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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柄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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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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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剪子戗菜刀

吴影踪披头散发地窝在向家酒馆的一隅,面前的木桌上堆着几坛早已被喝得精光的苞谷酒,桌下面各式残羹冷炙散落一地,桌脚边靠着一团旧得发黑的包袱。这儿的气味糟糕得很,馊臭、酸腐像是雾一般把整个酒馆笼罩起来,只叫人睁不开眼睛、出不动气。这种情况对于做生意的门店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有些汉子劳累了半晌想喝两盅解解乏,哪曾想刚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怪味,像是自己好几天没洗的脚一样,只差把隔夜饭吐了出来。

这“灾祸”的源头不遑多讲便是吴影踪,有个古道热肠的脚夫被这种味道折磨后,以为店里面死了人,随即跑到衙门里报了案,不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当差的。领头的那个皱着眉头用脚踢了踢睡死在地上的吴影踪——他一点动静都没有;无奈只得蹲下身凑近了把手指放在他鼻头下试探——还有气息。刚准备拍他脸时,突然听见一声火急火燎的嗔怪从内堂里传出:“你们要做什么?他是我店的贵客,不要打扰他休息。”几个差人登时齐刷刷地往里看,只见一红衣女子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差头站了起来对她说:“衙门受呈报恐此处有暴死之人,吾等奉命前来察看。”她小声说:“哪有什么死人,哪个杀千刀的没安好心还跑去告诉你们。”领头的接着说:“依吾之见,此人并无大碍,乃休憩矣。然其状之狼狈吾不得不狐疑也,须使其寤而询之。”她斜视了一眼差头,说:“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若是他被吵醒了带着起床气,没你好果子吃。”差头微愠:“汝之言乃恫吓之辞,芥民岂敢犯上。所谓无叵测居心者不应有事出反常之状也,吾甚疑。”“他是位磨刀匠,”她丝毫没有退缩的样子,“你们才是不知好歹,以下犯上!”说罢她连忙探身解开了靠在桌脚边的包袱,露出了一块沾满红点的磨刀石,斑驳如生了锈,紧靠着的是一个印着“磨”字的葫芦。

差头瞥了一眼包袱里的东西,怔住了半晌,紧接着仔细搜查了吴影踪衣服的每个口袋,而后正色道:“滥竽充数者甚多,吾未见其令牌亦不能信也。况此人衣衫褴褛、举止于礼不合,定有蹊跷。来人,携此人觐上。汝同。”说罢差头指了指红衣女子,她一下子慌了神,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拍着吴影踪衣服的各个角落,只可惜一无所获。

就这样,吴影踪在酣睡中被两个差人架进了衙门,另一个差人抱着他的包袱,后面跟着一个蹑手蹑脚的红衣女子。官老爷正咂着清茶,得知手下办事归来并有事禀报,即刻整理着装,升堂审理。吴影踪被扔在青石地板上,红衣女子双膝跪地,差人们双手作揖以待吩咐,官老爷问差头:“如何?”

“回老爷,向家酒馆并没有人死。报案之人说的‘死人’其实是喝高了久睡不醒,我把他带回来了。”差头回答道。

“既为谬误,为何将其拘回府上?”

“老爷有所不知,这人身背磨刀石却不见令牌,恐怕是假冒磨刀匠的好事之徒,所以我将他带回来请老爷核实。”差头向前递上包袱。

“嗯......仅有磨具尚不足信也,”官老爷故作思考后望了一下红衣女子,“此女所谓何事?”

“这女的我怀疑是其同党,她一个劲儿地说他就是磨刀匠,还恐吓我们涉嫌妨碍公务。”差头偏头往回看了一眼,红衣女子此时涨红了脸,正把头往胸前埋。

“诺,吾已明了。”官老爷用眼神示意了身旁的师爷,不一会儿他就送来几沓文书。官老爷翻开看了看,接着问女子:“汝姓甚名谁,何许人也?”

“小女子姓向,因为家中信道起名叫向得道,家中排行老二大家也叫我向二娘。我是本地人,一直在经营家里的酒馆。”向二娘垂着眼回答。

“属实,”官老爷在文书“户籍”一栏找到了向二娘的信息,“然则汝与彼男子何许干系?”

“他只是我酒馆里的一位客人。晌午将至他来到店里,要了几坛酒和一些下酒菜。我店里的菜刀过于钝了,切不动肉骨头,导致下酒菜迟迟端不上去。他问了后便说自己是磨刀匠,用那块磨刀石打磨了一番。我便以为是来了贵客......”

“见其令牌否?”

“看他那磨刀时的阵仗,一板一眼有模有样的,让我冲昏了头脑,哪敢再提什么令牌的事?是我轻信了他......”

“知其姓名耶?”

“这我倒问过,他自称吴影踪。”向二娘抬起了头。

“汝实愚昧也!”官老爷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匠客行事安排”文书,“此次来我地匠客名为田行简,行事共计廿一日,将于本月十五午时行至于此。‘吴影踪’未属登记范畴,且今日乃十四,实嫌矣。”

向二娘像是丢了魂一般,赶紧把整个身子伏到地上,嘴里嘟囔着:“大人我知错了,求您开恩。小女子也不知他竟是个假的,一时猪油蒙了心分不清是非了,恳请从轻发落。”

“罢也。庶民不知所谓者可视之无罪。然汝冲撞差人之事属实,当罚二十杖并停业一月,可有言否?”

“小女子认罪。”向二娘撇着嘴啜泣了起来,还恶狠狠地瞪了趴在地上的吴影踪一眼。在一旁候立的差人们正欲动手,官老爷突然抬手说道:“且慢,待审过彼男子后,并行之。”

此时吴影踪还在酣睡,他四肢朝地像一只癞蛤蟆。“醒之!”随着官老爷的一声令下,几个差人便开始拨弄起吴影踪来。几桶冷水当头浇下后,吴影踪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恍恍惚惚之间,吴影踪看见面前高堂上正襟危坐着一个身着黑绿华服的人戴着一顶两边向外支棱的官帽,仿佛是一只留着胡子的大屎壳郎。他受到了惊吓,忍不住惊叫:“我怎么成了一坨屎?”

众人面面相觑,官老爷率先发难:“汝可知罪?”

吴影踪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是眼花了。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思考了一番,忽地站起身来,从裤裆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随即颠三倒四地走向官老爷。

“喏,我没骗人。”吴影踪把令牌递给了官老爷。

“这......”官老爷面露难色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令牌前后打量,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又朝师爷使了个眼色,让他找人搬来鉴定器具。所谓鉴定器具就是一樽设计精妙的大鼎,外壁上有个凹口,里面装了些面粉。

“请。”官老爷略显忸怩。吴影踪欠了欠身子接过令牌,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鼎前,熟练地把令牌卡进凹口里,还用拳头捶了捶让它贴得更加牢靠,这鼎便开始轰轰隆隆的运作起来——两只鼎耳开始注水,鼎腹像滚筒洗衣机一般开始旋转。没过多久,一团皱巴巴的面糊就做成了。吴影踪扶住鼎身轻叹一声,随即猛吸一口气,“啪叽”一声径直把脸朝面糊砸去。憋了大概有半分钟,从鼎足里传来了一声:“吴影踪,乙级磨刀匠。”众人像遭了霹雳。

吴影踪的脖子都憋红了,他直起身掸了掸脸上的面粉,对官老爷说:“你们这器具该拿去修一修了,真是干燥无比,让我吃了一嘴粉。”

官老爷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伏到吴影踪脚边对他说:“吴大人息怒啊,怪小人我有眼不识泰山,望您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马。”

“这事儿怪不得你,”吴影踪伸手去扶官老爷,“不过我也习惯了,快起来吧。”

“吴大人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您这样有失身份。”官老爷恨不得用鼻头给吴影踪的鞋子擦灰。

吴影踪只得苦笑一番,随后清了清喉咙说道:“人非圣贤谁都有犯错的时候,此番谬误乃我的疏忽和你的操之过急共同导致的。然汝之谨慎实在是值得表扬,防范之未然的责任感是可圈可点的,审查流程之规范也是有目共睹的。故此事就这样算了。”

官老爷这才愿意起身,并恭敬地请吴影踪上座高堂。吴影踪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无奈他只得拱手作揖询问道:“不知吴大人没有报备就来到我地,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

“否,”吴影踪又把令牌塞进裤裆,“吾向来在四方游走,近日恰巧晃荡到这儿,汝不用紧张。”

“既然没有要紧事,还望大人能屈尊前往寒舍一叙,为您接风洗尘。”官老爷喜笑颜开。

“免礼,行居我自有安排,且吾与彼女子还有些事要解决。”吴影踪看了看向二娘,只见她此刻仍伏在地上,不过像是入了魔怔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官老爷好似幡然醒悟,连忙指示差人搀扶起向二娘,对她说:“向家女子听令,吴大人舟车劳顿之余仍不忘与民同乐,汝定当悉心照料也。如若处置得当,便可将功赎罪,刑罚可免矣。”向二娘讪讪地点了点头,继而又转身笑着对吴影踪说:“吴大人,今日之事实在抱歉,还请您好生休息,改日我定当隆重地赔礼道歉。”

两人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开了衙门,回到了酒馆。

向二娘刚出衙门口就像换了一个人,挽起吴影踪的胳膊直往他身上挤,吴影踪一个劲儿的对她说“老板娘酒饭钱多少,结个账”她一个劲儿的装作没听见,到了酒馆关起店门就蹦蹦跳跳地进了内堂。吴影踪看着这一地狼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就自顾自地打扫起来。事毕,他估摸了一下便在桌上放了一锭白银,朝屋内喊道:“钱放桌上了啊,我先走一步。”

“你不许走!”向二娘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双臂双腿同时打开在门上画了个“大”字,拦住了吴影踪。

“老板娘你这是做什么?”

“咱俩的事还没完!”

“已完,银子放那儿了。”

“不是这,衙门让我好生招待你。”

“你招待的很好,我到现在酒还没醒。叨扰良久,还惹了误会,这实在非我本意,不麻烦了。”

“你......你怎么不解风情呢?”

“恕我愚钝,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向二娘见势不妙,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埋怨道:“你可知我在公堂上为你说了多少好话?你倒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

“你走了我怎么办呐,要是官老爷上我这儿找不着人,我该如何是好呀!”

“二十杖呐,我这身子骨怎受得起如此摧残?”

“受刑也就罢了,一个月开不了张岂不是断了我的活路啊......”

“罪状贴在门店上,不消几时别人都知道了,叫我以后如何做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向二娘愈哭愈烈,尖锐的呜咽声如针般扎着他的耳膜,让他头疼欲裂如坐针毡。吴影踪这辈子最害怕听到女人哭,加上这回一共听到过三次,每次都让其心惊胆寒。

“我暂且不走,先别哭了。”吴影踪失了气力般坐到板凳上,绵软地靠着桌子。眼前的女人哭花了妆,胭脂和白粉糅杂成一块,像是已死之人脸上沾满了骇人的血迹,他愣了神。

吴影踪刚升至乙级时,上面开始下命令要求磨刀匠“剪子菜刀稍钝之”。他有些莫名其妙,好好的器具磨钝了使起来不费劲吗?但也不能不从,上面自有其道理所在。葫芦里的朱砂换成了糖水浸猪油,吴影踪带着它和磨刀石按照行程安排走了一乡又一村,到了一个叫刘家堡的镇上,逗留期间爱上了当地一位女子。姑娘名叫刘晚溪,玉面黑发,唇红齿白,眼神清澈正如其名。她死在吴影踪怀里前,口吐鲜血、泪流满面,肚子涨得像一个皮球,痛苦万分地喊着“我感觉我的胃都破了,但为什么我还想吃”、“都怪它,都怪它”,手里仍紧紧攥着一把钝剪刀不放——自从吴影踪给刘晚溪磨罢剪刀后,她用它做活时总是能闻到肉香,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胡吃海喝起来。吴影踪闻了闻剪刀,顿时涎水四溢,只叫人想把她的手指掰下来当凤爪吃。

“你还是在乎我的。”向二娘楚楚动人地站在吴影踪身前,显然早已在内堂补好了妆。

“我只是怕你想不开。”吴影踪回过神来。

“其实呀,你一进门跟我才说几句话,我就感觉到了你对我有意思。”

“你的确年轻貌美,但我并非好色之徒。”

“尤其是表明身份后,你贵为匠客仍以平常之心相待,我才明白其中的用意。”

“你误会了。我娘叮嘱,平日里行事可不用拘泥于繁文缛节,大家便会亲近爱戴。这么多年以来我也习惯了,倒是轻松自在。”

“你可真是拧巴,”向二娘有些许无奈,“折腾了良久你也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清淡点尚可,有劳老板娘了。”

“我有名有姓叫向得道,你可唤我二娘。”

“那......有劳向姑娘了。”

没过多久,一桌子好菜好饭便被端了上来,吴影踪望着佳肴忍不住又想喝点酒,向二娘说“那我陪你”。几杯酒下肚,向二娘脸颊开始泛红,借着酒劲她开口询问:“官人双亲尚在?”

“我自幼父母皆消失的无影无踪,邻居吴寡妇见我可怜,赐我姓名、养我长大。其待我如己出,我也待他如亲娘。只可惜......”吴影踪端起酒杯望了一眼向二娘,又陷入了沉思。

吴影踪那时刚晋升为丙级,得闲回家给娘报喜,进了村却看见一排排人双手抱头跪在地上,两旁站满了差人。吴影踪大惊失色,看到了村口贴的罪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村里有个人赶集时与差头起了冲突失手用尖刀杀死了他,而后得村里庇护逃之夭夭;终于将其捉拿归案,上面下令“即刻连坐之”。吴影踪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吴寡妇哭喊着“儿快救我”,心如刀割地看到她被砍了头却无能为力。吴影踪恨那个杀了差头的村民,更恨这些人胆敢包庇连累了吴娘......

“那官人便可自成媒妁了!”吴影踪手抖了一下,向二娘在他眼前笑得像朵花,“实不相瞒,奴家双亲近日将前来探访,还请官人多停留些时日,好见个面把这事给定了。”

“姑娘你到底看上了我哪点?我又老又丑又爱喝酒,可别把自己给糟践了。”

“官人你既不老也不丑,更何况还是位匠客,勿要妄自菲薄。”

“近年来我习惯于不按行程安排自由行动,前途自是无望。”

“那也是位匠客!当年匪患横行、民不聊生,多亏你们替大家磨好了器具并传授武艺,带领大家消灭了匪祸才有了现在安定的生活。”

“这是上面英明。”

“事情还不是得靠你们去做。”

“分内之事,责有攸归。况且我们没你想得那么好,终日四处奔波、风吹日晒,顾不了内事。”

“那也是为民请命!官人无需多言,奴家敬你一杯。”向二娘涨红了脸,吴影踪只得接下。

接连喝酒让吴影踪实在不胜酒力,随后被向二娘扶进屋内。吴影踪斜靠在床栏上发蒙,向二娘缓缓褪去身上的衣服,羞赧地问,我好看吗?吴影踪说,好大一块白肉,我饿了。向二娘娇嗔,你讨厌!吴影踪突然起身,晃晃悠悠地撞出屋内,摸到厨房里找了块五花肉嚼了起来。向二娘没了兴致,任由他睡在灶旁。

翌日正午吴影踪才醒过来,他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方才想起来自己昨日把包袱落在衙门里了。向二娘不在店里却在外面给门上了一把锁,吴影踪怎么推都推不开,只得运作内力试图把门破开,可想了想又收住了架势。“罢了、罢了。”吴影踪自言自语道,而后用拳头在门板上开了一个狗洞,撅着屁股钻了出去。

徭役向吴影踪请安道,请吴大人稍等片刻,老爷正与贵客洽谈,我去禀报一声。吴影踪摇了摇手说,勿要紧,吾至此只是拿个东西要不了多久。推开门,只见官老爷穿着正装候在堂下,高堂上端坐着一个人,他身着黑纱胸系包袱头戴斗笠胡子上还沾了点面粉;两人齐刷刷地望向吴影踪。官老爷连忙迎来谄笑道:“吴大人我们正准备去找您呢,劳烦您大驾!”吴影踪回答道:“不劳,包袱吾自己取了便是。”“不是,那位有话对您讲......”官老爷耳语道。高堂上的人站了起来,迈着如武生般铿锵有力的步伐来到吴影踪跟前,瞪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

“汝乃吴影踪?”这人掀开了衣襟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令牌。

“我是吴影踪。匠兄您胡子上还有点面粉还没掸干净。”吴影踪微躬身子抱了个拳,官老爷在一旁面露难色,他微皱眉头拨了拨胡子。

“吾先前便给你说过,鉴定器具须拿去修一修,汝瞧该物使这位匠兄也吃了一嘴灰。”吴影踪看着官老爷忍不住笑。

“放肆!”这人怒喝一声,官老爷连忙打圆场:“这位是本次到我地例行公事的甲级磨刀匠,田行简田大人。”

加上这次吴影踪有生之年只接触过两次甲级的,他的裆部开始隐隐作痛。面前的这个田大人身形魁梧如一尊大佛,细皮嫩肉却蓄起了与实际年龄十分不符的美髯,方方正正的脸上只有眉头生了如两道沟壑般的皱纹。这次怕是有点难搞,吴影踪心想。

“田大人别见怪,我这不是不知道您要来嘛!我拿了包袱就走,不耽误您办事。”吴影踪挠了挠头。

“慢,汝休得逃匿,”田行简剜了吴影踪一眼,“据官员张氏所言,汝未按行程私来此地且擅自磨之,彼违抗不得只能放任。”吴影踪直呼冤枉,官老爷附和道:“田大人事情的原委我刚才同您讲了,也没这么严重。您二位都贵为匠客,自家人凡事好商量嘛!”

“不守本分,扰乱秩序,岂能姑息?是为一,”田行简侧身指了指内堂,“汝之磨具吾已查探,磨石破败,葫芦中磨料半朱砂半猪油,此乃罔顾规章,毁道逾矩。是为二。”

“田大人,您听我解释......”田行简打断了吴影踪接着说:“此两条足以定罪。汝既已磨之,吾必前去勘也,如若无差池,则以两条论。”说罢便欲动身,官老爷低身询问道:“田大人需要我一同前去吗?”田行简回答:“否。汝将其磨石、葫芦封存,是为罪证,吾上报需之。”官老爷赶忙退下。

吴影踪之前撞车过一些丁级丙级的磨刀匠,顶多也才是乙级,见了面大家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他们不计较也不过多询问,各自相安无事。可这次碰见个硬茬,他只得乖乖地跟在田行简后面,一同去往向家酒馆。一路上吴影踪想着法儿地套近乎。

“田大人,您今年贵庚呐?”

“而立之年。”

“真是年轻有为,像您这样三十岁就当上甲级的可真不多。我师父曾经也是这样的,他叫徐清风,不知您听说过没?”

“久仰其名。”

“您的师父恐怕也是威名赫赫吧,不然怎么能教出这么优秀的徒弟!”

“无师自通。”

“这......您可别开玩笑,按规定都得有师父的。”

“吾师名为田自强。”

吴影踪愣了半晌,这名字有所耳闻,但又没在匠人队伍里听说过。他只得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田师向来以技艺精湛、武艺高强闻名于世。”

田行简尴尬地笑了笑。

“田大人,像您这等级别的匠人怎么还需亲自出马,苦差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吾奉旨而来,权当历练耳。”

“您刚晋升不久吗?”

“汝喋喋不休可以止矣。”吴影踪识趣地闭上了嘴。

酒馆里向二娘落寞地坐在凳子上用手帕擦着眼泪,门上的狗洞还张着个嘴。田行简问道,此处?吴影踪回答,就是这儿。二人进门,向二娘看见了吴影踪顿时喜笑颜开,嚷嚷着:“官人终于还是回来了!”

向二娘此时素面朝天,挂着眼泪的脸庞如出水芙蕖,其娇羞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她眨巴着眼睛问吴影踪:“跟官人一起来的是哪位啊?”

“吾乃......我是甲级磨刀匠田行简,来这儿调查乙级磨刀匠吴影踪擅自磨刀之事。”田行简盯着向二娘挪不开眼睛。向二娘先是一惊,随即立马转喜,屈膝向田行简说道:“给官人请安了。”

“汝......你就是张官员所说的向二娘?”

“奴家是。”

“二娘是否知道他是磨刀匠?”

“知......奴家并不知道。”

“是二娘让他磨刀的还是他自己要磨的?”

“他自己要磨的。”

“我知道了。不知者无罪,不需追究你的责任。二娘且把刀具取来,我需定夺一番。”田行简目送着她取来了刀,又目送着她欢快地跑回内堂。

吴影踪心想,这回怕是跑不掉了。田行简定睛一看刀刃,勃然大怒道:“半利半钝成何体统?吾视汝存异心也!”

“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得了眼疾一只眼睛看不见,磨着磨着就成这样了。这可怨不得我啊。”

“谬言!”

“之前一直想跟您解释,但您没给机会。那葫芦里装的磨料也纯属意外,先前上面让用朱砂后来又让用糖水猪油,没用完的朱砂我舍不得扔,就把它们混在一起了。”

“诡辩!吾且当汝为扰乱秩序、罔顾规章耳,岂料更盛也!汝之罪甚矣,吾即上报将汝送至本部听候发落。”

吴影踪轻叹一声,张开双腿扎起了马步。田行简往后一挪架起了拳头,怒喝道:“汝作甚?抗命耶?”

“田大人误会了,这是受罚的标准姿势,我是在请您施罚。您且以个人名义处罚我吧,望不要上报送我回本部,我还想多过几天逍遥日子。”吴影踪哀求道。

田行简杵在原地十分疑惑,吴影踪看出来了,接着说:“您师父应该这样罚过您呀,您只需用脚击我裆部即可。我师父严格,我也早已习惯了,您尽管来。”

“吾师不用此腌臜手段。”

“可这是师徒刑罚规范里所写的呀!”吴影踪可算是明白了。他狠了狠心,咬紧牙关一个箭步闪到田行简面前,聚力于臂给了田行简一掌,一下子把他拍晕在地上。吴影踪看到向二娘仍在内堂里梳妆打扮,便悄然出门混进人群中,遁出了城外。

行至夜晚到一村中,吴影踪觉得困乏不已,想找个人家借宿一宿。可奇怪的是他敲了几家门,别人一见到他就像见到鬼一样马上关上门。终于找到一家肯收留的,那个汉子讪讪地对他说,先进来吧。吴影踪说,你们村的人怎么回事,这么没有人情味,得亏是你够意思......放心吧,住宿费我会给的。汉子没搭话,只说了句“且睡吧”。吴影踪懒得多想,草草睡去。

吴影踪次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床上。他内劲迸发挣脱束缚出了村。行至一崖边,一群身披黑纱头戴斗笠的人从树丛中窜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吴影踪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人——他的师父徐清风。

“师父别来无恙!没想到来的是您,我还没潇洒够呢。”吴影踪打了声招呼。

“渎职,久矣,此来,清算。”徐清风说。

“多少只能算渎了半个,我还在给别人磨器具,您传授的技艺我可还没忘哩。”

“汝自知。”

“您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

其他人摆开架势正欲动手,徐清风伸手拦住了他们说道“罪徒,吾过”,便缓身踱步到吴影踪跟前。这是正儿八经带出他的人,吴影踪心知敌不过,轻叹一声张开双腿扎下马步,说道:“师父,您请。”徐清风正欲抬脚,只见吴影踪左手抓住其腿,两腿猛然一闭钳住其脚,右手握拳向其胸口杀去。幸得徐清风眼疾手快,双手相叠护住要害化解了寸劲,并顺势一个鹞子翻身往后退了几米。吴影踪单膝跪地像是蔫了一般,开始苦笑起来,徐清风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孽徒,看招!”不出几个回合吴影踪就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终还是逃不过啊,真所谓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吴影踪喘着粗气。

“不过倒也晃荡了几年,也无遗憾了,”吴影踪仰头看了看徐清风,“师父求您给个痛快。”

吴影踪闭起了眼,突然感觉到五根指头如鹰爪般嵌进眼眶周围,紧接着是一阵钻心的痛——他的左眼球被徐清风挖了出来。“吾知。”徐清风从他的裤裆里把令牌掏了出来,连同其左眼球一并放入口袋里。

吴影踪突然间没了痛觉,隐隐约约听见师父说:“念徒,放生,自重。”吴影踪捂着左眼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大笑道:“汝教吾之,罚吾之,重吾之;又任吾之,废吾之,离吾之。吾惟怀磨技方能立于世,而今汝收吾令牌断吾神通,留吾苟活。终是吾成待磨之器具也。”说罢他强撑起身子,纵身往山崖一跃。

不知过了多久,吴影踪睁开了右眼,看见自己躺在牛棚的草垛上,身披着烂布条似的衣服——他顺着崖下的河不知飘了多久,被远处的村民捞了起来。他出门溜达,眼前的村庄竟有些熟悉。这村子不大不小,三面环山,面朝一条小河,民居盘踞在一条条山脊线的褶皱里。人们就近则在屋场前后开辟几块地种些瓜果蔬菜,远点则在较平坦地方种些水稻禾苗;山脚下铺满密密麻麻的杉树,山腰上挺立着一杆杆玉米。连接这些地块的是一条条人踩出来的路,土块已经板结显露出失去水分的灰黄。吴影踪醒时正是初春时节,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像是给山村系上了一条围巾,生怕其中的人着了凉。田埂里有个汉子正卖力地用镰刀清理杂草,时不时地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点肉片大口咀嚼。吴影踪问他,这儿是吴家湾?汉子回答,你醒了,这儿早改名叫满氏坞了。吴影踪说,我本该坠死在崖下。汉子说,我发现你时你被渔网截住。吴影踪自嘲道,你又何必救我。汉子回答,免得你发胀发臭污了我们吃的水。吴影踪打了几个冷战,不再搭理他兀自走开了,那汉子对他说,你兜里的银子我可留着了啊,不能白伺候你这些天,我还给你请了大夫哩......吴影踪头都没回。

天蓝得发青,吴影踪像幽灵般从劈柴老汉的身边飘过,从剁猪草男人的身边飘过,从剪窗花女人的身边飘过,不一会儿就在山野里消失的无影无踪。山脚下一声吆喝,人们纷纷翘首以盼。就和很多年前一样:那天上午,初春刚至,村里的大人们还在忙着收拾匪祸洗劫后的烂摊子,小孩们还在断壁残垣中追逐躲藏。一声响亮的吆喝从远方传来,大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小孩们停止了打闹,鱼贯而出一齐前往村口。“磨剪子嘞戗菜刀。”一个身着黑纱系着包袱的男人缓缓前来,小孩们叽叽喳喳地围了上去问东问西,此时吴影踪还未开窍,只有他立在原地不为所动。这人看着眼前这个别具一格的孩子,对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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