所有学子一样看重。
一九七六年九月初,李老师从救师口中学调到新设立的平洛中学高中班任教,担任高一班语文老师、班主任,那年他刚满三十岁,中等个,二八分头,白净脸庞,戴一副高度近视镜,清瘦而健朗,目光亲和而深邃,是十足的知识分子形象。在四十多年前,戴眼镜的是千里挑一,看见从华师大毕业的高才生,更是凤毛麟角。我们感觉,与高人高知靠得好近,听得见智慧的呼吸。那一年,全国人民的情绪浸润在泪水与辛酸中。元月,周恩来总理去逝,六月,朱德元帅去逝,七月,发生唐山大地震,九月九日,开国领袖毛泽东逝世,举国悲痛,以泪洗面,雾霾重重。李老师带我们缅怀毛主席,揭批“四人帮”,“文革”结束,他预感到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因教材奇缺,他从报刊上优选出《谁是最可爱的人》《荷塘月色》《背影》《我爱韶山的红杜鹃》等经典散文和《毛主席诗词》《天安门诗抄》作我们的课文,跳出读初中时上课就是读报,学农就是学习的怪圈,如阵阵清风,蒸蒸喷气,扑面而来,让我们的心灵催生出初春的新芽。他要突破禁锢,用全新的教学方式,医治我们知识的贫血症,文化的荒瘠,精神的创痛。我们庆幸,遇上了一位好老师,他像一位营养师,恶补着我们小学、初中阶段缺失的知识糕点,给荒芜的土地,强施着氮磷钾。
紧接着,李老师又在班上组建文艺表演队、排球队、篮球队、声乐队。教全班同学排练《长征组歌》,参加全县演出。教学子们拉二胡、吹笛子、跳舞、弹风琴、打快板、说相声。他亲自任男子篮球队队长,与女子篮球队陪练,开展对抗赛,把女子篮球队打造成能征善战的团队,勇夺全县中学赛冠军。
老师对我是信任的。每当老师值日时,他午睡,就让我在他寝室去,守着下午上课的时间,取几本他在大学时读过的散文集、短篇小说、诗集给我阅读。他的寝室非常简陋,是一楼教室顶铺上楼板,然后用篾席隔出六间教师的寝室,每间约8平方米。那楼板,人走在上面,就出现晃悠,如站在波浪涌动的船板。室内就一张三尺宽的床,一张旧课桌,两把木椅,一个脸盆,一只拳头大的小圆钟。那只钟里面安有鸡啄米的动图,时钟每走一秒,那鸡头就啄一下。每次,我都是静静地阅读,生怕惊醒了老师,室内只听得见圆钟心机秒跳的声音,时间一到,我就叫醒老师去打铃,或由我代替他去敲响上课铃声。我总是期盼着老师天天值日,就有机会去老师寝室里阅读。以至现在还后悔,那时没有录像机,能把我在老师寝室里守打铃的时间,阅读的时况刻录下来,只能在大脑里,不时播放着,成为读高中时最温暖的记忆。
高一班46名学生,除几个出身半边户(指父亲或母亲是公社干部或国营职工)家庭外,大多是农家孩子,穿着草鞋,身无分文零用钱,每周就是一背篓红苕和土豆,带点稀广椒、豌豆酱、腌罗卜丝作菜,打出的嗝冒苕气,人,也快成了愚笨的苕。有的学生,周末去来要走上百里山路,有时碰到清江涨洪水,学生隔河,回不了家,背不来红苕,就会饿肚子。学生的窘境与艰难,不能不说是学习的一大障碍,肚里兮荒,怎么能读得进去书?很难想象,胃肠空空,两眼冒金星,还能静心学习,知识如岩板上栽菜,不生根。李老师看在眼里,记在心坎,他作出决定:高一班学习南泥湾开荒种地。他与平丰二队队长商量,将五里外春鱼溪(清江南岸)的五亩荒田交给学生开垦,学生毕业时,就还给生产队。生产队长乐意,笑呵呵地,等于是请来一班义务垦荒人。李老师穿着草鞋,卷起裤腿,举着刀锄,带领我们烧荒草。一个月后,从岩缝里开垦出沉睡千年的黄土,开成一屯屯熟田,种上包谷、白菜、黄豆、小麦、南瓜,李老师引导我们播种、施肥,他挑着粪桶,做着示范,学会在路上转肩(换肩)。他指着开出的良田说:再烂的荒地,我们也能开垦出来。你们虽然被“文革”耽误了青春,荒芜的大脑,我们有信心开采出来,种上知识、文化、科学的玉米。
半年后,我们收获了黄豆、白菜、油菜、土豆、包谷、南瓜,将油菜籽送到榨坊榨出香油,用黄豆、白菜打懒豆腐,包谷磨成面,做出金黄的包谷饭。班上专门成立生活委员会,安排每两天吃一餐懒豆腐,炒一餐土豆片,煮一锅南瓜汤,每周蒸一餐包谷饭,大大增加了学生的营养,肠肚润滑了,我们的学习热情更高了。李老师还带我们到白达垭、土地岭、沿市口给公路段碎石头,到陶器厂出窑,积累几十块钱,为高一班买了一盏煤气灯,雪亮的气灯,如太阳置顶,把学子心灵点亮,取代萤火虫一样的煤油灯,结束了用墨水瓶灯、罩子灯上晚自习的历史。让学子从字里行间读出光明,读出朝霞,读出彩虹。
为了让学生用上热水,李老师带我们爬上千米高山去背煤,那里的煤炭属于前锋大队(现三洞水村)煤矿的,李老师与大队领导商量,不收山本钱。但要将煤从笔直的山崖背下来,要登上三百步梯儿岩。那梯儿岩经百年脚板打磨,已呈深蓝,且光滑如镜,稍有不慎,即从岩上滚到岩下,来个仙子落凡尘。李老师与我们一起,登高放眼,凭风凌雾,撕把云揩汗,借太阳取暖,他发出感慨:我们站在山的肩头,人,就比山高。看得见山外有山,每座山,顶起一片天。你在山底看,天,只四座山大。人,站得多高,胸怀就有多宏阔。要有远大的抱负,就是从山巅跳出去,那边就是县城,就是宜昌,就是武汉,就是上海。听老师讲的看山门道,脚板嗞嗞地痒。下梯儿岩时,他告诫:一步一挪,两眼不望岩下,心无旁骛,平声静气,脚踏实地。我们一个个如壁虎一样,两只手如带吸盘的爪子,稳稳地下梯儿岩。一趟煤背回来,老师与我们一样,脸上也糊满汗水与煤灰调和的面膜,打着大花脸,与学子们谈笑风生。男女同学们你望望我,我审视你,都如镜中的自已,成为炭笔素描的人像。
高二上学期,七七年底,小平同志一声号令,在“文革”后首开高考。李老师鼓励我们报名参加:考不考得好不要紧,没有底气,要有勇气。他知道,中国的教育耽搁了十年,其间,招的工农兵学员,到了大学还要从认识26个英语字母学起。七七年的考生们底子都很薄,想让我们试试身手,也是碰碰运气。我感觉肚里的知识量太稀薄,没敢报名。很快进入七八年高考冲剌,李老师找到校长:选拔一部分尖子生留下来,参加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大多数学生提前发给毕业证回家务农。学校请示公社文教组,同意李老师的建议,留下十多名学子备战高考。并从老师宿舍楼(两层土墙房)二楼腾出两间大办公室,把我们十多个考生当熊猫一样圈养,在楼板上安地铺,底下垫着厚厚的稻草,完全没有潮湿,还可吮吸稻草的馨香,听得见隐藏的蛙鸣。而且,在生活上与老师一样开伙食,经费由学校弥补,考生自已从家里拿一部分粮食补充。李老师提出目标:一定要为全公社两万父老考出一个大学生来!
李老师在我们参加完高考后,就调入县一中任语文老师,之后任副校长,县师范校长,城关中学校长、党支部书记,成为名冠夷水巴方的一代名师。由于底子薄,我在七八年高考中以几分之差落榜。于七九年复读半年后,再考,又因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幸好被地区财校录取。
回想读高中时的点点滴滴,我接受李老师的耳提面命,虽然只有两年时间。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是灯,照亮我人生的每个路口。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教为至道,师树德范,解人生惑。老师,是一本供一生阅读的典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