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左右,魏子豪刚润色完报告准备休息时,突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是母亲突发心梗已不幸离世,需要他回来操办。魏子豪一时间失了神,内心涌出一阵阵酸楚,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电话那头的长辈带着哭腔对他说:“她走得太突然,大家都很难过。还望你先振作起来,我们等你回家。”魏子豪废了好大劲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我爸怎么样?”那边又说道:“你放心他还好,有安排人在照顾他。”
谢淑语刚洗完澡出来,看见魏子豪神情恍惚地瘫坐在电脑桌前,便十分担心地问道:“怎么了?”他缓缓扭过头,十分痛苦地对她说道:“我妈走了......”随即嚎啕大哭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他如此伤心欲绝的样子感到十分心疼,便迎上去把他拥入怀中,像哄小孩一样边抚着背边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有我在呢......”他哭了好久。
泪似乎流干了,魏子豪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便开始安排后续的事宜,一切处理得当后夜已经深了。他身心俱疲,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闭眼,母亲的深情呼唤始终在耳边徘徊;睁眼,母亲的音容笑貌立刻浮现在眼前。辗转反侧间,一旁的谢淑语对他说:“明天我陪你回去。”他十分感动地回道:“有这份心就足够了。你还没过门,这样不妥。”她说:“别的都无关紧要,只是你这个状态我十分担心,也想多陪陪你......”他险些又哭了出来。
魏子豪深知再难以入眠,为了防止打搅到谢淑语,便悄悄地踱到阳台上,抽起了许久没再碰过的烟。城市也未入眠,街道上的灯光依旧明亮,巷角边醉眼朦胧的行人们回味着今日欢愉,立交桥上还有些许奔腾的车辆,远处地标建筑顶上的信号灯仍在闪烁。有些无情,他心想,远方的故乡反而会增添一抹哀伤的底色吧。
翌日清晨,谢淑语去单位请好假回来后,简单地化了个淡妆,身裹一身黑色,便随着魏子豪踏上回乡的旅程。一路上魏子豪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无暇顾及窗外的风景,只任凭车轮撞击铁轨而发出的寂寥声响敲打着自己的心扉。当列车疾速驶过平原丘陵而至山川沟壑时,他意识到家乡已近了。县城的轮廓在细雨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清,不过仍是熟悉的样子:四面环山,小城像是被大地母亲捧在了手心;一条小河沿着边界线而潺潺流过,是大地母亲给予滋养的乳汁;盘桓的山路和错落有致的房屋,是经大地母亲养育而成的健硕身躯。温暖而又悲怆,魏子豪心情有些复杂,然而到达殡仪馆后亲眼见到母亲的灵柩与她面容慈祥的黑白照片后,他又瞬间被痛苦淹没。
魏子豪跪在灵柩前低声抽泣,双手颤抖着给母亲烧纸,并痛心疾首地说道:“妈,儿子回来了......没曾想上次通话过后竟就天人两隔了......”谢淑语也一同跪了下来,说道:“阿姨,子豪有我陪着他,请您放心。”说罢也烧起纸来。此时大厅外不断有鞭炮声传来,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接连被请到座位上,一阵阵的扰动使棺椁下的长明灯左右摇曳,腾起了寥寥黑烟,把她拉回了遥远的记忆之中。
她还年幼时母亲就去世了。那天在一片恸哭声中,在刺眼火光的照耀下,她十分不安地对着母亲的照片问道:“妈妈,你跟我说说话呀?”想到这里,谢淑语也不禁潸然泪下,跟魏子豪贴得更近了些。
待到所有流程结束后,依据母亲生前的愿望,魏子豪协同亲戚朋友们将她安葬在其娘家的山上,就在外公、外婆的坟旁边。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帮工们和亲属缓缓地向山上进发,爬到位于半山腰平坦处的老屋时,里面的亲戚便出来接应。魏子豪瞥了一眼老屋,心里叹道:老屋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老屋了。它早就不称不上“老”了——前两年刚经过装潢,原本泥泞的屋场被铺上了混凝土,原本斑驳的黄泥屋换成了精致的洋房,里面住的人变成了本家同宗的其他长辈。犹记得寒风料峭时,自己跟外公外婆躲在火笼屋里打牌,陪着爱喝酒的外婆小酌两口红薯酒,并借着外公的庇护偷摸抽上几口旱烟,最后晕晕乎乎地赖在他们床上不走,说还想听他们讲古怪而又有趣的故事。犹记得春意盎然时,漫山遍野的兰草花发出的浓郁芳香,让人呼吸起来口鼻都是甜的,这时随着外婆穿着泥头鞋上山采摘,而后激动万分地跑到镇上去卖,以买一些可口的零食。犹记得艳阳当头时,山下的溪流正丰盈,小潭里的水湛蓝而清澈,劳作完后的外公带着自己去游泳解暑,却不幸遇到一条又细又长的水蛇,吓得两人慌不择路地逃跑,连衣服都落下了。犹记得落英缤纷、遍地金黄时,门前的白果熟了,栗子都笑咧了嘴,自己忍不住多吃了些,导致后半夜因消化不良而上吐下泻,哭着说以后再也不贪嘴了。最难以忘怀的仍是母亲,她常对自己说,这里是她的故乡,是她的归属所在,以至于每次回来她都高兴得手舞足蹈,带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看遍这里的山水花草,分享着她无法忘却的昔日点点滴滴。
母亲谈起往事总带着笑容。她说外公外婆家的冬天一点也不冷,二老定下了一个规矩,每年吃年夜饭时无论男女老少都得喝上一杯酒。红薯酒有些烈,入口苦涩而后逐渐甘甜,落入胃中形成阵阵暖流驱散了寒意。二老说这是先苦后甜,新的一年总得要有个盼头。外公外婆家的春天见不到阴雨连绵,微风像一位画家,它摒弃了朦胧的天际、渲染上清亮的底色;它擦除了山脊的昏黄、装点之盈盈新绿。点睛之笔即为山野间隐隐开放的兰花,这是姑娘们最中意的饰品、家中花瓶最默契的搭档。这里的夏日也丝毫不燥热,待斜阳骑在山头时随着二老沿溪流散步,在远处熹微人声与身旁潺潺流水的伴奏中,三人总是有聊不完的家常。最怀念的还是秋天,大家把落叶拢成一堆后惬意地躺在上面,透过白果树、栗子树的树杈,遥望着星星是如何在天空中若隐若现......
现在连白果树、栗子树都没了,母亲从今往后也将长眠于此,魏子豪心中一片荒凉。墓穴挖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成了黑黢黢的豁口。棺椁被缓缓地放下后,他跟着帮工们一起往里面填土,到一半时他的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待到棺椁只露出顶上棱角时,他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也一同被埋进去了。临走时,他扭头望了望外公外婆的坟,又端详了一番眼前的这座,屈身抓起了一抔湿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后事处理完毕后两人回到县城的家里,发现父亲如雕塑一般提着鸟笼呆坐在阳台上,笼里的八哥鸟聒噪地说着人话:“秀英(母亲名)去哪了?”魏子豪一阵心悸,连忙把鸟笼放得远远的,随后轻轻地对父亲说:“爸,整个过程都还顺利。”“哦,”父亲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了过去自言自语道,“秀英去哪了?”他强忍着悲伤又说:“爸,您要是不舒服我带您去瞧医生吧。”父亲重复了先前的动作,又自言自语道:“秀英去哪了?”他哽咽地继续说:“爸,小语这次也过来了,要不您瞧瞧?”谢淑语便说道:“叔叔,您还认得我吗?”父亲随即望向她,眼神突然明亮却又迅速地黯淡下来,小声嘀咕道:“你不是秀英,秀英怎么还不回来?”而后起身往卧室走,两人跟了过去,只见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衣柜,抱出母亲的衣物抚摸着,念叨说:“前几天有人来抢秀英的衣服,我拦着不干,他们说她走了。她能走哪去呢!还好我夺下来几件,不然她回来了没衣服穿了。”魏子豪再也控制不住了,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抹起眼泪,谢淑语则坐在了身旁默默地陪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对他说:“叔叔的病严重了不少,估计是受了刺激,我们最好抓紧带他去看看。”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魏子豪骗父亲说“秀英在医院里”,便把他哄去看了医生。医生说:“阿兹海默症的功能病变与退化是不可逆的,只能通过药物控制和干预治疗来延缓,这一过程中家人的支持不可或缺。”魏子豪有些为难,谢淑语便对他说:“把叔叔接过来住吧,这样放心些。”魏子豪说:“他是我父亲,照顾他是我应该做的,可你......”她回道:“你知道我情况,母亲走的早,父亲可视为不存在。叔叔待我很好,让我感受到了父爱,照顾他也是应该的。”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
两人还有工作要处理,便只得先安排父亲住院治疗并委托护工照顾,待到他的状态有所好转再接他到身边。过了一段时间后,父亲出院回家,魏子豪回到县城同父亲商量。父亲说:“我不用你们操心,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他说:“把您一人留在这儿我放心不下。”父亲说:“不光有你请的护工,我还有朋友能照顾我的,他们身体比我硬朗。”他说:“只照顾得了一时。”父亲说:“你不用劝我了。我跟你妈在这小窝里住了一辈子,留在这儿也有个念想。”魏子豪实在说服不了父亲,过后只得叮嘱护工多加注意,并在父亲朋友那边留了联系方式。
又是一次不眠夜,魏子豪回来后没多久就接到了通知父亲出事的电话,又连夜赶了回去。父亲出去遛弯时突然丧失了方向感,找寻回家的路时由于焦虑而惊厥发作,一下子倒在路边头磕在石头上。幸好有人及时报警并把他送往医院,这才无大碍。父亲清醒后,魏子豪十分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说:“这次无论如何您都要听我的。妈走了,我不希望您再出什么意外。”父亲点了点头,思索了一番后说道:“跟你们过去可以,但要把这边的房子卖了。”他十分惊讶地说:“您不说要留个念想吗?况且这里也有我许多难以割舍的东西。”父亲接着说:“你不同意的话我就不过去了。你在那边生活压力大,身背车贷、房贷我是知道的,不能再给你们帮倒忙。”他深知父亲的脾气,只得妥协了。
把房屋拾掇干净后,魏子豪便准备带着父亲离开属于自己的故乡。临行前,他呆在里面久久不愿出来。来到阳台上,窗台边父亲养的花花草草有的仍在绽放,有的已经枯萎;踢脚线上沾满了难以祛除的污渍,这是父亲养的鹦鹉、文鸟曾经来过的痕迹。站在厨房边,母亲边哼歌边准备饭菜的场景历历在目,有时候抽油烟机出了故障,父子俩便殷勤地凑在她身旁给她扇风,以免她被呛着。客厅和卧室还是那么的简朴且温暖,魏子豪摩挲着沙发的靠背,而后又躺上床,险些睡了过去。当然也有让人不愉快的过往,例如父母吵架时,气氛时而热烈、时而冷峻——不过这都是些生活的小插曲罢了。终于还是狠下心锁上了门,上车的那一瞬间,魏子豪感觉自己的心被剜走了一块。
来到城市稍作整顿后,两人带着父亲去医院复查,医生说:“病人的大脑需要锻炼,应鼓励他多去参加社交活动,这样有助于延缓病程进展。”于是他们决定白天送父亲去疗养院,晚上接他回来住,一方面能让他多与外界接触,一方面也能让他感受到家庭的滋养。第一天去疗养院时,父亲紧张得像一位即将入学的学生,他惴惴不安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盖。下车时,他胆怯地望了望门口,又十分依恋地望了望魏子豪,始终不愿往前一步。魏子豪感到辛酸与无奈,只得迎上去牵着他的手、抚着他的背,安慰道:“爸,您别紧张。里面都是您的同龄人,以您的交往能力相处起来不是难事,而且工作人员也十分细心周到。您放心,晚上会按时来接您回去的。”这样才把父亲送了进去。晚上来接父亲时,他的不安已被兴奋替代了,见到魏子豪的第一眼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自己今天的经历。父亲说:“里面的环境确实不赖,棋牌室、运动室什么的样样俱全,饭菜也还合我口味。那些老家伙们对我都还挺热情,还带着我去参加集体活动哩!”魏子豪被父亲的情绪所感染,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一刻他感觉时空仿佛产生了错乱,过去的某一场景在今时今日又得到了重现。
日子重新步入了正轨,两人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踏实工作,父亲的状态也整体比较平稳。有一天接父亲回家时,他的情绪有些低落,没像往常一样给魏子豪“汇报”当日的见闻。魏子豪忙问:“怎么了?”父亲嗫嚅道:“我这辈子是回不去了。”魏子豪心里咯噔了一下,又问:“您这话怎么讲?”父亲眼角含着泪光:“那些老家伙们今天谈论起死后埋在哪儿的问题,大家都觉得就在子女身边好。你爷爷奶奶不都埋在咱们县城里么。”魏子豪心里不是滋味,说:“爸,您不要想太多了,照您这个架势长命百岁没一点问题哩!父亲说:“我还是知道自己身体状况的。这个问题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不要多心。”后续两人都没再说话,惟有方向盘的转动声响及指示灯的滴滴答答给寂静撕开了几道口子。半夜里魏子豪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防盗门有响动,起身前去察看时发现父亲房间里没人便瞬间清醒了过来,衣服顾不上多穿就夺门而出。万幸的是父亲没走出去多远仍在小区里晃悠,魏子豪急忙拦住了父亲却发现他早已是泪流满面。父亲怯怯地说:“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家。”转而又十分委屈地说:“我不记得回家的路了。”爷俩在夜色下哭成一片。
待父亲又回归平稳后,魏子豪便请了几天假,决定带父亲回去看看。回到县城祭拜完祖父、祖母后,又去跟叔伯、姑妈他们小聚了一番。魏子豪问父亲:“要不要再去咱们的小窝看看?”父亲摆摆手说:“你妈走后那地方空有一个念想,再看也于事无补。况且房子卖出去了,不是我们的了。”于是作罢,两人便驱车前往父亲的老家。
到达小镇后进村还要走个把小时。这几年变化挺大,路被拓宽了不少,村子里的人家却少了些。一路颠簸后到达了目的地,父亲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魏子豪跟着父亲走在碎石路上,脚步太快以至于让他险些跟不上。眼前的老屋早已颓圮不堪了,门栓锈迹斑驳,门前青石板缝隙里长出了杂草,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房顶上的黑瓦褪成了灰色——让人顿生荒凉之意。父亲却说:“重新修葺一下倒也不错,想当年咱们这可是豪宅呢!”又随父亲下了羊肠小道,来到一片堰塘跟前。父亲唏嘘道:“水折了好多,你看这周围都是些烂泥。以前大水牛都能在这里面鹞子翻身,我玩水时还差点淹死了,被你奶奶一顿好揍。”拨开一些枯枝败叶,两人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后停在了一处阳坡,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挂着个硕大的马蜂窝,父亲指着那边说道:“小时候我偷你爷爷的火药自制土铳,不知道祸害过多少这玩意儿。”兜兜转转又回到老屋跟前的一块空地上,父亲站在上面左看看、右瞧瞧,转而对魏子豪说:“这地方风水好,前望川、背靠山,坐北朝南还有大树遮风挡雨。”魏子豪苦笑道:“那就这儿了?”父亲说:“就这儿了。”
回城市前两人又去祭拜了一下母亲,父亲坐在坟前说道:“秀英啊,你在那边大可放心,有子豪照顾我。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以后可能不经常来看你了,望你不要见怪。”他顿了顿后转头瞥了魏子豪一眼,接着说道:“子豪你也不用操心,他现在工作、生活都还挺顺利,就是......就是成家该提上日程了。”返程路上父亲格外清醒,他对魏子豪说:“小子,你妈生前看见别人抱孙子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魏子豪叹道:“这是她的遗憾更是我的遗憾。”父亲打趣道:“虽有‘缺憾美’这一说法,但我觉得遗憾这种玩意儿还是少一点好。”魏子豪笑道:“少一点好,少一点好。”父亲接着说道:“淑语挺好的,我相的中。”魏子豪也打趣道:“我也相的中。要是您老喜欢这类型的,我把她闺蜜介绍给您。”父亲骂道:“臭小子,开起玩笑没大没小的。”
回家后过了一段时间,魏子豪把父亲的想法告诉了谢淑语,她十分兴奋地捂着嘴笑着说道:“你是咋想的。”他回道:“还能咋想,难不成再去找一个?”她嗔怪道:“你可别有这种想法。”他笑道:“逗你玩的。”转而又十分严肃地说:“小语,这件事我也认真思考过了。首先向你道歉,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好好考虑你的想法,致使在这样一个节点才冒失地提出来。但我的的确确是真心的,希望你能嫁给我。”她也正襟危坐了起来,说:“这我能理解,咱们都是这种人,别人不督促一下就会愣在原地。”他说:“之前咱俩都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但经历了这几遭,我突然有一种韶华已逝的感觉。”她说:“跟你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想时候也到了。”他说:“婚姻是场大事,双方家属都应知晓。我爸这边好说,可你......”她说:“我自己做主,这你不用担心。”他喜笑颜开:“你这意思就是同意了?”她俏皮地说:“那得看你表现!”于是乎,在谢淑语生日的当天,魏子豪为她组织了一场精致而又温馨的求婚仪式,亲手将戒指戴在她的左手中指上。
谢淑语的幸福感没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她收到了父亲的短信,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要结婚了,问她要不要回来参加。谢淑语十分烦躁地盯着这条寥寥几字的短信,思前想后还是无法作出决定。魏子豪对她说:“还是去吧,即使不愿面对,但他跟你都流着你父亲的血。”见她还在犹豫,他接着说:“我陪你一起去吧,还没去过呢,正好借此机会去拜访一下。”她说:“一起去的话叔叔怎么办。”他回道:“问题不大,这段时间他的状态挺好,就让他暂时到疗养院住几天吧。”她同意了。
谢淑语的故乡在外省,她想买火车票回去,可谢子豪坚决不干,坚持要开车护送。临行前他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塞满了后备箱,她有些无奈地说道:“犯不着带这么多东西。”他回道:“那可不成,得给你撑场面呐!”她觉得有些好笑。行驶了七八个小时后首先去了弟弟家,其门前已被贴上了“囍”字。谢淑语缓缓地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却是弟弟的未婚妻,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人,说道:“你们是不是敲错门了?”只听见屋内传来了一声“谁呀”,而后是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弟弟就闪将到门前。看到姐姐的那一刻弟弟激动地哭了出来:“老姐你终于还是回来了!”谢淑语有些心软了,说道:“都要结婚的人了还哭鼻子,不害臊啊。这是我男朋友,这次一起过来参加你的婚礼。”说罢指了指魏子豪,两人随即被请进了屋。弟弟还是有些激动,给未婚妻介绍说:“这是我常年在外打拼而回不了家的亲姐姐,还找了个这么帅的男朋友。”说得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未婚妻给两人泡好了茶,弟弟便把自己的喜糖递给了姐姐,说道:“尝尝,是不是还是咱小时候的那个味道。”确实还是曾经的味道,谢淑语回想到了以前,那时候父亲对她不管不问,她总喜欢一个人躲在楼梯角落里哭泣,这时候弟弟就会悄悄地溜出来喂她吃一颗糖,并用软糯的声音安慰道:“姐姐不哭,吃了糖就不难受了。”谢淑语有些惭愧,只得说道:“好吃,一点都没变。”弟弟感慨地问:“你跟爸说了没?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谢淑语回答说:“说了要回来的,一会儿去见个面。”弟弟喜出望外。
逗留了一会儿,两人便启程去见她父亲。这么多年了,她父亲仍住在当年的那个单位小院里,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小院看起来还是那么肃穆而不近人情,记忆中入口处的铁门每年都会被重新喷漆,现在仍是这样,仿佛它永远都不会老旧。方方正正的楼房有条不紊地依次矗立着,外墙面上挂着的始终是诸如“爱岗敬业”之类的刻板标语。健身器材倒是被拆了,改造成了一个个形如蜂房般的停车位,上面停着各式各样的车。这密不透风的陈设还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上楼时偶然遇到一个大妈,她用略显刻薄地语气说道:“哟,这不是谢淑语么,还回来看看你爸呀。”魏子豪刚想发作却被谢淑语拦了下来,她有些冷淡地说道:“别理她,就当没听见。”
她父亲家有两道门,外面是铁栏杆门,里面是木门。谢淑语看了看,熟练地把手伸进栏杆里,从里面打开了锁,而后扭头对魏子豪说:“这么多年了这门还是个摆设。”面对木门时,她却迟疑了很久,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始终没能敲一下。魏子豪问:“要不我来?”谢淑语摇了摇头狠下心敲开了门。她父亲一见是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说道:“回来啦。”谢淑语只是回了句“嗯”就径直往屋里走,客厅里的继母看见了她后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赶紧躲到卧室里去了。魏子豪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主动打招呼说:“叔叔您好,我是谢淑语的男朋友魏子豪。”她父亲赶忙把他请进了屋。两人坐定后,她父亲也找了个较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三人都无言,她父亲只得开口说:“你们该把到达时间告诉我的,你看看,家里什么都没准备。”谢淑语说:“不用准备,我俩出去吃。”她父亲有些局促,又说道:“那我现在就去把床收拾好。”谢淑语说:“也不用,晚上出去住。”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她父亲有些坐不住了,起身从冰箱里拿出点水果分给了两人,说道:“舟车劳顿辛苦了,这水果蛮新鲜的,吃点吧。”只有魏子豪回应说:“好的叔叔,您别客气我自己来。”还是无言,她父亲偏头看了看卧室里,又扭头望向谢淑语说:“回来几天?”她回答道:“不是让我回来参加婚礼吗?结束了就走。”她父亲说:“去见了你弟弟没?”她说:“刚才去了,长胖了些。”她父亲说:“那小子没你有志气,只想着留在家里,吃不了苦。”她冷笑了一声,她父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住,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转移话题道:“你们坐火车过来的吗?”她指了指魏子豪说:“他开车。”她父亲便转向他问道:“过来一趟不容易,油钱得花不少。”他回答道:“还行,××牌子的车挺省油。”她父亲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魏子豪后又问道:“小伙子是做什么工作的?”谢淑语的眉头微皱,魏子豪拍了拍她后回答道:“在×市××地方上班。”她父亲紧接着问:“待遇应该还不错吧。”谢淑语有些不耐烦了,回呛道:“你又不是查户口的管那么多干嘛!”她父亲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身体猛烈往后蜷缩,神情十分落寞。魏子豪见状只得打圆场道:“小语你先别这样好吗?初次见面叔叔只是想了解一下我的情况,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又转向她父亲说道:“叔叔他也没别的意思。”她父亲感激地点了点头。魏子豪说:“说实话开这么长时间车也累着了,要不我们先去休息会儿吧。”她父亲一直送他们出了单位小院门口。晚上吃饭时谢淑语对魏子豪说:“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的,远方还有个心心念念的归处。”魏子豪却说:“倒是我该羡慕你,我的归处已经名存实亡。”
婚礼当天,她父亲虽然站在台上进行仪式,眼神却止不住地往谢淑语这边瞟。两人眼神时有交汇,却又快速地躲闪开来。后来她像是想要发泄一般喝了不少酒,魏子豪怎么劝都劝不住,一出酒店门后劲就开始发作,抱着行道树吐了一地。她父亲闻讯后也跑了出来看她,魏子豪扶着她说道:“我带你去医院。”她回答说:“你知道我的酒量的,平时喝这些一点事没有,我就是心情不好。”他说:“那我们回房间休息吧。”她说:“不去,我要回家。”于是她便东倒西歪地要往父亲家的方向走,两人合力才将她扛了回去,把她放在曾经住过的房间的床上。她父亲望着她脸色煞白的样子,忍不住落泪:“都是我不好把她喊了回来,不然她不会醉成这样。”而后连忙去冲了一杯蜂蜜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蹑手蹑脚地抚摸了她的额头,轻声说道:“闺女,爸爸给你冲了蜂蜜水,喝了好受些。”
返回时,她父亲和弟弟搬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又把后备箱给填满了。她父亲问她说:“走之前不去看看妈妈?”谢淑语强装冷漠地说:“不去了,看了只会更伤心。”随后她父亲又拿了些当地的特产塞进了后面座位上,并嘱咐说路上一切小心,要注意安全。
回到城市后两人第一时间去疗养院把魏子豪的父亲接了回来。魏子豪父亲见到他俩十分高兴,张开双臂拥了过来并喜笑颜开地说:“儿啊,儿媳,我想死你们啦。”他俩被他可爱的举动逗笑了。回到家后,谢淑语在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特产包装盒里找到了一封信,是她父亲写给她的。上面写着:
闺女:
前段时间我经常梦到你小时候的情景。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每当我贴在上面听你的心跳时,你就会用你那小脚踢我的脸,你妈妈总会调笑说:“这么大劲怕不是个儿子。”生你的时候妈妈差点疼昏过去,因为你太胖了,比一般的男孩还重。看着你肥嘟嘟的小脸和像藕节一样的胳膊,我的心简直要化了。你很聪明,学说话也比其他小孩要早,别人还在“咿咿呀呀”时你早已能清楚地喊一声“爸爸妈妈”了。你第一次奶声奶气地叫我的时候,我激动的哭了出来,还被你妈妈嘲笑了好久。你也很坚强,送你去幼儿园时你只是对着我们嘟囔了几句就去找老师了,反而是我跟你妈妈十分不舍得。后来你长大了些要上小学了,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你更粘我,还让你妈妈有些吃醋,争着要去接送你上学、陪你学唱歌......这些回忆我永远不会忘却。
那时候你应该觉得爸爸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吧,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都是我的过错,在此向你郑重地道歉:爸爸对不起你。
看到你喝醉酒躺在床上,我既心疼又愧疚,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要弥补,直到你这次回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为力——过去的所作所为已成定局,对你造成的伤害已无法挽回,我还自顾自地以为可以做点什么来得到你的原谅。
我是一个自私的父亲。你妈妈去世后,我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却和你张姨结婚,完全只顾及了自己的感受,让你误会我在很早之前就对妈妈不忠了。后来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强迫你接纳她,甚至说出了许多让你寒心的话。我也是个残忍的父亲,当发现张姨有些偏心时非但没有制止反而任由其发展,还固执地认为家中老大就应“包得憨”。我更是个愚蠢的父亲,你还在家读书时只苛刻地要求成绩优秀,却对你的生活不管不问,以至于丝毫没察觉到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我真后悔啊,只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后悔药。
你上大学后就很少回来了,到后来工作后过年你也不愿意回来,我知道这是在刻意远离我。我能理解你,因为我你已经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痛苦与折磨,让你独自作出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抉择,而你每次想向我求助时却被我远远地推开了。而当我现在想要靠近你时你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认为这是我该,因为我不配让你大发慈悲地既往不咎。
这次你弟弟结婚,我鼓起了好大勇气才敢征询你的意见。说实话,当我收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时,我高兴得一宿没睡,幻想着能和你说上好多话,怪我嘴太笨,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还有一点请你不要多心,我看到你手上戴的戒指了,惊喜之余大脑不受控制地总想对他进行“盘问”,怕他不是个好小子。唉,现在回想起来,就算他再怎么不好也比不上我对你的不好。
我又自作主张地介入了你的生活——写完这封信我犹豫了良久才下定决心放进了行李。我不敢奢求你对过往的原谅了,只请求后半生里你能留出些许空间来,让我能完成一个作为父亲的救赎。
爸爸
谢淑语边看边落泪,而后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委屈,不断地埋怨道:“为什么要让我独自承担这些,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话说开,现在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魏子豪安慰道:“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哭声却惊醒了魏子豪的父亲,他迷迷瞪瞪地冲了出来,说道:“是谁敢欺负我们家淑语,老子去收拾他!”魏子豪连忙说:“爸,您听错了,我们在放电视剧!”谢淑语被他们的对话逗乐了,一边哭一边笑。
夜已经深了,父亲的呼吸声又回归平稳。谢淑语把信件折叠好后装进了信封里,并用胶水把它封了起来。桌子上的相框里魏子豪的母亲依旧笑得灿烂,她看了看,片刻之后对魏子豪说: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结婚时把他们都叫过来。”
“真的吗?”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