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年，是有味道的。

四十年前的土家年味，是从杀年猪开始的，渐渐变得浓烈浓稠浓酽化不开。大约冬月中旬，各家各户猪圈的猪已喂壮，过去的说法，年猪已吃三个月苕，膘已满脊，就请乡绅高人看好吉日吉时，宰杀年猪。无论年猪多大，都要请乡邻亲友吃年猪蒸肉，也说吃血晃，瓦片大的蒸肉，宽大的木蒸格垫金黄玉米面与甜南瓜。亲友大片啃肉，大碗喝酒，吃了是送吉祥，喝滚桌子底下是如意，兆来年风调雨顺，再杀小水牛大的年猪。当然，乡亲们杀大年猪，也要口头赞颂几番。

杀年猪后，肉上棕叶卯子，腌肉，灌香肠，虽然现代香肠是腌熏制品，年轻人吃不出上世纪的醉美味道，却也能吃出乡愁。接着，火垄架起松毛柏毛火熏肉，浓烟滚滚，缠绵拥吻肉条，几天后，肉呈金黄色，已腊。

腊月，村寨家家安排洗铺盖，打阳尘，就是一年大扫除，将炊烟落尘，太阳落尘，二十四节气落尘来个大扫除。扫去旧尘晦气，迎接春天暖气，满庭焕发生机。

记得小时候，冬腊月晚上，一家人聚在火垄烤火，父母会让孩儿们检验年猪腊味，取几节香肠用芭蕉叶包着，放进银屑火里烤熟，一家人分享年味，那个香气扑鼻而来，醇醉劲道，挑逗味觉，腾挪五腑。这时的年味已不抽象，而是闻得到，看得着，吃得上嘴，熏得暖胃。

紧接着，父母安排打几升黄豆的豆腐，做米酒，打糍粑。紧出钱来，到供销社去购买红糖、芝麻饼、杂糖、雪枣等年货。如果有余钱，就给孩儿们买双鞋，扯点花布做件衬衫。大多家庭，买件新衣新鞋只是奢望。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作为过年的试餐，表示年已进入最隆重阶段。腊月二十八九，猪脑壳已烧好洗净，架旺火大锅煮着，鼓出牛眼大的泡。烘熟后用木盆倒扣（猪嘴头向上），由当家人父亲端到爷爷婆婆坟园去，嘴里念叨：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家运好健康平安等等。也是以猪脑壳为吉祥物，让先祖检验一下收成。

猪脑壳端回来，父亲开始拆猪脑壳。孩子们都守在父亲旁边，看他如何拆猪头。当然，主要是想吃猪脑壳核心部位的核桃肉。有时，孩子们会把口水从嘴巴皮漫出，掉盆里。父亲为慰劳孩子，会一人分一块核桃肉，孩子们这才带着油腻腻的年味，意尤未尽，多般不舍，咂吧嘴，去洗澡睡觉。

腊月二十九，腊月三十，鞭炮、三眼铳响起，空气中氤氲年味，硫磺味祛病杀毒避邪，呛人鼻喉，带来吉祥热烈福瑞。有兄弟伙多的就开始过年，如三兄弟，就一户轮流一顿年饭。一般为中午或晚上。开席前，为逝去的祖辈烧几张纸，请他们回家吃年饭。几分钟后，长辈坐上席，依左右大小入座，晚辈坐下席（靠大门这边），正式动著。桌上码满年味，碗或碟四纵三横，编排如梯田，共十二碗，都是奶奶和母亲和年长的姐姐精心制作，细数起来，猪脑壳肉，腊肉片，香肠（切薄片铺在渣广椒上面），粉蒸肉，圆子（有用苕圆子，豆腐圆子），海带丝，粉丝（加黄花），心肺汤，炒猪舌拱嘴，洋芋片，炒白菜或波菜，蒸鸡蛋，蒸苕粉或洋芋粉。这样的年味菜系，在于土家主妇平时准备存储，年饭时集中亮相展示，当然，年味，也是一个家族的底气。

晚上守年，平时只点两小时的煤油灯，也要亮一通夜，意示年来了，怕找不到门，有灯，新年才光明。母亲调糯米粉，红糖加化猪油、芝麻粉，搓汤圆。孩子们找出新衣新鞋（一般两三年才有一件新的），女孩梳好头发，扎上红毛线头绳，准备初一早晨到舅舅家去拜年。

初一清早，各家兄弟会相互端来米酒，一人一碗，酒里卧四只汤圆，预四季圆圆满满。接着，母亲会带着孩子们到舅舅家去拜年。舅妈早已准备几筒芝麻饼子，在大门口迎接，给拜年的外甥一人一个芝麻饼子，如果舅舅家境好的，可发两个饼子，还有杂糖，瓜子花生。拜过年后，一般在舅舅家歇一夜。正月初二，年味渐渐淡去，孩子们就回家了。

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过，猪尾巴切截入盘，年味散去，孩子们在欢喜中长大一岁。年味，挽个结，萌发新希望，开启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