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地石子在坑坑洼洼得山路上散布着,犹如我们村村长的脸嵌在上面,路弯弯曲曲的攀附在山上,又像我们村任建国身上的一道道疤。
没有一条路不是人走出来的,山路也是,山里的路都是山里人用脚磨出来的。
军宇从远处的那座山翻过来。他每天都要把山翻过来,翻过去好几遍。不断有从山顶或者是山腰处掉落下来的石子,被风化的,被水蚀的,时间把一切坚硬的东西都打磨的很脆弱。他认得这些石子,这些石子也认得他,就像是村里人熟识的人那般熟识。他刚学会走路时,脚常常会去找平坦的路,可他却常看见走在前面的父亲根本不会去理睬脚下的石子就,泰然地走着,他不明白,就连母亲也学父亲那样走路。
“娘,脚踩在石子上不疼吗?”母亲回过头,脸上浮现出笑容:“疼啊,刚开始踩上去的时候疼,踩多了也就不疼了,凡事都有个过程,什么事经历多了都会习惯的。”说完母亲便回过头去继续踩着石子往前走。他学母亲走了几步,‘真硌人’他在心里想着,真希望以后自己可以永远地走没有石子的路,畅想完他又继续找着平坦的路。
在七岁那一年,军宇正式地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小学就在自己村里,几步路就到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在上学之前,他的生活中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子严。其实他和子严聊天也不多。相比聊天,他更愿意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军宇拿眼环顾一下四周,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有着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身材,不一样的眼神,但他发现有一样东西包括他在内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身上都穿着破洞衣服,只是位置有些差别,有的洞在袖子上,有的洞在膝盖上,有的洞在后背,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无一例外。若再细看,洞的形状也不一样,有的像老鼠啃的,有的像狗啃的,有的像猫抓的。原来他们都一样。
等军宇上初中时,学校设在了隔壁村。周围又是一张张脸,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上小学时,班上有二十个人,到了初中,只剩下十个。老师也变了,从一位年轻的李老师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李老师,桌子比小学时候的新一些,椅子,黑板,墙壁好像都是新的,在这些新的变化中,他发现有一样东西没变,所有的人都没变,就是那些衣服还是很破旧,还是上面不知道被什么啃了的洞,不过仔细一看,它也变了,变得有些大了。
他之所以上初中,就是憋着一口气,他只有一个目标:考上高中!他要成为山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为此,他每天比别人多学一个小时,别人放学一撒欢就往家奔去,他不,他就认认真真地再复习一下老师讲过的知识,等复习完一个小时,他才开始写作业。老师刚开始以为他在教室是写作业,可过了一周,他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写作业,他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复习,李老师认为他只有三分钟热度,可他一个月后发现军宇还是在复习,他知道,这孩子未来会有出息,索性他也就陪着他,看看他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再教教他。
李老师能给自己单独辅导,完全出乎军宇的意料,他从来没有奢求能让老师陪着他,他觉得李老师对他太好了,他觉得自己早上也应该提前一小时到学校,才觉得自己无愧于李老师的栽培。
军宇是以山里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镇里高中的,说是镇,还是山,山里的镇子。老师在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满脸的皱纹聚在一起,像一座座隆起的高山,他对着前来接军宇回家的父亲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好好念下去,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军宇的出息让他的父亲下定决心卖掉家里的羊。家里的三头羊是军宇升初中时父亲买来的,军宇的父亲当时想着如果儿子考不上高中,就让他像山里的其他同龄人一样放羊,现在军宇考上了高中,他要为军宇的将来再把羊卖掉。
初中的同学没有一个人考上高中,他的朋友子严放羊去了,他家里比军宇家里还穷,军宇的父亲在当时买了三头羊,子严家只买了一头。子严学习不好,也没有读书的心,他一心只想放羊挣钱。在山里,钱是钱,知识是知识,知识在山里变不成钱。
高中的同学来自不同的山村,军宇的家距离学校最远,他为了能多挤出点时间学习很少回家,他发现回家不仅费时间,还废鞋。不过现在的他习惯了,习惯了这样的山路,习惯了硌脚的石子,他渐渐的明白,没有一条路是永远平坦的,早晚都会遇到一条必须踩着石子才能走出去的路。
开学那天是父亲送他去的学校。父亲在山路上走着,腰比平时挺的直一些,脸上很容易看出来是高兴的神色,从昨天晚上高兴到现在。父亲的高兴只是体现在脸上,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母亲也是高兴的,高兴的逢人就说:“我儿子要去镇里上学啦。”他自己也高兴,不过他的高兴像父亲一样,只是笑笑,没有多余的话。他从来没见过父亲可以高兴这么久,父亲的脸一直以来都是固定的表情,像是匠人刻的模子,那模样不禁让他想起了在课本上看到秦兵马俑的脸。父亲笑起来的时候也不明显,像湛蓝天空下飘着的几缕微不可察的白云,与蓝天融为一体,一不小心就忽略了的存在。那天的母亲起来的很早,她的嘴角挂着灿烂的笑,不停地进进出出,军宇看得出来,母亲有些忙,却不知道母亲在忙些什么。
军宇和父亲早饭吃的很早,潮湿的火柴还没有完全的干透就被拿来使用,烟在房子里乱窜,呛的母亲热泪不止,不停地咳嗽,咳嗽声像是从很远的山谷里飘过来的。军宇和父亲咳嗽着吃饭,又咳嗽着上路,风很大,咳嗽声随着山谷的大风飘飘荡荡奔向远方。
他们在路上走了半个多钟头,太阳才慢慢地从山底下爬上来,山里的路在阳光下显得更透亮了些。石子随意散落在路上,从来没有人清理过。军宇和父亲在山路上走着,像两具走动的灵魂,没有话,只有动作。石子渐渐多了,鞋子和石子在山路上相互摩擦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军宇走在父亲后面,前面背着行李的父亲背压的有些弯了,但步子迈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大。他想起小时候曾坐在父亲的肩上看演出,每次他总是让父亲把脚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今天的他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了,步子也和父亲迈的一般大,他知道他长大了。太阳继续往上爬,山里呼啸的风放慢了脚步,在山谷里悠悠荡荡低声絮语。
“爹,歇会,歇会儿再走。”父亲回过头。豆大的汗珠出现在他苍老的脸上。
“好。”父亲像从痛苦中解脱了一样,他先是用脚踢掉周围的石子,再把背上的东西轻轻地放下来,双手撑了一会膝盖,重物像是不曾从他的肩上下来过。他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擦完后双手撑在腰上,慢慢把腰往前推直,眼睛看着远处初升的太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军宇找了块平地,利索的在路边坐下来,汗顺着脸滑落,滴在山路上,无声无息。
到学校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中午了,他看见土褐色、蜡黄色的面孔在校园里不停地穿梭,他发现什么都变了,没有永恒的一成不变,他发现同学们的衣服上没有了破洞,他窃喜自己今天也是一身没有破洞新衣服,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这是母亲特地熬了三个大夜缝制的。有的衣服很好看,是军宇从来都不曾见过的,原来不仅山与山不同,人与人也不同。
父亲把五十块钱塞进军宇的兜里,这是军宇一个月的生活费,军宇又把钱掏出来,皱巴巴地钱攥在手里,军宇数出三十块钱揣进兜里,把剩下的二十块钱复又塞回父亲的手里,他知道二十块钱对于自己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此他专门打听过了,学校里一个馒头一毛钱,一天六个馒头只需要花去六毛钱。一份饭菜需要两毛钱,他一天吃两顿菜,过的并不比谁差。
“家里钱够用,不用给家里省钱。再说开学还有很多需要买的东西,你缺钱怎么行,拿着吧。”
军宇看见父亲有些坚持,就从父亲手里拿出五块:“爹,够了,你把剩下的钱拿回去吧。”
军宇把时间压缩的很紧。吃饭最多十五分钟,早饭是就着馒头吃自己从家带来的咸菜。每天早上他很就早起来,这是上初中时养成的习惯。每次他都已经学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同学们才陆陆续续赶到教室,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考上大学,他再也不要困在这无边无际的大山里,这天杀的山,这吃人的山,他早晚要跨过去,他时常在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鸟儿,他不停地飞,飞跃大山,看到了山外面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同桌小芳每次来到教室后就看见军宇把头埋进书里,军宇从来不对自己说话,就连平常招呼也很少打。在她看来,他的眼里只有书,书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书。
“你怎么这么努力?”
军宇听到是小芳的声音,把头从书里抬起来看。阳光很温柔照在小芳的脸上,他觉得她脸上细小的茸毛像细小的虫子挠在自己心上,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他别过头去,重新把脸对准书。
“没什么。”声音很低很细,断断续续地像山里淌下的水传进小芳的耳朵中。
军宇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了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变化他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只要没有人来打扰自己的学习就好,他也不想打扰别人。宿舍里的人常常是一觉醒来就看不见军宇的影子,他们也很努力,可还没到吃完饭就看书,连课间的时候也盯着书看,仿佛眼睛就是为书而存在的。每天晚上宿舍熄灯以后,走廊的灯还是亮着的,军宇会一个人独自到走廊的一头,继续看上一个小时的书。
军宇的反常让小芳有些好奇,小芳为了知道军宇每天去那么早干些什么,特意在那一天天不亮的时候就爬了起来。当她推开教室的门时,军宇正在大口地吃着馒头,馒头里夹了一层咸菜。军宇没有想到这么早就会有人来,更没想到来的人是小芳,脸上先是微微有些诧异,接着便有种窘迫的心情,像蚂蚁在心上爬。
小芳朝着他坐的位置走来。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露出很白很齐整的牙齿,眼睛水汪汪的,叫人看了就会有一种保护的欲望。军宇快速地把头低下去,他不敢多看小芳一眼。低头时又看见桌子上放着盛咸菜的罐子,他像是做贼一般手忙脚乱的把它推到桌洞深处。头始终不曾抬起,仿佛要穿进桌洞里,他双手胡乱的把一本书从桌洞里取出,他第一次感受到贫穷见不得光。
“你来的真早。”小芳说。
“嗯。”
中午的时候小芳把几张饭票放在军宇的桌子上,那时候教室人除了他们俩都走了。小芳是特意晚走的,她从口袋中掏出饭票放在桌子上,手攥的很紧,小心翼翼地从桌子的这边移到桌子的那边停住。军宇歪过头看着她,他看见小芳的脸有些红,脸上还有些笑意,小芳把握着的手绽开,几张饭票出现在她的手上:“军宇,我饭票太多用不了,多了也是浪费,你拿去用吧。”
军宇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火辣辣地灼热感,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巨大的侮辱使他的胸腔不断起伏,粗重的气息从他的鼻子中喷出,他声音压的很低:“你这是在施舍我吗?”
小芳被军宇突如其来的话吓得有些无措。“我看你吃的不是很好,所以我想帮助你。”
“我过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说完,军宇大踏步地向教室外走去。
周末不上课,军宇会独自到教室学习,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玩,他不能。晚上回来的时候,宿舍的几个人还在打闹嬉戏,宿舍是十二个人一间,中间是一条过道,两边各六个人,军宇向自己的床走去,臭脚丫子味从他的鼻子里一进一出。天很冷,冻的手脚冰凉的人直往被窝里钻。学校的热水五分钱一壶,军宇很爱干净,可他从来不去打热水。他必须把一分钱钱掰成两半花,两个晚上的热水都够买一个馒头了。他学会了用冷水洗澡,就在走道里擦洗。
他还是很早就到教室,不过他不想搭理小芳,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在布满石子的山路上,小芳突然出现,她手里拿着是一沓厚厚的东西,她慢慢的走向自己,他看得清了,那是一沓厚厚的饭票。小芳走到他的跟前,把饭票伸到它们两个中间,他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还要再来侮辱我。”说完,军宇就醒了。
军宇永远也忘不了发生在高中的那件事。那天,他同往常一样早早坐到教室,他还是第一个先来,小芳在他近来不久也到了,他还是吃咸菜,还是被小芳撞见,不过,他已经习惯了。窗外乌云罩住山向地面逼近,天黑的像把家里做饭的锅盖翻过来扣在地上那般。阴天好像是总是有一种魔力,它让一切生物的活动都变得迟缓,就连老师上课也迟到了。
军宇先是到食堂买了两个馒头,紧接着跑回来,就着咸菜看着书。课间的时候小芳在翻桌子,汗也下来了,军宇撇了一下头,想问她在找什么,话到了嗓子就卡住了,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芳和班长说自己的饭票丢了,她一直就放在桌洞里,那是她半个月的饭钱。班长问了班里一圈,谁都说没看见。小芳的泪就像串线的珠子在外力撕扯下突然绷断一样散落一地。
“今天谁来的最早?”班长问。
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间全部聚集在军宇身上。
“我。”军宇不知道班长为什么突然这样问。班长朝军宇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自信,一抹微笑。
“军宇,是不是你拿了小芳的饭票。”
“不是我。”军宇脸上带了些愠色。
“不是你,你每天来这么早做什么,别说什么学习!”
军宇被堵的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不是我拿的。”
“好,既然你说没有,那么可以搜一下吧。”
“凭什么,我没拿就是没拿。”
小芳抹着泪走到班长和军宇中间:“要不算了吧,班长,不可能是他。”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完班长拨开军宇的身体,在桌洞里搜起来。班长佳伟一边拿着军宇的咸菜罐子,一边做出嫌弃的表情放在桌子上,同学们看着那半罐咸菜捂住嘴偷偷笑起来,军宇感觉那半罐咸菜就像自己,干巴巴地,赤裸裸地把自己仅剩的自尊撕的满地都是,展现在别人面前。他的脸慢慢变红,呼吸有渐渐变得粗重,佳伟继续翻着,他把军宇早上吃剩下的半块馒头又放在那半罐咸菜上,牙齿咬过的馒头起起伏伏,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慢地磨着军宇的心,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班长掐着,让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翻够了没有!”军宇握紧拳头,咆哮着吼出声,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班长停止了翻桌子,回过头来看着军宇。他看见军宇因为嘶吼亦或是生气脖子上的青筋如柳枝条一般清晰可见,眼睛直直看着他,佳伟有些发怵,他感觉此时的军宇像被一头激怒的雄狮随时有可能扑上来。
佳伟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颤,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他没有等来挨打,军宇一个转身跑了出去,他听见身后小芳的声音,他没有停下,身后的声音也一直没有停止。军宇刚跑到一个山洞里,大雨紧跟着他的脚步霹雳啪嗒的落下来。洞不大,两三米深,阴暗潮湿。他坐下来,看着外面,他脑子有些乱,他想到了子严,想到了他们玩耍的时光;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光,他想到了穷,穷会比命更让人疯狂着魔。他恨佳伟,活生生地撕裂他的自尊,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偏偏生在这杀人的大山里。
他哭累了,静静地看着天空落下的雨,它们落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不过时有时无,他想自己可能是听错了。雨一直下,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他猛然间想到了小芳,他一个激灵站起身,走向洞口,真的是小芳!小芳也看见了他,疾步向山洞跑过来。小芳身上全部湿透,头发贴着脸颊,雨水顺着往下落。他内心有些不忍,他没想到小芳竟然一直找他。
“军宇,对不起。我知道不是你”泪水夹着雨水一起落下来。
“没什么。”军宇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小芳问的小心翼翼。
“没有,你别多想。”
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也不知道小芳的饭票究竟被谁偷了去。
升入高三,班里所有的人渐渐地也收起了玩心。军宇回家更少了。他一次带够三个月的生活费挤出时间来学习,却总觉得自己的时间还是不够用,他把吃饭的时间挤出来,早上的时候买够一天的馒头,中午就着水吃馒头,一直喝到有强烈的饱腹感才停止。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睡醒了起来继续看书,晚上十二点他自己走回宿舍,寒风吹的他一边走一边打哆嗦。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时常感觉自己是一具灵魂游走在寒夜。他出去的心远比待在山里更为强烈,他接受不了自己永远是个山里人。
每当他想休息一会的时候心会莫名的发慌,万一考不上,这三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自己还是一个山里人,那自己这一辈子就完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使劲摇摇头,把这种胡思乱想压下去。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天,军宇一遍又一遍地看了着手中的成绩单,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眼,确认之后,他吐出很长的一口气,眼泪接着像夏天的那雨一般急骤骤落下来。他是班里唯一的一个本科生,所有的痛苦和煎熬在这一刻都值了,他终于可以迈出这座困了他十八年的大山。
“你很棒,很优秀。”军宇擦了擦眼泪,抬头看见小芳在自己身边站着,他站起来:“小芳,谢谢,谢谢你的祝福。”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村长亲自带着人来到军宇家里。“军宇,你真给咱村子长脸。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有出息。”
子严站在村长后面,咧出一口白牙,笑起来憨憨地:“军宇,有出息,不愧是我的兄弟。”军宇看见母亲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站在门外不停地给来祝贺的人递烟,笑起来,皱纹愈发地像山。军宇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有些眼熟,他走出门,佳伟站在大门前。从那一次翻桌事件后,军宇再也没有同佳伟说过话。军宇先开了口:“怎么不进来。”“怕打扰你。”佳伟说的有些勉强,军宇走近了些,“军宇,对不起,那次的事是我的不对,我没有任何证据就怀疑你,我向你道歉。”军宇露出笑:“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也忘了,你也忘了吧。”佳伟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哎呀,你别自责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这样子,别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快进来吧。”军宇把手搭在佳伟的肩膀上,向屋子走去。
他走在路上,路是那样的平坦,没有一点起伏,也没有那些硌人的石子,刚开始来的时候他还是喜欢低着头走路,那是多年养成找平坦路的习惯,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可以抬头走路了,他可以不用费心的躲石子,不用费心地找那些平坦的路,当他抬起头,就感觉到一股自信从他的心底涌出,这种生活,这种状态又是多少山里人梦寐以求的啊。
上了大学,开销也大了起来,为此,学校专门为贫困的学生设立了勤工俭学的岗位,在餐厅上班的学生不仅有免费的饭,每个月还给你发一百块钱。军宇想:一百块钱啊,够自己三个月的伙食费了,其实自己也用不到伙食费了,他想用赚来的钱买些书。
那天他走进食堂,看见一个女生。他进来的时候低着头,先是注意到这个女孩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布鞋,城市里的人,特别是女孩子,她们从来不穿这种鞋子。他抬起头眼光慢慢上移,她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成了夜晚上的月牙。
她的名字叫小花。小花说自己也是山里的孩子,家里人原本是不同意她来上学的,但是村长知道小花考上了大学,不久就来到小花家里:“这么多年了,村里就这一个娃考上大学,咱们大家伙说啥不愿意让这么好的孩子困在山里,困在山里,她这一辈子就完了啊。”小花的父母有些动容,但是小花父亲瞥见站在角落的小强,立马坚定地拒绝。小花知道,他们家根本供不起两个人上学,必须有一个人要放弃,她也知道,弟弟虽然学习不好,可弟弟再怎么不好,也是这个家里的未来,她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媳妇。
村长耷拉着头离开。第二天,村长单独找小花。
“小花,你想不想上大学?”
“想!”小花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好,既然你想,我一定要满足你的愿望,你放心,你上大学的钱不用愁,我们家给你出!”小花有些错愕。
村长嘿嘿一笑:“你知道,我家天明挺喜欢你,只要你答应嫁给他,我就可以出你的学费。”
“好!”小花还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村长呆愣了一会,他没想到小花想都不想都答应,他有些怀疑,不过看到小花脸上坚毅地表情,他相信小花说的。其实小花自己也知道,她别无选择,在山里她是嫁给山里人,可她出去一趟,说不定就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使最后没有成功,可她至少不后悔,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有些遗憾。
小花就静静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军宇听着,一言不发,他感同身受,他明白他和小花走出来是为了什么,他知道那一座座大山就是一座座禁锢人牢笼,可它再高,再远,也箍不住任何一个想飞过高山的鸟儿!往深处说,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屈于这大山之中。
食堂的阿姨们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她们知道山里孩子的苦,可她们不知道他们仅仅是想要走出来大山就是这么的艰难,往后的路他们又该怎么走?她们偷偷抹去眼角的泪,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地往他们碗里多添饭。
周六周日没有课,军宇就跑出去做兼职。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发传单,他知道因为自己看书,性格变得有些内向,他想锻炼自己,他想融入这个城市,他要做一个城市人。
他拿着那一沓厚单子,突然就有些怕了,他很害怕被拒绝,被人拒绝在他看来就意味着失败,可他又不能接受失败,别人可以失败,他们最差最差也就是留在城里,可他失败了,他就只能回到山里,一辈子与大山为伍,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泛起一阵恐惧,脚底慢慢生起一丝寒气往上爬,他不禁打了了寒颤。他想:如果自己连发个传单都不敢,都要顾及自己所谓的面子,那自己将来肯定还是会回到山里,他必须勇敢。他必须把脸放下去,才能把脸捡起来,他深呼吸口气,笑了笑,接着大踏步的跨上前去,朝一个迎面一个急匆匆的中年人走去。
“你好!”
中年人吓了一大跳,身体往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对面的小伙子。
军宇有些尴尬,他没想到自己太大声了,带着歉意的笑挠挠头:“您好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吓到您了,我们这边店里有推广活动,您看一下。”
中年人错愕地接过军宇手中的单子,木讷地点了点头,走了。
接连发了几份,有人接过有人摆手拒绝,等人少了,军宇坐下来看着手里越来越少的单子,他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这种拒绝是被自己无限放大了,自己在做的过程中根本感觉不到被拒绝带来的心理负担,这个人拒绝了到了下一个人,自己还是会保持微笑,之前拒绝的人就像是一阵吹过身边的一阵风,知道它来过,除此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老板看他积极热情,看起来虽然有些憨,但是他知道没人拒绝军宇脸上那从心底里展现的笑容。他告诉军宇,只要他有空,可以随时来帮忙,他还告诉军宇,只要他来,他赚的钱就比别人多十块。军宇感觉自己遇上了一个好老板,他从没有想过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是这个从未谋面过的老板,待自己这么好。
军宇一般周末才出去发传单,他平时课下的时候就泡在图书馆里,他渴望知识,渴望自己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不停地变换着手里的书。宿舍的人除了他都是城里的,都说他是书呆子。军宇这个时候只是笑笑,低声说一句:“我们不同,你们家境好,毕了业可以托人找关系,我只能靠自己。”
小花来餐厅来的少了,有那么几天,小花一直没有来帮忙,军宇问阿姨,阿姨说小花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就不在这里干了。军宇有些惋惜,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年纪相仿可以聊天的人,没想到她却走了。
再见到小花时,是军宇在路上发传单的时候。军宇有些吃惊,那双布鞋不知道被小花丢在了什么地方,现在的小花穿着一个粉色的裙子,头发烫了几圈波浪,脚踩着高跟鞋,要不是小花喊他,他都不敢认出来这是大山里走出来的人。还没等说几句,从后面赶上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军宇看了一眼男子,那个男子并没有看他,而是搂着小花说笑着向西餐厅走去。军宇轻轻叹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些什么,他想,这就是社会,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无论你适不适应,你总会被现实改变,只不过走什么样的路,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军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几缕微不可察的白云飘过,他想到了当年父亲送他上学时天也是这样,他笑了笑,低下头去,不经意间扫到了自己穿的布鞋,脸有些热。
日子就这样过着,晃过了一年又一年,一晃眼就到了年底,他知道这是自己在学生时期最后一个春节。他得到了老板的赏识,从发传单,到传菜员,再到经理,这一步步,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好,正在远离那座大山。
他站在商场的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没想过他穿上西装是什么样子,这一身西装已经不仅仅是一套西装,那是一个标志,一个山里人融入城里人的标志。在军宇生活的山里是没有西服的,更别说穿了,可是他进了城,到处都是各色各样的西装,他想起了自己穿破洞衣服的时候,想起了小芳看见自己啃咸菜的时候。直到今天,他才相信自己成功了。穿上了西服,住上了城里带楼梯的房子,在这一刻,他坚信自己已经算是半个城里人了。
店里还没开始营业,佳伟就匆匆跑了进来,佳伟来过几次军宇这里。军宇有些惊讶,看着不停喘着粗气的佳伟,他先把佳伟带进餐厅一个安静的角落,接着又去接了一杯水回来,他看到佳伟还是有些喘,慢慢安慰他:“你别着急,先喝口水。”佳伟夺过水杯,仰起脖子一饮而进。
“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把你整得上气不接下气。”
佳伟拉过他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就往门外走。 军宇拉住他的手,让他停住。
“你别急,先说什么事啊,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呢,你就一个劲地拉着我往外走。”
“你爸瘫了,医生说以后就是植物人了。”军宇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接着身体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他看着地,呆鸡一般,他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可以不用再回山里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他发出几声冷笑,接着眼里的泪就落下来,手不停地砸向地面,老板听到外面有动静,急匆匆地跑过来蹲在军宇面前,军宇一下子抓住老板的肩膀,眼泪横流:“老板,这是命吗?这就是命吗?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从山里逃出来,我一刻也不敢休息,就是为了不再回去,我也怕回去,那是牢笼,一生在困里面,会憋死的。”
佳伟向老板说了军宇父亲的情况,老板听了佳伟的话,眼泪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军宇,你先放心回去,店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另外你回家这段时间的工钱我照付。你先回家,先回家。”说着老板起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信封。
“军宇。这里面是一万块钱,你先拿去,别怕钱不够,不够你再跟我说。”
“那个谁,你帮我把他扶起来,有你陪着和他回去我放心,这边我暂时走不开,等我馆子不忙了,我第一时间去看军宇的父亲。”佳伟朝军宇的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费力地把军宇搀扶起来,向门外走去。
军宇看到父亲床边围着一大群人,他一进来,所有人都为他让出一条道,他看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上戴着氧气罩,面色却很苍白,他实在是很难想象这个如大山一般坚韧的男人倒下了。母亲回过头来看见军宇,刚止住的眼泪又一次掉下来,军宇走到父亲床边,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抱着父亲嚎啕大哭,这些年,他在外打工,过年也不敢回家,他就是想早日攒够钱,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可这一切都因为父亲的事发生了改变。
父亲还是走了,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是母亲拔掉了父亲的氧气管。军宇目眦欲裂,大声地质问母亲:“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父亲活下去?!”
母亲老泪纵横,抓住军宇的胳膊:“我们已经没钱了,家底掏空了,亲戚借遍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借了,可这是钱啊,我们能不还吗?我们拿什么还啊?”
军宇不停地往后退:“拿什么还啊?人情成了债,怎么还啊。”他虽然试着理解母亲,去站在她的立场上想,可那到底还是他父亲啊。那个不善言辞,却会用行动表达关心的父亲啊。
军宇把父亲葬在了山里,在坟前磕了几个头,落下几滴热泪,他知道父亲是爱这山的,父亲年轻时出去闯荡过,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山里人亲,他不会城里人那些弯弯绕绕,他不想再出去了,他就是死,也要葬在山里,军宇遵从了父亲的遗愿,他踏上去往城里的车,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山,风从他的脸上刮过,刮下几滴眼泪。
军宇把母亲接到了城里,母亲原本想陪着父亲终生不出山,军宇答应她每年回来看父亲几次,这才把母亲接到城里。
她先是带着母亲逛商场,买几件体面的衣服,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母亲很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肩膀,脸上神色还有些慌张。
“妈,没事,有我呢。”军宇先是给母亲挑了几件衣服,又带着母亲下馆子,这是她母亲生平第一次下馆子,她在椅子上坐着,立马就有一个女的端来茶壶,在她面前弯腰给她倒水,母亲立马站起身来,双手来回交搓着,眼睛里有些无措,她想她应该给对面的女孩也鞠了一躬。女孩被对面女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军宇快速站起来朝女孩子说:“不好意思,我妈山里来的,不习惯人伺候,我来吧。”女孩对着军宇坦然一笑,欠了欠身走了。
军宇上班的时候,母亲常常是一个人独自发呆,她不愿意出去。其实军宇不在家的时候她出去过,也试图和别人拉拉家常,可是她一说话,与生俱来的乡音根本让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也听不懂城里人的话,她感受到孤单正在慢慢包围着她,每次军宇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上床休息了,她极少能和儿子聊聊天,即使聊天,他也看见儿子不停地打哈欠,她知道他累了,于是赶紧催着他上床休息。
母亲来这里一年了,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出去。军宇近来发现母亲总是不时地重复问他一些问题,刚开始他还是耐心地回答,多了,他也就烦了。
“妈,你不是刚问了嘛,怎么又问。”
母亲脸上显出怯生生的神色,像做错事的孩子,军宇知道是自己太大声了,脸色旋即又柔和下来。次数多了,军宇渐渐起了顾虑,他趁自己休息的时候带着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告诉他母亲是患了老年痴呆。军宇听完呆愣地坐在椅子上,好久,他才站起身来,摸了摸眼角的泪,不让母亲看见,迎着冬日的冷风搀着母亲走出医院,回到家里,他跑进自己的房间,捂着被子哭了。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去母亲的房间叫她吃饭,打开门却发现母亲早已不在屋里,他打开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母亲的身影,他一下子就慌了,拿起衣服急匆匆地就往外跑,他先是沿着公园一条一条路找,大声呼喊着母亲的名字,她没听到任何回音。接着他不停地问附近过路的来人,终于在半个小时后,有人告诉他在农贸菜市场见过他母亲。他一刻也不敢休息,急步前往菜市场,她看见母亲在和一个小贩吵架,周围人站着在看笑话。他扒拉开人群,母亲看见他来把手里的两个苹果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进。
“军宇,你吃,你吃。妈知道你喜欢吃苹果,特给你留着呢。”
“唉,我说小伙子,这是你妈吧,她怎么拿东西不付钱啊,哪有这样的人。”
军宇急忙掏出钱递给小贩:“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您别在意。”
军宇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搀着母亲往外走,那眼神不是眼神了,是一把把刀子,那刀子长了眼睛,只往心上扎。
母亲手里紧紧攥着那两个苹果,低声细语:“回家给军宇吃,回家给军宇吃。”军宇听了鼻子一酸,泪流下来。
母亲的病情日渐严重,时常走出家门,即使在家里,有时做饭忘了关煤气,有时烧水忘了关火,一次次的事故让军宇不敢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真的怕有一天母亲会消息在某个十字街头再也找不见。思虑再三,军宇最终还是决定从老板那里辞了职,虽然老板再三挽留,他还是谢绝了老板的好意,他决定回山里,实在是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城里,他怕了。
回山里的前一晚,他独自坐在床边,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想了很久。他努力与命运抗争一刻也不敢松懈,这一路走来,有帮助他的老师,有爱他的父母,有赏识他的老板,他真的是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他能抗争一切,可父母呢?想到此,他只觉一阵无力感袭遍全身。
登上车前,他回头看了看这座城市,无数个西装革履的人脚步匆匆从他面前经过,他也曾这样的打扮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以后,这个城市不再有他的身影,他是山里刮来城里的一阵风,来过,又离开了。
和母亲从镇上下了车,徒步回了山里,再次走着走过无数次的山路,山路上尽是硌人的石子,他没有再去找平坦的路,就那样像父亲当年那般泰然地踩上去,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和母亲在低声说些什么,像山中吹来的一阵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