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土走出多年,又常常梦回故土。
我祖祖辈辈是农民,在农村也生活了十多年,参加过农业生产劳动,与父老们一起战天斗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农业社里挣过头等劳动力的工分,在故土流过黑汗,做过亩产粮食达到八百斤、米谷满仓吃不完的梦。同时,也挨过饿,饱尝一粒口粮一滴汗的苦味。在城市里工作四十多年,还是没完全入城门。大脑里的底片版图,还是故乡那方山水,梦里存储的还是远去的炊烟,思维还留存荒野的胎记,稻田里一茬茬禾蔸,一曲曲温润的蛙鸣,一串串热辣的蝉笛,呼吸里还残存故乡的土腥气。
每次回到老家,或是单位派到边远农村去做帮扶工作,我就特别兴奋,有一种灵魂的回归,精神的寄附。提前几天做准备,想着,给老乡们捎点什么好吃的、有用的,换下正装,穿十年前的旧衣服,还很想穿着草鞋,穿着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或是打着赤脚,到泥土上去走一走,与乡亲们一起耕田、锄禾、播种、收割,感受田野上原生态的火热,可以唤醒身体里休眠、半休眠的细胞。看见一草一木,总能从记忆里翻找出数十年前的影像,依然亲切鲜活。在老家,每次回去,有父老对我说:我们村,你是第一个靠读书走出去的,一直是我们教育孩子的榜样。他们的话,让我感动好多天。在城市里几十年,从没人这样夸过我,也从没这样感动过。
乡亲们从没问我在城里混得怎样,有不有一官半职,每月有多高的收入?这些问题,如果他们问起来,很正常。从内心说,我担心他们问及这些问题,因为我在城里混得并不咋样。我想着,也许,他们知道,怕伤我微小的自尊心,也许父老们心目中没有这些概念,能在城市里混大半辈子,已不简单。在我之后,村里进城务工、定居的成百上千,还有考上重点大学的,还有博士、硕士,有中高级公干,白领精英,土豪大佬,有置下别墅巨产,都比我有出息。我,还在温饱与小康的边缘挣钇,能算老几?可他们,偏偏记着我,勾起我存放已久的那点可怜的自豪感。
的确,现在虽然城镇化了,建设美丽乡村,植被保护、厕所革命、自来水到户、电力通讯、网络进村、道路硬化、广场舞蹈、文化长廊、花园平房、小桥流水、鸡犬对唱、溪漱灯影,一点也不比城里差。故土,已不是原来的故土,我,却是原来的我,也许,是历史的轮回。许多原本苦苦打拼,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羡慕起农村来,不少人想回归到农村去,收拾老家土屋,垦出几块菜地,种上辣椒、白菜、西红柿、土豆、包谷、红苕。一家人回到田园生活,也是自由自在,兑现叶落归根的初衷。我每次回到故土,常常站在几十年前栽下的那棵银杏树下,回味岁月的轮回,与大树进行无声对话,树,长高了长壮了,我,却越长越老了。四十年前的满头秀发,已如秋天纷飞的芦花落籍,生出许多感慨。
人恋乡土,如鸟恋窝巢,蛇恋冬眠的洞穴。也许是血脉中存储着恋乡情节。母亲虽然被我们从农村接到城市生活了三十年,可她记忆箱里仍然是三十年前的村事,故事里鲜活的角色还是那方水土的乡邻,而且,多次下过遗嘱,去逝后,要回到老家,埋在责任田边角,保证不占好田。我,也如一个没有剪断乡村脐带的孩子,不习惯城市的生活。所以,我也成为乡村在城里的弃儿,成为寄于城市篱下的乡民,时常在辉煌的霓虹灯下,感到孤独。我,还是喜欢与乡亲们坐在一起,听他们叫我的乳名,把栗树壳一样厚茧的手递过来与我握在一起,直白地与我拉家常,讲述我小时候的趣闻糗事,叙述这么多年来故土长出的故事,那些闲情逸事里,沿袭着风土的血缘血脉,依稀看得见早已作古归寂于半山腰的祖辈先贤们劳作的影像。看父老们翘着长烟杆借夕阳点烟,厚嘴巴皮叭嗒山烟,大口吐着青烟的那般闲适与惬意,看石磙横躺稻场边,成熟的谷穗堆砌在田坎。回想童年时放牛,黄牯牛在河边啃着青草,草丛里飞出青蛙和小蝗虫。躺在草地上,看村里最美的姑娘提一竹篮衣服下河清洗,听木棒头一下一下敲打在衣服上的声音,从山那边,传来劳动号子和牯牛哞哞的回声。坡田上,一排排茁壮的包谷杆,怀抱红缨孩儿整齐列队,听山雀清脆唱歌,溪流欢畅流淌,山花占领荒野,这些,都在为乡亲们代言,和蔼地与我对话。
四十多年,一坛乡愁窖藏可堪称陈酿,散发岁月绵绵醇香。无论走到哪里,回望乡村,那才是视野的极限和顶端,无论书写多少诗文,总是绕不过乡愁两个字。老来,天天念叨:我是游子。也想回到故乡去,那里,炊烟和路,是乡愁的脐带。那里,有生我、养我、喂哺我、接纳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