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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鸿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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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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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漂浮着刚刚翻过的土的气味,用舌头一舔,很涩,里面还混杂着青草的腥气。那棕褐色的土地一漫漫地望不到头,那些草又是些不知名的,虽然整天和土地打交道,但是一下又很难说出它们的名字。草无依无靠却又相互交错生存依偎。有土的地方就会有草。

用犁刚翻过一遍的地还是湿乎乎的,踩上去软踏踏的,那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在地里,也是一漫漫地,望不到边,踩多了,就会踩出一条很细很窄还稍微有些深的坑,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农村小路多。

在农村,还有一种又宽又大的大路,沿着大路走一遭,你会遇见很多人,这里一个人顶着一张脸,这一张脸蜡黄,那一张脸枣红,那一张黝黑,年轻人的脸上多少还有些白嫩,乍一看都是有鼻子都有眼,可细细一看,每一张脸又多多少少有些不同,这一张的蜡黄比那一张少些气色,这一张的枣红还掺着一些黑亮,白脸也是白中有别,通过这一张张不同的脸,你就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那是谁家的孩子。孩子和父母是长的最像的,倘若是遇见村里的长辈,他们就会说:“你是谁谁谁家的孩子?”虽然说出来的语气是带着疑问,但语气听起来却是不容置疑的。

王庆功那一辈生孩子的多,那时候的农村穷,穷了要用人聚富,一个儿子就是一个希望。在农村家里有三四个儿子是很常见的事情。王庆功生王华时,那时候的农村人还是喜欢多生,到了王华这一代,就赶上了计划生育。

王华兄弟四个,王华自己结婚后生下一儿一女。王华排行老三,在农村,无论第三个孩子是男是女,总是爹不疼,妈不爱的。

那时候无论哪个地方的农村,都是穷的揭不开锅,王庆功一睁开眼想到的就是今天怎么吃,吃是一件大事,又是一件难事,六个人的家就像是六个不断变大的无底洞。四个儿子醒来的做第一件事不是吃,而是去地里,去地里干什么?拾柴火。在农村,柴火是烧火的必需品,缺不得,你还得早起,起晚了,就没有你捡的份了,你还必须是实打实的一捆,要是背回来的少,你吃的饭也就得少。

拾柴这一段时光是王华记忆里最温暖的时光,因为穷,所以才刻骨铭心,人在很多时候都会忆苦思甜,那噎人的棒子面在嘴里嚼的时候就像是嚼土,很涩,当你咽下去的时候,那土就变成了沙子,不断划拉着你的嗓子。棒子面在王华看来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那就是家。在农村,穷是能聚人心的,只有在穷苦的时候你才知道谁最爱你,你才知道家的好。那时候王亮最小,拾柴也慢,王华就会把自己拾的分一些给弟弟,他做这件事就是喜欢四个人能一起回家,他不希望一个人落单。大哥二哥那时候只会闷头向前,他们两个人捡拾完了,会自顾自地往家走。

穷最盼望的就是过年,只有在大年初一这一天,王庆功家才会吃上肉馅的饺子,那一天是王家最快乐的时光,也是王华日后只能藏在记忆深处的,他那个时候坐在摇摇椅上,看着夕阳,温暖的光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记忆便开始涌现了。

王华去过城里一次,那时的他才刚十岁,第一次进城,他穿着带补丁的裤子,跻拉着一双父亲打下来的拖鞋,父亲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他们在一个菜贩子的摊前停下来。旁边是一个卖小玩意的。他没有见过这么多新奇的玩具。父亲在旁边的小摊上买菜,他就站在小摊前看着,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给自己孩子买了一个拨浪鼓。等王庆功买完菜喊他走时,他没有听见,直到父亲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他才反应过来。“走吧。”王华没有抬脚的意思,眼痴痴地望着玩具。“多少钱?”王庆功问。“两角。”小贩露出笑容。王华有些诧异:“这一个小玩意就可以买两个鸡蛋?”“走吧”王庆功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听出了一种无奈伴随着一声叹息,他也看到了集上挂起的漂亮衣服,鞋子。他只是远远地看几眼,不敢走上前去。他头一次知道穷是一种什么概念。

王庆功家有亲戚吗?王华想到这个问题时通常会先点点头,接着又快速坚决地摇摇头。他家准确来说是没有亲戚的,因为除了那几年他从来没有看见那个亲戚再次踏上他家的门亦或者提到钱的问题。

钱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笑,让人哭。人心是经不住诱惑的,也是经不起考验的,人性的丑恶最简单最实用的方法就是用钱衡量。心是藏在身体的器官你是看不见的,可是你能看见那一张张不同的脸,那蜡黄的、那枣红的、那白嫩的,都因为钱会脸变得神色活泛起来。人是靠气撑着,可人的气你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它需要一个东西作为载体,有个东西载着你的气,你就神了,在农村钱就是你的气,你有了钱,你的气就足了,你的心就实了,你的声就高了。

王庆功喜欢赌,喜欢打纸牌,他的家在夜晚的时候就是半个赌场,天一擦黑,四面八方的农村人像得到了某种信号似的,聚集在王庆功家,所有干巴皲裂的脸会在这个时刻不停变幻着,会哭、会笑、会疯魔、会癫狂。那是最真实的表情,那里会有“五彩斑斓”的脸,在那一刻,你才会真真的看到人该是个什么样子,你才懂了什么是脸,他有表情,他有喜怒哀乐。

王庆功在大儿子结婚时是神气的,甚至说是不可一世,当时的他走路很慢,头抬着,在路上碰到了,你和他打招呼,你只会看到他的鼻孔,那眼是不看人的,他只是瞥你一眼,那脸上的气很傲,很活,很神。那一晚的他可以说是整个人生最辉煌的时刻,那天晚上四个男人围在一起,王庆功坐在上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手气可以连赢二十把。当他从座位站起来时,他突然就学会了用鼻孔看人,那气呼出来也是粗的,又粗又长。他在那个夜晚赢了别人三间屋子的地契和五百块钱,他看见李德林那张脸像是吃了苍蝇,眉毛皱在一起,手一个劲地来回搓着,嘴里还不停碎碎念:“怎么就输了呢?怎么就输了。”王庆功只是看着,他看见冯老二那枣红的脸像是抹上了一层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纸牌。王二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像一支斗败的公鸡:“邪乎,太邪乎了。”王庆功轻哼了一声,那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嗓门陡然大了起来:“大家叹什么气嘛,什么子不是说了嘛‘胜败乃兵家常事’,回家吧,我累了,要休息了。赢钱使他的地位不仅是在赌友之中提起来,更进一步地说是家庭里地位的提升。

自那以后,王庆功就成了家里的主,就是王,吐口唾沫就是钉。富裕了以后,他也就闲了下来,他不停地来回走动,打量着这间屋子,这个屋子太小了,他想着先把这个屋子扩大一点,然后再装修一下。凡是贵的都买了,凡是好的都用了。原先他们家是一年才吃一次带肉的饺子,自从他富裕了以后,每次赶集他都会站在猪肉铺前,看看那块肉好,来上一斤,那时候的他买肉不问价格了。王华那年十八,那时候他穿着一条新裤子跟在王庆功后面,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双崭新的新皮鞋。王庆功的媳妇也开始戴起首饰了,那又黑又细的双手戴上一个闪闪发亮的金戒指。和人说话的时候会时不时地来回搓一下手,这个搓手的动作是不经意的,也是她经过反复练习地,这个搓手的动作刚好可以让别人看见她的金戒指。以至于后来他也会时常的用右手去摸左手被那四个手指漏在外面。那个时候的她的衣服也多了起来,说话的声音是用衣服穿出来的,衣服越好看她的声音也就越高。人多时,她会时不时用大嗓门说出来:他婶子,我这有几件衣服,你要不?他姨,你别穿这么寒酸,实在不行,拿我两件,那时候她只要见了人就说衣服,衣服是什么,衣服就是钱,钱就是脸。她每次说了自己再大笑两声,那个笑声就是一个巴掌,直直的朝人脸上呼过去。四个儿子还是四个儿子,他们好像是置身事外的人,每天的生活依然是捡柴,这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事,有些动作一旦习惯了,怎么也改不掉。不过生活的富裕还是让他们的脸圆润了起来,棒子面也还吃,白面馒头也吃,不过白面馒头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不是奢侈品了,而是必需品。地呢?荒废了,地里长满了草,那些不知名的草发疯似的在地里生长。

原先的王庆功家是没有亲戚的。逢年过节,他也是能躲就躲,亲戚们也不和他来往。可自从他富裕了以后大姨、二姨、大姑、二姑、大舅、二舅、三舅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王庆功对于这些人是来者不拒,走动的渐渐也多了。与亲戚们来往王庆功也有小小的私心,他是在向他们显示自己的财富,亲戚们来的时候主要是有两个话题,一个是拉历史,数数他们从哪个时候就成了亲戚,那时候多好多好,另一个话题就是借钱。拉历史就是为了借钱。感情好了,钱也就借到了。

王华二十岁时说了一门亲,这门亲有着很深的友情关系,那时候的人活着,家里有事,你不能事事指望亲戚能帮你,这时候邻居就成了你的力量。一个邻居那就是你的一个点,二十五家邻居那就不是点了,那就是一张网,这一张网的某一个点又穿插在其它的网中,组成了新的一张网,网网相连,就把人心连了起来。

王华就是网中的一个点,与另一张网的点结合的,那时候大哥王硕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二哥的媳妇也已经怀胎十月。只要是结婚就能分家,分完了家过的好不好,就完全凭自己的本事了。在农村,脸是挣来的,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你捡的,你如果是想有脸,你必须要有钱,有了钱你就有了那一口气,那一口气在外是钱,在内就是脸。

“老实”这是一个美好的品质。在贫穷的农村人眼里这样的人是很容易找到对象的,老实人不卖弄聪明,不投机取巧。黄土地里一张脸,做人也踏实,老实人的脸都是木讷的,脸上看起来有些愁苦,你问他什么他就和你说什么,心就像是脚,行在地上,踏踏实实。可结了婚,面对着一张张关系网,你再老实,那就是憨,那就是傻,那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和肉。王庆功家的男人可以说都是“老实”的,性子软绵绵的,对外人也会常微笑,那一张软绵的脸让人看了感觉很舒心。

王庆功在没有暴富之前性子也是软绵绵的,不过他软绵绵的对象是媳妇,对着孩子那就是严厉了,那深陷进去的眼你看他时看不那到黑白分明的眼珠,生气时他的头会不自觉的压低一些,脖子却还是直直地。但是那一晚他赚到钱后,他就是家里的主了,气也少了,头也抬起来了。人是人,是活着的,是鲜活的。人不像马,马是谁都可以骑,谁都可以欺,人不行,人有气,细分一下:有脾气,有火气,还有心气。再好的人也是有脾气的,倘若是他们,他们会忍着,忍到一个自己快要爆炸的时候,连本带利,那以往的气一处都给你撒出来,那气一发出来,心情也好了。

那一年,也就是王华结婚的那年,交运脱运的档口,王庆功的父亲在结婚后不久去世了了,那几天心情烦闷的王庆功喝了酒,再次和人赌牌,那时候他的闷气需要发泄,打牌就是闷气的出口,可运这一次没有站在他这边,他先是输了口袋里那四十块钱,那个时候的他根本不在乎那点钱,眼睛里还有些火,嘴里喘出粗重的气,高玲就在旁边看着,脸上还有些孤傲。等王庆功从桌子上站起来的那一刻,那不可一世的表情瞬间没了,他的脸又变成了蜡黄带着木讷,眼神空洞望着前方。他看着桌子上的其他三个人,那脸上有些兴奋被强行压制着,那脸上的表情也变的活泛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那是精神受到强大莫名刺激后的本能反应。“老王,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早晚会赢回来的。”王庆功只看见了李德林的鼻孔,没有看见李德林的脸。“是啊,什么子不是说了嘛,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冯二哥用高兴的口气说。

王庆功茫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坐着的三个人,他恍然明白,有时候坐着也会比站着高。等他们走出屋子,王庆功的整个身体仿佛成了一滩烂泥,直挺挺地砸向地面,他哭了,那赢得三间房子全部都输了,外加裤子里的四十块现金。他就在那一刻,又成了穷光蛋。那四十块钱原本是打算买肉的钱,钱没了,肉也就没了。高玲脸只是有些白,事后大病了一场。王庆功又成了闷犊子,他时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端详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是最熟悉自己脸的,可当他照镜子的时候,又觉得有些陌生。脸没有了光泽,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头终于是耷拉了下来。他又猛的抬起头使劲仰着,他看不到自己的的眼,他只能看到自己的鼻孔,想起那个得意的夜晚,他轻哼了一声,但很快地他又把头低了下去。高玲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什么也不想做,她看着柜子里鲜亮的衣服,那衣柜她每天都打开,她拿眼睛看着,只要看着这衣服她就高兴,她就想回到了以前她知道有一天她还会穿上,可那一天她到死也没再见到。慢慢的,她不再往人群中间凑,声音也小了,她的那张脸没了。亲戚们的走动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四个儿子在这时候却有了脾气,可他们的脾气不能对着父母发,他们指望着父母给自己饭吃,所以只能是以大欺小了。一碗水是很难端平的,你只要端,他就是晃的,你要是只顾着眼前的路,忘了手里的水,那水还会撒出来,烫你一下子。现在这个家又恢复了原先的颓败,谁都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大哥,二哥都有分家的想法,王华也成家了,但是他知道这家只要分,谁也不可能挽回。他只有接受。分家就是分碗里的肉,王华离开王庆功的时候,全靠王华自己把家建起来。大哥分家的时候父母给了大哥一千块钱,二哥分家的时候父母给了八百,王华想着自己分家父母再怎么穷也得给五百吧,可到了建成屋子的那天,王庆功只是来瞅了一眼,踱着步抄着手和匠人闲聊两句就走了。

王华建新房子的时候很忙,每天脚不沾地,直到建成的那天他就回过一次老家,当是的他坐茫然地坐下来,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图突然就有了一种隔阂,他自始至终都是把头塌下去,什么话也不说,他妈高玲躺在床上,看了眼四儿子,又看了眼三儿子:“钱还够吗?不够家里借给你点。”王华一听,脸成了秋天的柿饼子。“借?”,到自己盖屋的时候父母竟然开始说借了。王华摇摇头,长长舒出一口气,脸色缓过来一些。“你弟弟还没找,还得给你弟弟张罗一下媳妇,好了,不说了,中午了留下来吃口饭再走吧。”王华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有无数的针,一下一下,一针一针戳在自己的脊梁骨上,那脸也变了,变得有些红、有些热、有些烧。“不了,家里还忙,我就先回去了。”

“你太老实了。”凤兰说。“你懂什么?多嘴”王华剜了一眼凤兰。“你看你两个哥,那一个成家老人不给他们置办点东西,到你这什么也没了。”“你懂什么,你就知道钱,爹娘有还能不给!”王华的声音高了一些。“他能没钱?一千没有,八百没有,两三百也没了?他就是看你老实,想当初,你大哥盖房子张口就要,你二哥呢,不给赖家里不走,活也不干,你呢,就只会坐在那里,三句话蹦不出个屁,你人老实,什么也没有。”凤兰也有些恼。王华的气瞬时就低了下去:“没爹没娘照样活。”说完一个抬脚就出去了。

自那之后,虽然离老家也就是几步路。王华没回过家,老两口也不曾来过一回。过年的时候,王华把一碗饺子倒在一个大碗里,又拿起旁边的一个小碗拨弄几个在大碗里,那碗培出了一个小山尖:“你去给爹送碗饺子吧。”王华脸上有些讨好,凤兰静静地看着:“你倒是真有孝心。”说完还是端起饺子碗向老家走去。

凤兰端饺子进门是正好碰见高玲往大哥手里塞钱,那不是几块,而是塞了一张一百的,她愣住,脸色有些僵,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场景。屋里的母子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凤兰来了,大哥有一瞬间的错愕,白嫩的脸上好像涂了一层面,只有母亲那蜡黄脸还是原来的样子,王硕短暂的错愕之后快速的把钱塞进自己的口袋。

“娘,王华说家里穷,今天过节,怎么也得给你们送碗饺子。”凤兰说完这句话就看着大哥王硕。王硕有些尴尬的转过身,快步走到另一个屋子。高玲的脸很红,凤兰知道娘这是让自己臊的。生着一肚子闷气回到家。王华笑着凑上来:“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娘说没说饺子好吃?”“好吃。”凤兰没好气的说。“恩,今天饺子肉多,肉多了就是好吃。”凤兰抬头看着天,这雨到底是下还是不下?地里就要轮到自家浇水了,凤兰有点着急。王华不在家,一岁大的孩子不会走路,抱着去地里太麻烦,放家里还不放心,可地里浇水是等不得的。

凤兰抱着孩子,带着笑脸去了婆家。一进门看见大儿二儿的孩子都在,嘴里还都嚼着个苹果乐的满屋跑,那叫一个开心。婆婆怀里抱着大儿笑说着欢喜的话,逗得孙子直咯咯。

婆婆抬头见到凤兰抱着孙子进来,那脸赛变戏法,一个黑脸扔过来,比那外边的天还黑上几分。凤兰心里不是滋味,可还是硬着头皮,低着声露出笑脸往上凑了一步:“婆婆,今天夜里地里要浇水,我实在是抽不出身,没有办法带着孩去地里。”婆婆直挺挺的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又踏前一小步,气又低了一度,身子也弯了下来:“您看,您帮忙看看您孙子,这孩子还算听话,不哭也不闹,我忙完就立刻回来抱他。”“哼!”婆婆从鼻孔里蹦出个字儿,捎带那不耐烦的神情。“没看见我这就有三个孩子吗?我都看不过来了,你是存心想要找我忙啊?”凤兰闹了个大红脸,一口气被堵在喉咙眼,只想顺着嘴就骂,可跑出嘴的还是那句:“婆婆唉,我也是没办法,我总不能带着他去地里吧。”“带着去还咋,又不是看不过来。”

凤兰一个趔趄,她感觉自己的脸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她瞥了一眼婆婆,一个急转身往外走去。

她瘫坐在床上,肚子里因为生气鼓胀胀地。她抬起眼,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屋子,很新也很空,屋里面没有什么大物件,更别说值钱的东西了。为了这个房子,她去娘家借了五千块钱,她知道,她借的不是钱,是脸。她把孩子托给邻居,一个人往地里赶。王庆功是在夕阳染红半边天的时候跌跌撞撞撞开了王华的家门,那是屋子建造以后第一次踏进王华家的门。那时候王华看见父亲的脚上的鞋一只被遗留在了门外,一只在他脚上,蜡黄的脸散落着花白的头发。“怎么了?爹。”“你娘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她吧。”说完他急匆匆地拽着王华的手往外走。王华一进门就看到床边是一摊血,他立马找到村长,用那村里仅有的一辆三轮车拉着母亲上院。

王华在家四处借钱,大哥二哥的媳妇每个人拿出一千块钱塞到父亲手里。他知道这是大嫂二嫂商量好的,可这些钱就是毛毛雨。“凤兰,你去你娘家借点吧。”王华有些难以启齿。凤兰一下子毛了:“我凭什么去?凭我那天给他送饺子看见他给王硕塞一百块钱?还是凭她脸大?你娘她摸摸自己的良心,她什么时候看过我们家孩子,一个指头都没捏过他们两,就凭这个,我给她钱?”“你咋能那么说娘,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娘。”“她是你娘,不是我的!”王华把娘送到医院之后,接着就去找那些亲戚。

二舅,你当初可是借了我家两千块钱啊!我妈现在这个样,就等着您当初的这笔钱呢。”“借钱?我什么时候借钱了,你不要胡说。”“二舅,那天晚上你可是当着我的面借的,你怎么没借,我妈现在这个样,你不能不还啊。”“我没有借钱,你就是去天边说,我也没有,我看你是我外甥,我不轰你。”说着就越过王华开了门,背着身也不看王华。王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两眼发直,什么也说不出来。王华骑着自行车又匆匆往下一家赶,他知道三姑是好人。“三姑,当初你借了我家五百块钱,说是给娃娃过百天,现在我妈躺医院了,救急不救穷,你看现在你能不能还一下?”“你有借条吗?”这一问,让王华一愣。王华脸愈发的白,当初亲戚借钱凭的是脸面,凭的是良心,怎么一个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没有借条不要胡说!我有事,就不留你了。”他知道二姨最疼自己。“二姨,我妈现在躺医院呢,指着你当初欠我们家的五百块钱救命呢。”“什么?我啥时候借你家钱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二姨夫,咱借过华子家钱?”二姨夫盯着二姨坚决地摇了摇头。王华急的脸发红:“二姨,你怎么红口白牙说瞎话呢?”。“谁?谁说瞎话呢?”说完接着就跑到院子里。“大家都来看看啊,王华非要说我们讹了他们家钱,我们可是亲戚啊,我们活脸啊。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还怎么活人呐,王华啊,你们一家子不能仗着人多就胡说啊。你们穷的时候,还找我们家接过五十块钱,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要,你们富我们也没找过你,我们家可是清清白白的啊。”王华看着二姨声泪俱下的脸,看的直反胃。路过的看着王华,王华身子不停的发抖,嘴唇打着哆嗦:“这是亲戚吗?这就是一批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在大路上走着,拖着身体,他不知道去哪里,他只觉得这具肉体折磨了他的灵魂。大路上他想起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脸背后的那颗心,虚伪和贪婪是背着竹筐来的,竹筐里有一把锋利的刀,他们用那把刀刺了自己。

天已经擦黑,说了一天的话,他的嘴有些干,他摸了摸嘴,嘴上是一层干裂的皮,他没有用唾液去润,直接用手撕了下来,他用舌头舔了舔,是流出来的血,很腥,和青草的腥很接近。他觉得自己就是地里的草。

回到医院,他先去了一趟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他整了裤子上的一点土,轻轻掸了去。他迈开大步向病房走去,他看见大哥二哥木讷的表情,一阵风刮了进来,他去关了窗子。他回过头来,看见娘苍白的脸,那种白还掺着棕褐色土的颜色,白是后来加上去的,她原本就是棕褐色的脸。他不忍心看到这样一张脸,他走出去,蹲在院门外的墙壁上,头埋的很低。

“我从娘家借了五千,给娘用上吧。别嫌少。另外的一千是街坊四邻凑的。这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借的,不是你爹的,也不是你娘的。我娘说,我不欠你娘什么,更不会欠你爹。医生说了,你娘得的是癌,晚期,说实话,再多的钱也救不了命了。”王华抬起头看着蹲着的凤兰,一个拥抱:“凤兰,谢谢你。”

王庆功处理完妻子的后事,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穿着一身赢钱后买的衬衣颓废地坐在红木椅子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王华打量着这间房子,他成了空壳子,看着光鲜,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还不如原来,那时候虽然苦,但是一家人在一起吃棒子面也是幸福的,现在什么也有了,就是没了当初的家,幸福也不翼而飞。墙上还挂着那面镜子,他走过去,在镜子面前停下,他细细地端详着自己这张脸,像父亲当年时常站在镜子前那样端详自己,他觉得熟悉又陌生。

恍惚间,他闻到了土地和青草的味道,地该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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