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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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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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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竹子

父亲的一生,与竹子有着亲密的关系。他一生培植金竹、桂竹、水竹、凤尾竹无数,作为认字不到一百个的父亲来说,养竹子,肯定不是追求竹文化的雅趣,是实用大于精神层面,寻求心灵满足又多于实用。当然,金竹生在柴山,桂竹生在坡岭,水竹生在沟边,凤尾竹生在田头地角,一园竹,就是一个家族,竹根是祖辈的血脉,在地心盘龙,竹笋是孙辈,高竹是儿女。一园竹一园景,每片叶构成点横撇捺,竹笋如诗眼,竹干如律诗,竹枝如现代诗,竹叶如散文,竹园如一部大书。特别是冬天,那园园秀竹,长成镶嵌在故乡肌肤上的一片片绿绒,一块块碧玉,如大地上的一块块补丁,一件件马夹,摇曳生姿,婆娑婉约,长青无季节,碧绿无春秋,日顶艳阳,夜望银河,自顾自恋,大秀身段。竹园里,曲径通幽,枝摇风起,叶招纤手,居云霄而向下鞠躬,立天地而守节操,顶雷电而不惊悚,迎暴雨而不屈服,吞酷风而不附和,凌冰雪而不折腰。龙盘大地,根须繁茂,一根竹、一个竹节、一片竹叶,都写着一首首隽永的诗。

父亲却不管这些,不因为拥有几园几千棵竹子而陶醉,有乡邻问:您这么多竹子,做什么用?父亲大脑木纳,也说不出养育这么多竹子有什么用,吃不得喝不得,做不得房梁,裁不得屋脊,多余的要么长着看,要么做柴烧。当柴烧,听听竹节爆响,也只能做引火柴,而又无熬火。他常常与人说:你要竹子就到我竹园里去砍,选大的砍。这也是父亲一点虚荣心,让别人看得起他的竹子。父亲喜欢伺弄竹,把满山的竹当作他的家产,有成就感,获得感,自豪感。每当农闲,他就别一把弯刀,到竹园去修枝,剔病竹,让玉竹卸下旁枝,挺拔向上。他在拔节生长的清竹间,摸摸竹干上面的清霜(生长时白色的灰),用手心感觉竹子勃发的生命张力,也受到青春气息的燻染,感觉自己还在成长,不会老去。作为一个有六十年农龄的老农,父亲肯定知道,竹笋可以吃,而且肉质细嫩,洁白如玉,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是天然佳肴。可从我记事起,没见父亲采过一颗竹笋当菜,即或是在饥荒年月,也没见家里用竹笋作盘中餐。到现在,我还纳闷,责怪他,每到初春,青黄不接,在全家七口人一日三餐不保,饥肠响如鼓时,父亲为什么不采竹笋营养全家?也许没有答案,也许是父亲爱竹如子,也许是菩萨心肠,割笋,如在他身上割肉,也许是采了竹笋,就坏了一园秀竹的生态。

其实,那些竹子,也没发挥多大作用。父亲无师自通,有编竹器的初级手艺,会做一些简单的篾器,如竹篮、沙撮、撮箕、粪筐、刷竹、扎扫帚,将竹打通节作水管,工序复杂点的竹器如背篓、竹椅、躺椅、筲箕、簸箕、堂窝,他一样也做不好。每次砍几根竹子回来,用弯刀剖开,修节,用小镰刀划成两三毫米宽、五六米的长条,去簧,只剩下薄如纸片的篾,那篾在父亲手里翻飞、穿梭,如长丝曼舞。他随兴编出一个个粗糙的物件,成为他的得意作品。虽不精致,却实用,用时也泼拉(指充足),用坏了又去砍几根竹,花半个工就能做好。自作竹器,也是免于请专业篾匠上门来做,花费工钱和吃喝开销。做篾器,是父亲自娱自乐,是劳动之余的休闲,是用山竹编制理想的筐,盛装一家人的幸福。沟边的水竹,可一片片砍倒,剔去棵枝,成捆,扛着步行十多里路,卖给供销社,用于纸场作原料。卖竹,让家里获得购煤油、买盐、笔墨纸砚的钱,也可以说,那些竹,虽然没吃到鲜笋,却又用作原材料,贡献社会生活,兑换收入,滋养着一家人的生计,支撑着我们的学业。

父亲去逝二十多年了,他栽的竹依然繁茂,根系庞大,笋子粗壮,成竹高大,每次回到故乡,看到一坡坡竹园,竹干上突出的竹节,如父亲挺直的脊骨,经受着日晒月露,风吹雨淋。仿佛看见父亲的灵魂,已羽化成一棵棵秀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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