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德胜的头像

杨德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1/12
分享

保管室的记忆

在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前,生产队的保管室,是全队几百号人的政治、经济、生产、娱乐、休闲、粮油收获、加工贮存、保障供给中心,也可以说是村寨文化中心。保管室一般建在大路旁,占地五六百平方米,二层高墙、青瓦、白得晃眼的石灰墙,领子、脊梁用料讲究,都是在生产队山上选的最粗壮、最端直的杉树制成,墙是由生产队最好最硬的男劳力一杵一杵夯出的,高大帅气,全队的农户如众星捧月,将保管室拥在中间,保管室也如佛爷打坐,众人仰视。那时,如果社队之间,看生产队的人有不有气势,就看保管室的高矮。所以,无论生产队贫困到什么程度,保管室是一定要亮眼的,不能在保管室上输了志气。

保管室一楼是三和泥(石灰、河沙、泥土)打的地平,坚固光滑,不裂缝,无灰尘。地平下,垫油毡隔潮。大门有三米宽,无门坎,每逢跑暴天,便于从稻场往屋里抢收粮食。门前,有五六个青砖立柱,四廓轮正,支撑起二楼的木制走廊,大厅,是队长主持开会、会计对工日、评工分、分口粮的地方,在不开会、不学习文件报纸时,就收进还未晒干细整精筛的粮食,一楼两边屋里,收存未分配到社员家户的红苕、土豆、没来得及扭成粒的玉米棒子,还有几间码放农具、脱粒机、风斗、连枷、化肥、饼肥、农药、种子。大厅左右两间,则是专门盛装细粮的,置有上十个木仓,每个仓高约四米,占一二层楼的空间,上十个立方,可同时存贮数万斤细粮,如生产队集体的肚腹,存贮男女老少的底气,掌控二百多号人的饱度饿度。空着时,如巨兽一样向屋顶张着嘴,装满小麦、稻谷、玉米时,紧闭着口,用厚厚的木板盖得严严实实,生怕老鼠偷吃了人的口粮。

保管室有一个四五百平方米的稻场,全水泥地平。用于堆码刚从农田收获的水稻、玉米、小麦、油菜的禾秆,比如,在水稻收割后,用钎担将禾秆挑到保管室,如有脱粒机,队长就作出安排,全生产队的劳力连夜赶场脱粒。队长还特意安排五六个做饭最好吃的厨师准备晚饭,让全队所有劳力、老人、学生、儿童都来嗨吃一顿,这是体现生产队大家庭观,也是集体荣誉,和气和谐。尽管,生产队蒸的只是糙米加苕丝饭,几大锅米汤煮土豆片、土家懒豆腐作菜,不沾一片肉,二百多号人也像过年一样,个个胀得肚儿圆圆,这与吃大锅饭不一样,可以叫村寨聚会,现在说叫过丰收节,一年一次,很有仪式感、获得感、饱胀感。我五十年前吃过生产队的饭,到现在还在回味。

脱粒一般要凌晨四五点钟才结束,社员们带着疲惫回家休息,有青年男女,平时父母比警察管犯人还看得紧,之前,就是男孩给姑娘家背几回栗柴,每天挑几担水,到供销社给她买个手绢、一块香皂作为联络感情。姑娘给男孩做双绣花掩底(鞋垫),纳双千层底布鞋作为回报。这天,又恰好没有月亮,他们会抓住最好的机会,在温热而清香的稻草垛里,完成酝酿了好几年的亲热,兑现海誓山盟,男女恋爱取得质的进展,少年与成年在草垛里办了神圣的交接,等待东山口那轮旭日喷薄而出。

第二天,如遇上天晴,保管室就将昨夜脱粒的新谷铺满稻场,用风斗搧去草芥、空壳、杂质。之后,晒三五个硬(大)太阳,用木掀对着夕阳扬谷,让风吹去杂质,落一地金黄,就可盛大入仓了。如果队里没有脱粒机,收割后码在保管室稻场的谷禾,趁太阳天,由保管员用耕牛拖动石磙碾轧,金黄的谷与禾完成母子分离,落在稻场水泥地平上。由保管员用鞭驱赶着老牛,在谷禾上转几十圈,然后,将谷禾翻腾一遍,又碾轧,直到谷禾上不剩一粒谷子,就用杨叉将禾草拢到稻场外沿,码成一垛一垛,由队长主持分给有耕牛的农户。当然,牛在拖碾的过程中,有时会屙屎撒尿在谷禾里,村民们也只当是田野的味道,充盈谷米的香气。经过碾下的谷,过筛、过风斗净化,晒干入仓。有时,到收谷入仓那天,队长会特意安排,全队按人口定量分配部分新谷,将大部分入仓。有的社员为了闻闻谷子的天然香气,还特意在谷堆上睡个觉,温收获的梦,感受一次谷米醉人的醇香。

初夏时节,麦子收割后,用背架背到保管室稻场,铺开,晒大半天,在麦粒与麦穗的芒壳枯干时,队长就安排男女各十个社员,分里外各站一排,面朝中间,手持连枷,拍打麦穗,将麦粒从禾秆上拍落到地平上,然后用杨叉翻腾几遍,直到禾秆上没有麦粒,将麦草堆到坎边,供农户背回做猪圈、牛栏垫层,沤成上好的农家肥。落在地平上的麦粒如紫玉光鲜,经几个太阳晒过,质地沉甸坚硬,弹跳劲道,就可入仓或分给农户作口粮了。

稻场,在不晒谷、不晒麦时,就成了全生产队孩子们打闹玩耍的乐园。几十个孩子,男、女如楚汉立阵,有跳房子、捉猫儿、踢犍子、下石子棋、拍皮球、弹跳珠,还有在草垛里藏猫猫,手握木头手枪来一场地道战。当然,也有调皮的男孩打架斗殴,打得口鼻流血。也有早熟的男孩摸一把女孩的手、脸颊,拉一下女孩的长辫子。这些小动作,在今天看来,算不得事,可在四十多年前,那些小动作的余温,可醅香几夜甜梦,让男孩红几天脸,间歇性心跳过速。所以,保管室,在我们心目中铭刻下温暖的印记,发酵成几代人的乡愁。

保管员,一般由队长看得上的,全生产队最信任的人担任,当然,要照顾姓族之间的平衡,比如生产队姓杨、姓张、姓李的都是大姓,各占百分之几十的人口,那队长在选择保管员时,会一个大姓族挑选一人,而且,保管员要有一定的劳力,思想品行正,不贪、不偷、不摸,家庭条件中上,不缺吃少穿。全队有二百多双眼睛监视着,比现代的监控摄像头还管用。因此,保管员一般不会往家里偷粮食。当然也有衣荷包捎谷带麦的,够不了多少斤两,胡子上的饭,吃不饱。他们把全生产队群众的信任看得比天大,很在乎“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饿命背到老”的古训。如有发现,会无条件下岗,去做重活。所以,做保管员是一件体面而荣耀的差事,像老鼠一样偷集体粮食的不多,有的生产队,十多年不换保管员,就是这个道理。

保管员,好比一个家庭的贤妻,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要有原则性,也要有灵活性。比如,有个别家大口阔的农家不会安排生活,每次队里分配一个月的口粮,农户如果不会主次、菜粮、干稀搭配,几顿光米饭下肚,基本口粮不用一个星期就坛底朝天了,家里断火杜餐,熄了烟火,男人就找队长哭诉,说老婆不会当家,口粮吃完了。队长想着,本队不能饿死人,就跑去与保管员商量,让保管员给这个农户借点口粮,度过饥荒。为避免丁吃卯粮,队长作出规定,对这户人家按星期分口粮,由保管员负责监督。还动员其他农家接济这个特困户。一户缺粮,扯动全队四十多户社员的神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推进包产到户责任制后,农田、耕牛、农具、谷仓分到农户,保管室存贮口粮的功能丧失,高大挺拔的保管室,如一个空肚大汉,在风雨里漂泊,有的生产队将保管室分给了队里的几个危房户、倒房户、五保户,有的生产队(当时已改为村民小组)就当闲置的文物,一直苦苦支撑,在一个电闪雷轰、恶风暴雨的夜里轰然倒下。当全村人醒来,看到的保管室已是残垣破壁,青瓦如冥钱遍地,屋梁和领子朝天咧着牙,在讲述着昨夜的不幸。之后,生出狗尾草、芭芒。每年,外出求学、务工的游子们回到故乡,都要到保管室的遗址去凭吊,从脑海里打捞出沉淀久远的记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