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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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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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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风来

我在等风来

作者:剑书

引子

毛线球掉到地上,咕噜噜滚远。可是徐桑坐着轮椅,弯不下腰。徐桑和那个毛线球都在安静等待,等待一阵风的到来,将她们重新吹到一处。

但是肃北的风,常伴着黄沙。北边的天空由黄转黑,黑风呼啸着袭来,徐桑笨拙地转动车轮,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毛线球在风沙中孤零零滚动,它期望也许有一天徐桑能站起来,将它重新拾回怀中。

风沙来得快,走得也快。卷走了枯叶,也卷走了毛线球。徐桑呆望着空荡的草地,那里仍是一片死寂。突然,她看见一点新芽挤破焦土,在清冷的春风中舒展开枝叶。她摘掉面罩,用同样满目的疮痍去迎接它。

“你呀,终于肯回来了。”

“突突突……”藏家大哥的拖拉机停到徐桑身旁,徐桑惶恐地站着。藏家大哥抽着一支烟,烟盒递到徐桑前面,问她抽不抽。徐桑摇头。

“去哪?”藏族大哥的普通话混着浓重的藏音。

“马牙雪山。”

“上来!”烟囱“咕咕”地叫嚣着,吐出一股黑烟扑到徐桑的脸上。徐桑干咳几声,吸上了来自华锐藏区的第一口烟。

徐桑将行李包和一整箱苹果扔进车厢,然后一头栽了进去。她刚坐好,大哥就发动了车子。徐桑没有预备,整个人向后倒去,后脑勺“嗵”地一声重重磕到铁板上。徐桑呲牙抱着头,大哥的声音从车头传来:“坐稳当了。”拖拉机飞驰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时不时撞上石块,或是陷入凹坑。徐桑生怕车子散架,大哥自信满满地笑道:“小场面小场面,你相信我。”车斗仿佛一口铁锅,徐桑是锅中的青豆,一路颠簸几乎将她的脑浆和匀。徐桑皱着鼻子,总觉得车斗里有臭味。但是她认得那个味道,所以没敢开口问,她怕猜测被证实。大哥很是热情,一路上都在讲话。但是风太大,大哥的话一半被风吹跑,一半被拖拉机压住。徐桑依稀只能听得到几个不连续的字。

“去哪?”

“马牙。”

“干什么?”

“找我爸。”

“你爸是谁?”

“我爸是护林站的,叫徐峰。”

“奥,老徐啊,我知道!早上我见过他,去抓喜秀龙了。”

“抓龙?抓什么龙?”

“哈哈是抓喜秀龙草原。今天二月二,抓喜秀龙草原上有赛马会。我现在就要去,索性把你也带过去。”

“......那谢谢你......”

徐桑扶着车栏艰难起身,朝外吐了一口唾沫。大哥听到声音哈哈大笑着问道:“咋了?吃到羊粪了?”

徐桑点点头:“嗯。”

大哥说道:“早上拉了一车羊粪去县城卖,没来得及把车打扫一下。你将就将就,马上就到了,哈哈哈哈......”

徐桑紧闭着嘴。但是粪沫随着车子的颠簸即刻飞扬起来,乘风横冲直撞进她的嗓子眼里,她被迫吃了“屎”。徐桑将脑袋埋在臂弯里。过了不知多久,拖拉机嘈杂的引擎声终于停止。

“到了!”

徐桑摇摇脑袋,将帽子上的一层羊粪抖落,然后扶着铁板活动僵硬的身子。大哥热情地帮她把东西拿下车,说道:“这就是抓喜秀龙,你爸就在这。你去找吧。”说罢大哥发动拖拉机离开了。徐桑望着这一片的人山人海,麻木了。老徐在这人海之中,没有显眼的长相,没有瞩目的身高,也没有突出的能力,和徐桑一样平凡普通。徐桑背着大包小包,挤进人群去寻找老徐。

老徐信里说,马牙的景美得宛如油彩画。尤其是夏秋两季,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场上密密麻麻全是成群结队的白牦牛和大绵羊。五彩经幡在远山上随风飘动,山下草场上藏族汉子骑着高头骏马,手中挥着长鞭,一声吆喝穿透苍穹,恣意追逐着牛羊。

但眼下还是冬季,天地间白茫茫光秃秃一片,老徐信里的东西徐桑一个也没看见。

不知不觉,徐桑被拥挤的人群撺掇到了第一排。徐桑看见壮硕的藏族男子挥动马鞭,胯下骏马飞驰在赛场上。人们激动地吆喝鼓舞,徐桑的手足无措与这里格格不入。随着人群气氛高涨,徐桑看见一匹雪青色骏马直奔自己而来。背上的藏族男子爽朗地笑着,随着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腾空,男子提紧缰绳,高高立起,宛如传说中那旧日的英雄。徐桑听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推开拥挤的人群去找老徐,不料一脚踩中马蹄坑,向后重重跌坐在荒草地上,帽子被蹭落,掉在地上。

男子下了马,向徐桑伸出手。徐桑拒绝了他的好意,双手撑地自行站起来。男子收回手,笑着问道:“你还好吧?”

徐桑心不在焉地点头。男子微微一笑,将帽子捡起递给徐桑:“保护好你的帽子。”说罢被人群簇拥着走了。

“贡布君措!贡布君措!贡布君措!”

徐桑没有找到老徐,也许她看见过老徐,只是没有认出来。毕竟自从记事起老徐一直守在雪山,没有回过家。徐桑总算到了雪山下,抬头望天,天空像一面湖蓝镜子。几只雄鹰从头顶飞过,徐桑数了数,没数清。

老徐接到信,知道徐桑要来,早早从赛马会抽身离开,搓着手等在路口。

“老徐,不回家在这干嘛呢?”李老头家是进村第一家,偶尔也被当作临时的进村检查站,大门口放了一张黄漆桌子,几个小马扎。李老头搬来两个马扎,一个递给老徐。老徐接过马扎坐下,说道:“我闺女要来!”说着脸上遮不住的笑意和得意,仿佛只有他有女儿。

“真的?呦,怪不得这么早就回来,原来是等闺女呢。闺女啥时候到啊,说了没?”李老头问道。

老徐摇摇头:“就说是今天,应该快到了。这丫头从没来过,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路……哎都多少年没见过我那闺女,快记不得模样了......”

冬天很冷,马牙雪山的冬天更冷。徐桑的睫毛吊着冰柱,一眨眼噼啪脆响。围巾上缀着厚厚一层寒霜。即便裹得严严实实,徐桑依旧冷得牙齿打架。大包小包压得徐桑喘不过气,她刚把鼻子露出来透气,随即像被寒气揍了一拳,鼻腔酸疼。她只好缩回鼻子。

老徐搓手等着,越发焦急起来。

徐桑到了路口,见路口坐着两个人。徐桑怯乎乎地上前,问道:“请问这是马牙吗?”老徐远远看见来了一个人,正要起身去迎接,一看那人模样甚是狼狈。

“我的桑桑才不是这样。”老徐心想。“是马牙。”老徐摆摆手,摇着脑袋坐回了马扎。徐桑于一身疲惫中总算看到了曙光,提振精神拖着沉重步伐往模糊记忆中的红砖房子走去。

“老徐,你别急,闺女肯定还在路上呢。不认识路,耽误点时间正常。你别急,坐着等。”

老徐一屁股坐回马扎。二人等得无聊,指着刚进村的人议论。“刚那个是谁家的?咋感觉没见过?”老李头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一个村子的乡里乡亲,往往只需要一个背影一个声音就知道是谁。

老徐看了眼那人的身影,说道:“不知道,裹得像个粽子似的,认不出来。”说罢转过头,焦急地望着村口。突然老徐的脑中灵光一闪,扭过头仔细去瞧。那人身上的包比人还大,哼哼哧哧,摇头晃脑,跟记忆中小丫头竟一模一样。

“哎呀!那是我闺女!”老徐一拍脑袋,撇掉马扎,猛站起身,连追带赶,大喊道:“桑桑!闺女!丫头!哎!”

徐桑隐约听到有人在叫,看了眼前面,才看向身后,见是方才的老头。徐桑疑惑地停住脚,随着那人越跑越近,徐桑目瞪口呆:“我爸?爸!”

“丫头!哎呀对不住啊丫头,爸没把你认出来!”老徐接过徐桑手里的行李和苹果箱,一肩扛起一个。

徐桑也实在没想到,村口坐得四仰八叉不修边幅的老汉居然是她爸。她为没有认出她的爸而惭愧不已,可是老徐没有比她好多少。

“哎呀爸都等迷糊了,咋就没认出来……哎呀走走走,咱回去,爸给你煮了鸡肉,咱回去吃去。”说罢一老一少,一左一右,往白顶雪山下那座红砖小房子走去。李老头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磕着瓜子忍不住笑:“这爷俩真有意思,谁也不认识谁……”

徐桑和老徐坐在用红砖铺成的台阶上,谁也不肯进屋。

“爸你快去把大蜘蛛弄掉,我要睡觉!”徐桑原本已经铺好了床,躺下伸了个懒腰正要睡觉,却见房梁上吊着一个核桃大的黑毛球。徐桑说那是团成球的黑蜘蛛,老徐非说不是:“大冬天,哪有什么蜘蛛!就是个毛球!”

徐桑皱着嘴说道:“谁家的毛球无缘无故会挂在房梁上啊!明明就是蜘蛛!”

老徐不急不慌坐到石阶上,打了个饱嗝,摆摆手说道:“哎呀不碍事,不碍事,不影响睡觉。”

徐桑翻了个白眼。蜘蛛就悬在头顶,仿佛悬着一把刀,她怎么睡得着。“爸你不是说打扫过屋子吗?”

老徐憨笑着:“扫是扫了,就是光顾着扫地了,没注意头顶......好了闺女,放心,爸这就去把它解决掉!”说罢老徐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进了屋子,一阵响动后又拖着鞋子走了出来。

“咋样爸,蜘蛛呢?拍死了吗?”徐桑问道。老徐点点头,又摇摇头,憨笑道:“那啥...掉地上不见了......不过反正看不见,不影响睡觉了......”

徐桑又翻了个白眼,这下更加不敢睡了。母亲常说父亲不靠谱,现在看来母亲始终是对的。

“爸!”徐桑生气地吼了一声,老徐憋着笑,死活再不进那屋子。原来老徐也怕蜘蛛。就在这时,老徐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嘘!别说话!你听!”老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徐桑一头雾水,但没有出声。

老徐道:“你听,好像是有人在砍木头!”徐桑仔细听去,好像真的有声音从漆黑的山林里传出,隐约又沉重。“好像是有声音。”徐桑说道。

老徐回屋拿了手电筒,说道:“你进屋去,先睡觉,我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可是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徐桑扯住老徐的袖子,老徐也很无奈,安抚道:“没事,你就待在屋里,爸去看看怎么一回事,马上就回来。”

老徐说完就走了,大步流星。徐桑看着老徐消失在银色夜幕中,一头钻进自己的屋里,随后又换到老徐的屋里。屋里没有钟表,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桑困得睡着了。

“咚咚咚!老徐!徐峰!”徐桑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敲门。徐桑下意识以为是老徐回来了,忙跳下床打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那人不是老徐,徐桑没见过。

“你是谁?你找谁?”徐桑皱着眉头打量那人。那人醉醺醺,嘴里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徐桑将那人推出去:“我爸不在,你出去。”

那人喝了酒力气也大,任凭徐桑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徐桑又急又怕。那人还是不管不顾往屋里闯,徐桑急忙从那人胳膊下面钻出去,跑到院子里。那人也跟了出来,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徐桑大声喊着老徐,可是老徐进了深山,仿佛与世隔绝。徐桑被吓哭了,随手拿起棍子胡乱挥舞,打在醉汉身上。醉汉抓住木棍,随后一把抢走,哐当一声扔到身后,又继续朝徐桑靠近。

徐桑手足无措地尖叫。突然一道光亮冲进院里,照在徐桑和醉汉身上。白光刺眼,醉汉本能抬起胳膊挡住脸,徐桑也下意识闭上眼睛。紧接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走进院里,一把就将醉汉拽得踉跄后退,摔坐在院中。

“拉巴!”

徐桑认得这个带着浓重藏音的普通话。拉巴被呵斥一顿,看清来人后酒醒了一半,吞吞吐吐道:“贡…贡布?”

贡布厉声喝退拉巴,拉巴灰溜溜跑走了。

贡布向徐桑伸出手,徐桑因为害怕,同等地敌视着每一个人。贡布径直抓起徐桑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贡布的手很有力,抓住徐桑的那一刻,徐桑感觉悬着的心也被人稳当托住。贡布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护林站?”

徐桑怯生生回道:“我爸是护林员,我来看我爸。”

贡布恍然大悟,昂了一声,然后说道:“那你爸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徐桑说道:“我爸...我爸刚出去,不过马上就回来了。”

贡布昂了一声,说道:“这样啊。你一个女孩子待着,怎么不把门反锁上!你最好把门锁上,入夜以后这里不太平。”

徐桑点头。贡布站在院里,双手环胸,说道:“进去把门锁上,除了你爸,谁叫门都别开。”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面又恢复了安静,贡布走了。徐桑惊魂未定,缩在床脚裹着被子,眼珠一刻不停地观察着窗外的一切,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清晨的阳光洒在窗户上,霜花一点点融化,滴答滴答。村中小学传来铁棍敲打铁铃的声音,“当...当...当...”刚好三声,八点半。徐桑被铃声叫醒,见天亮,忙开锁出门。一出门就见老徐坐在石阶上,两个眼睛发红,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背倚着徐桑的屋门,屋门半开着。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桑蹲下,摇醒了老徐。老徐睁开眼睛,干抹了一把脸,有些埋怨地说道:“闺女你睡觉怎么跟掉菜窖里似的,咋睡这么沉。”

徐桑委屈说的:“爸你啥时候回来的,昨晚吓死我了,来了一个喝醉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要干啥,让他走他也不走......”徐桑的眼泪委屈地掉了出来。老徐听完瞬间清醒,忙起身问道:“谁来了?他干啥了?有没有欺负你?啊?”老徐像变了一个人,徐桑看着老徐着急忙慌的样子,解释道:“后面又来了一个人,把他赶走了。”

老徐长舒了一口气:“呼...那就好,那就好。哎我忘了给你安顿把门扣上,只顾着抓偷树贼了......”

徐桑问道:“爸你一晚上没睡吗?眼圈怎么这么红?”

老徐挪开脚,让徐桑看。“你看这是什么?”

徐桑低头,见是昨晚那只大蜘蛛。老徐把它踩死了,沾在鞋底上。“爸你昨晚没睡觉就抓它了?”

老徐说道:“总不能让它吓着我闺女喽......”说罢昂头等着夸。

“但是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蜘蛛啊?”徐桑想不通。老徐倒是见怪不怪,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大白天还有人见鬼了呢!”

徐桑吓得拱起肩膀,缩着脖子,好奇又害怕,瞪大眼睛望向老徐:“真的吗?”

老徐笑道:“假的。”

徐桑生气地说道:“爸你骗我!”说罢绕开老徐,钻进自己的屋子里,倒头接着睡。屋里传出细细绵绵的呼噜声,老徐叹了口气,笑着关上了门。

“这丫头啊……”

一个月来日日都是大晴天,没有下过雪。眼见着山里的木头一个比一个干,地上的枯草一脚踩上去嘎吱作响,老徐寝食难安。

“这样子下去不行啊,没有雪,山里都干成什么样了!”老徐坐在石阶上,冥思苦想,突然灵光一闪,有了办法。

“闺女,你来。”

徐桑手里攥着画笔,正在画画。“什么事啊爸?”

“闺女,你那大白纸还有多少?”

徐桑以为老徐是要给自己添画纸,如实说道:“还有六张。”

老徐盘算着,点点头:“够了够了,六张,这就够了。”

徐桑不解地问道:“什么够了?”

老徐进屋,将徐桑的画纸全部拿了出来。回头见桌子上还铺着一张,徐桑刚画了个山的轮廓。老徐自言自语道:“不妨事不妨事,还能用。”

徐桑见老徐一系列奇怪的举动,问道:“爸你拿我的画纸做什么?”

老徐说道:“闺女你来,在这上面写几个字。”老徐没上过学,只会说,不会写。

徐桑被老徐推到桌子前,老徐指挥着:“快来!”

徐桑生气地站定,说道:“写什么?”

老徐解释道:“这不是天气这么干,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雨水了。天这么干,这些草遇火一准就着,到时候万一酿成大祸,那就对不住这片林子了。你在这上面写几个字,我挨家挨户传着,让大家看看。”

徐桑委屈不已:“可这是我画画的纸啊……”村子里只有一个小卖铺,不卖画纸。

老徐说道:“哎呀闺女,你要为大局着想啊。你看要是这片林子有啥事,你就算画画,你画什么去,画你爹我吗?”

徐桑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好吧,可是要写什么?”

老徐稍微想了一下,随即拉着徐桑到了护林站入口处,指着竖在入口左侧的一面墙说道:“就把这面墙上的话抄下来就行。”

徐桑拨开脚边的干草,走近前仔细看。那是一面土墙,表面刷了白灰,但风吹雨淋,白色的墙皮多已脱落,露出里面的土色来。整面墙用红漆写着两行大字:

护林防火,人人有责

禁止携带火种入山

入口右侧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黑色粗毛笔写着十个字。字歪歪扭扭,不算端正:上山一把火,下山拘留所。

所有汉字的下面都一一附着藏文。

徐桑看完那些字,再回头去看老徐。老徐眯着眼睛,笑着看着那面墙,眼里心里都是墙,都是山,都是林子。老徐的脸就像那面饱经风霜的墙,皱皱巴巴,又黑又瘦,皱纹里还有泥垢。徐桑突然明白了,老徐把这片林子当做了他的孩子,跟自己同样重要。徐桑不再抵触,情愿奉献出珍贵的画纸。

“行,闺女,咱就开始呗!”老徐戴上红色袖章,袖章上面写着护林防火四个字,然后带着徐桑从山脚第一家开始宣传。

从山顶看去,马牙就像一条盘在山间的巨龙,因此马牙也被叫做龙曲村。村子南北狭长延伸,分散居住着三十多户牧民,其中有十多户都与贡布同族。只有零星几个杂户,其中就包括老徐。

“闺女我跟你说,待会儿进了门你先别说话,也别害怕,跟着我就行。”老徐走了一上午,连一半人家都没走完。走着走着,就带着徐桑到了一扇黄漆大木门前,门前摆着两尊石狮像,门上镶着两个大铁环,门顶上用筷子别着一只大红公鸡脑袋,下面缀着红布。石狮像旁边钉着一根铁桩,上面用铁链拴着一只藏獒。人还没靠近,藏獒就狂吠起来。

这就是巴桑家。

徐桑看到藏獒,吓得腿脚发软,怯乎乎问道:“爸我们要不先走?这狗太吓人……”

老徐深吸一口气,大义凛然走上前。“狗算什么,这家的老头才可怕……”

狗叫声叫出来了一个小男娃,只有五岁大。圆圆的脑袋像个小西瓜,脸蛋黑黑的,两只眼睛圆溜溜像玻璃球,一眨一眨正伸出脑袋往外探,像草原上的土拨鼠。老徐上前一步,藏獒狂叫起来,老徐吓得又退了回去,说道:“我是护林员,来你家宣传护林防火的。”

小男娃眨着眼睛,缩回了脑袋,不久之后门开了。小男孩不会说汉话,不过老徐知道门打开便是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老徐将徐桑挡在身后,小男娃则抓着铁链,尽力安抚暴躁的藏獒。小男娃的脑袋还没藏獒的爪子大,老徐看着揪心。“娃儿你别靠那么近,往这边来点。”小男娃拉着铁链,脸上的肉都在使劲。藏獒从小男娃胳膊下挣脱出来,铁链不长,够不到老徐他们,但光是狗叫,足以吓破胆。

“巴桑家的狗能吃人!”

就在这时,一声厉呵从开着的院门内传出,藏獒瞬间焉了气,呜呜咽咽,不服地低吼。

贡布正在院里做木工活。偌大的敞院里堆放着成山的木头,空气中都是木头的清香。一高个男人光着膀子,一脚踩着木头,一手拉着锯条,正在哼哧哼哧锯木头。看见老徐进来,贡布放下铁锯:“是徐叔来了啊,来屋里坐。”老徐没打算进屋,说道:“不忙活不忙活,我来就是说件事,说完就走。”

贡布看看老徐,又看向徐桑。贡布打量着徐桑,徐桑也在打量贡布。徐桑只是看了一眼,立马不由自主脸红了。贡布上半身光着,下半身穿着黑色长裤,裤腿扎进松花藏靴里。迎着阳光,额头和胸前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年轻健壮的身体泛着古铜色水光。老徐也脸红了,吞吞吐吐道:“那个…贡布啊,不然你先把衣服穿上……”。

贡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膀子,似笑非笑地抹了把汗,然后径直朝徐桑走来。徐桑看到贡布走近,越发脸红,尴尬地直搓手,一个劲往后退,眼睛更是不知道往哪看。退着退着,徐桑被木头挡住了退路,紧紧贴在木头上,不敢抬头与贡布对视。徐桑以为贡布是故意欺负她,贡布没忍住撇嘴笑了出来,说道:“我的衣服。”

原来是徐桑紧靠着木头,将贡布挂在木头上的衣服压住了。贡布抽了一下没抽动。徐桑还在脸红,站在原地不知道挪动。老徐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拽过徐桑,低声说道:“他是干木工活的,又不是搞电焊的,把你焊在那了?”

徐桑羞愧不已。贡布听见了老徐的话,更加没有顾及地笑了起来,随即套上衣服。老徐问道:“你爷爷呢?”

贡布使唤弟弟搬来两把椅子,请老徐和徐桑坐下,然后说道:“波拉出去了。有事给我说也是一样的。”

老徐点点头。巴桑年老,家中大小事务已由二十一岁的贡布全权接手。

“这事还挺重要的,快到年关了,我来宣传宣传护林防火的事。今年降水少,尤其这一个月,连一场雪都没有见过。山里实在干得很,一脚踩下去尘土跟烟一样直冒。快过年了,少不得......祭祀烧纸,放炮点火。但是今年山里实在干,我就怕稍有不注意,山里那些东西遇火就着,到时候别惹了大祸。”说罢徐桑将写好的宣传标语递给贡布,老徐接着说道:“你家门口平时凑热闹闲聊的人多,能不能在你家门口贴一张?”

贡布听完,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件事,这有啥不行的,我这就让杰迪去贴上。”说罢贡布使唤杰迪将标语贴在门口墙上。贡布说道:“不过叔,没看出来,你藏话说得一般,写得倒挺秀气的。”

老徐尴尬地笑笑,说道:“哎呀见笑见笑了,我哪里会写,会说就不错了。这是我这小闺女写的。”老徐提到徐桑,格外得意。贡布光明正大打量起了徐桑,随即问道:“你懂藏文吗?”

徐桑惭愧地说道:“不会。”

贡布抬眉问道:“可这不是你写的吗?”他指着纸上的藏文。徐桑解释道:“我照着墙上的字抄的。”

贡布明白了,随即笑笑:“汉字写得很漂亮,藏文抄的也很整齐。”

徐桑脸红了。老徐拉着徐桑说了起来:“这是我的小闺女,叫徐桑。桑桑,这是贡布君措。”

贡布笑道:“叫我贡布就行。”

徐桑性格腼腆,扭扭捏捏挤出两个字:“你好。”贡布笑着,收回了直白的目光。老徐还要继续去下一家宣传,不能多留,说道:“那就拜托贡布你啦,多帮着宣传宣传,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嘛。这马牙都是你家的人,你说话比我管用。”说罢带着徐桑出门,贡布送他们出门,门口藏獒又叫了起来,贡布仅仅站在藏獒前面,藏獒就安静了。“没事,我看着呢,你们只管走。”

老徐和徐桑走出几步后便撒开腿,一老一少往巷子跑去。远远地,贡布看着他们跑远的背影,笑了出来。

“还真是父女俩,跑路的姿势一模一样。”

徐桑每天都要与牧民斗智斗勇。牧民有三十多户两百多人,牛羊却是成群结队,成千上万头。有时候徐桑真是担心,如果牛羊有了心思,会不会这里的人反而会成为困兽。突然,一只羊羔呆头呆脑闯入了禁牧区。徐桑认得那只羊,瘦瘦干干,脑袋又方又扁,见什么吃什么,吃什么拉什么,不挑吃的,然后完完整整还给大地。它的脖子上戴了一个铃铛,一看就是达珍家的。达珍与徐桑一般大,但许是经常放牧的缘故,达珍比徐桑强壮。每次看到达珍家的羊群过来,徐桑总要格外留意。

突然那只傻羊堂而皇之越过“禁牧区”三个字,从裂开的铁丝网钻了进去。达珍一看可了不得,要是被老徐知道一定挨骂又挨罚,急忙弓着身子钻过铁丝网追上去。徐桑一看可了不得,羊羔进去就算了,这人怎么也进去了!达珍钻过铁丝网,其他绵羊有样学样,纷纷钻了过去。

羊这种生物,容易受惊,也容易从众。徐桑为抓到达珍的把柄而喜不自禁,迅速追了上去。“好啊达珍,终于被……”未说完的话同徐桑一起掉进了水沟,惊慌之余徐桑看见达珍也在沟里,顿时就释然了。

果然,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走路不长眼。达珍双手抱胸气势汹汹盯着徐桑,徐桑先前酝酿好的质问悉数被憋了回去。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真要打起来徐桑想她是没处躲的。好在达珍牵挂羊群,只想出去。达珍说道:“你快喊啊!”

徐桑疑惑地皱起眉,心想你都没有打我,我为什么要喊。徐桑说道:“我不喊。”

达珍不耐烦地白了徐桑一眼,说道:“不喊谁知道我们掉进沟里,谁来救我们啊!”

徐桑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出去。徐桑也想出去,但她计较为什么达珍不喊。徐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喊?”

达珍努力忍着怒气,生硬地说道:“你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哑了吗?”达珍说完,徐桑又恍然大悟。徐桑总觉得达珍有些异常,原来是感冒嗓子哑了。达珍一说话,就像唐老鸭,徐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快喊啊?”达珍着急了。徐桑担心她家的羊把山啃光,说道:“喊就喊。”说完徐桑一嗓子吼了出去。徐桑以为她会像电影里话本上站在远山眺望呼唤的人,嗓音一定悠扬绵长。直到达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徐桑的幻想。

“你喊那么用力做什么,声音劈了。”

徐桑觉得脖子有些痒,吞口水的时候又有些疼。徐桑捏了捏咽喉。达珍问道:“你还好吧?”

徐桑清了清痰,说道:“还好……”说完她俩都笑了。达珍说徐桑是癞呱呱,徐桑说达珍是唐老鸭。她俩坐在沟底,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终于有了动静。她俩齐刷刷抬头,原来是贡布。

贡布说道:“原来是你们啊,我以为这沟里有蛤蟆。”

徐桑憋着笑看向达珍:“他说你是蛤蟆。”

达珍说道:“你才是蛤蟆。”

贡布要拉她们上去,达珍嫌弃徐桑笨手笨脚:“你先上,笨手笨脚又不会爬。”贡布拉着徐桑的手,达珍在下面拖起徐桑的脚。徐桑看向达珍,藏家女孩红彤彤的脸上是世间最善良纯粹的笑容。

小小一个达珍女娃,将小小一个徐桑俘获了。

“哈哈哈哈!”徐桑和达珍互相看着对方的狼狈模样,齐刷刷笑了。贡布被两个女孩子笑得莫名其妙,陪她们追回了羊。

代吉沉浸在订婚的喜悦里,嘴角挂着笑。贡布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他在考虑去山丹的事。代吉突然想到,贡布比自己大两岁,现在已经二十一了。代吉问道:“你呢?”

贡布迷迷糊糊问道:“什么?”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人只想睡觉。

代吉起身,将贡布翘起的二郎腿推下去,说道:“装什么糊涂,你都二十一了!”

贡布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再没喘气。代吉说道:“嗯什么嗯,你还不打算找吗?”

贡布不耐烦地起身,说道:“不找不找。”

代吉知道贡布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后来那姑娘嫁人去了外地。代吉说道:“怎么?还没忘了那姑娘?”

贡布扔去一个白眼,没好气说道:“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她干嘛!”贡布不是忘了,而是放下了。少年时的蓬勃爱恋,只发了芽,还没来得及开花就沉寂了。但人的一生,总会经历无数次的花开花落。感受过,拥有过,最后会失去,然后会永远拥有。

代吉说道:“你波拉催你跟催命似的,我看着都着急。”

贡布望着远处山外的远山,那隐隐约约只看得见模糊轮廓的青山,说道:“不急。”

代吉说道:“是不是咱这没有你喜欢的姑娘?要不我帮你在外村打听一个?”

贡布眯着眼睛,望向马牙雪山。从遥远的雪山看到近处的草地,山脚只有一座红砖小院子,是护林站。徐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太阳照在翠绿的棉袄上,两张碎花床单在晾衣绳上飞荡。徐桑仰头享受冬月的暖阳,美滋滋伸了个懒腰。马牙的冬向来肃穆,偶尔却也有俏皮的时候。徐桑把衣服猛地一甩,水珠飞溅到空中,啪叽一声落了地,很快又结成一小滩冰。徐桑一脚踩在细碎的冰珠上,哈哈笑着。徐桑看见远处草地和山丘上成群的牛羊,徐桑知道,其中有一群是贡布家的。

贡布摇摇头,说道:“不用。”

代吉嘁了一声,也看向远山。代吉近视眼,手够不着的地方对他来说无所谓是人是山,都一样模糊不可见。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经历了漫长寒冷的冬季,马牙迎来了春天。徐桑买了几本学生用的图画本,小小的巴掌大,坐在石阶上画画。突然徐桑觉得手背发痒,一低头,原来是一只蚂蚁埋头苦咬徐桑。徐桑用笔尖将蚂蚁挑走,蚂蚁掉到地上,藏身到一片枯叶下面。徐桑起了玩心,用笔尖将枯叶挑起来,蚂蚁早钻到别的地方不见了,可是徐桑却看见了期盼了一整个冬天的惊喜。

辣辣菜,学名叫独行菜。徐桑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成群出现的野菜会被叫做独行菜,但是对徐桑来说,好吃就够了。徐桑看见了那一抹绿,用手轻轻拨开上面的几丛枯草,随即一株、两株、三株……越来越多的辣辣菜被拨出来。徐桑惊喜地叫老徐:“爸,你快来看,春天来了!”

老徐不抽烟,但是嘴里不能闲着。老徐买了一袋小麦,挖上一碗架火炒熟,装在口袋里,经常嚼着。有时候吃腻了,就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生小麦,也不洗,放在手心吹几口气,将肉眼可见的谷皮、干瘪的蛆虫吹走,然后丢进嘴里开始嚼。

老徐在石阶上铺了张麻袋,自己躺在上面,闭上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嚼小麦。嚼久了的小麦慢慢变得有弹性,像泡泡糖一样。老徐躺着,嚼着,嘴角溢出白沫,睡着了。过路的人看到护林站敞开的大门,总好奇往里巴几眼。那人看到老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口吐白沫,慌忙冲过去,又是大喊又是掐人中,开始施救:“老徐你咋了!老徐!快来个人啊!老徐不行了!吐沫了!”

老徐沉沉睡着,丝毫没有反应。那人摸摸老徐,身体明明还热着。那人急得团团转,这时徐桑听到动静出来,那人忙拉过徐桑说道:“快看看你爸,这是咋了中毒了吗?咋吐沫子了!”

徐桑觉得奇怪,老徐大早上还生龙活虎。那人摇晃着老徐,将老徐口袋里的小麦摇了出来。徐桑蹲下一看,说道:“没事,我爸嚼小麦呢。”那人听完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这时老徐终于被折磨醒了,那人长吁一口气,气愤道:“你这个人真是!睡个觉就像掉坑里了,咋叫都没反应,吓死人了!”

老徐擦擦嘴边的白沫,将嚼过劲的小麦吐出去,笑着说道:“睡得太香,没听到……哈哈哈哈……”老徐很忙,如果不是摔了腿,是没有机会这么躺着安稳晒太阳。老徐晒着,睡着,呼噜震天响,可是梦里依然在绑铁丝,修隔离带。那人嘟嘟囔囔着离开了,老徐扶着墙起身回了屋里。这时贡布提着一只羊走了进来。贡布站着,比护林站的铁门还要高,进门时需得弯腰。徐桑率先看到了他,但腼腆内向的性格使徐桑过分扭捏,徐桑假装没看到,低下头去整理棉裙。徐桑感觉到贡布走了进来,黑色的松花藏靴停在自己身前,徐桑这才不得不抬起头去看向贡布。

“你…你是来找我爸的吗?”向来伶俐的徐桑竟然结结巴巴,不敢去看贡布。贡布似乎看穿了徐桑的窘迫,笑着说道:“对,我找你爸。他在吗?”贡布高大俊朗,笑起来却有些憨笨。徐桑被贡布的目光看得极不自在,只想赶紧叫老徐出来。徐桑扭过身子,朝屋里大喊:“爸,来人了。”

老徐隔着门问道:“谁啊?”

徐桑迅速看了眼贡布,说道:“是贡…贡布……”说完徐桑的脸噌地一下红了。

老徐说道:“哦,是贡布啊,快屋里进来。我腿不方便……”贡布提着羊就往屋里进,徐桑准备松一口气。突然贡布转过身,徐桑松了一半的气生生憋住。贡布露出打趣的笑,说道:“你的脚又被焊住了吗?”说罢笑着进了屋。徐桑正疑惑他是什么意思,突然在窗户里看到此时此刻自己的样子。她的脚朝向门口,身子朝着屋门,腰扭成了麻花,像一株长歪的白葱。

徐桑跑进厨房,烧水倒茶。屋内的贡布正和老徐聊得欢,徐桑走进去倒茶。

贡布在老徐的热情簇拥下进了屋,坐在木凳上。贡布人高马大,坐在小木凳上格外滑稽。贡布腿屈着不舒服,习惯伸开腿。老徐也坐在旁边,徐桑端来了两杯茶水,随即又匆匆出去。贡布说道:“徐叔,我知道您摔伤了腿。您现在怎么样了?”

“小伤小伤,缓一缓就没啥事了。”对于老徐来说,做护林员的这几十年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偶尔遇到风滚木或者风滚石,偶尔也会遇到野狼或者其他野兽,但老徐都一一躲过了。

“波拉说这只羊羔送给您,让您好好补一下身体。”贡布站起身,将桌上的羊羔推到老徐面前。老徐笑着拒绝了贡布的好意。老徐是护林员,日日都要对进出山的车辆人员进行检查。有时候遇到采蘑菇挖野菜的,不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有些人会大着胆子砍木头,趁着晚上或者人少的时候偷偷背下山。为了与老徐打好关系,这些人偶尔会送些小恩小惠。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老徐可不上这个当。

老徐笑着将装着羊肉的袋子推回去,说道:“哎呀我身强体壮的用不上,可别浪费这好羊肉了。你波拉岁数大了,拿回去给你波拉和你弟弟吃。”

贡布推脱道:“没事徐叔,我家多的是。这是我波拉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老徐依旧推脱,羊肉就像个炸弹,被推来推去。贡布看见进来添茶的徐桑,心中有了办法。贡布抓住机会,起身拉住徐桑的手腕,将袋子递到徐桑手上。“洗过的,快拿去放好。”贡布转身对老徐说道:“叔,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说罢看向徐桑,咧嘴笑了一下,扬长而去。徐桑拎着肉,疑惑地看着老徐:“爸,这……肉……”

老徐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先拿到厨房去。”说罢闭上眼睛哼着歌。“呖呖…呖呖…”徐桑疑惑地出去了,心想着难道老徐这是默认收下了?

近年来为了保护山林资源,禁牧力度加大。许多藏区的牧民被迫卖掉牛羊转而种地或者经商。华锐藏区纯正的牧民已经所剩不多,与老徐僵持的这三十多户算是华锐藏区最后的牧民。有几户已经在打算卖掉牛羊,搬出藏区。只有贡布一家坚决非常,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但真正不愿离开的,是贡布七十多岁的波拉。巴桑生为牧民,死也要死在草原上。

徐桑抱着本子在太阳下画画,画得入迷,全然不知贡布靠近。贡布和他的舅舅来找老徐商量事情。贡布带路。舅舅一来就直奔老徐的屋子。

徐桑坐在木凳上,背靠红色砖墙,面向马牙雪山,身上穿着一件米色长裙,外面套着明黄色针织马甲,脚上穿着一双米色帆布鞋。鞋子有些破,鞋边裂了口,露出里面的黑色填充物。徐桑低着头,腿上放着木板,上面放着图画本,正在画画。贡布走上前,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声,但徐桑竟没有注意到他。

徐桑画的是雪山的全景。太阳刺眼,徐桑只好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贡布手里攥着外套,当即抬起胳膊挡住了阳光。徐桑眯着的眼睛终于可以大方睁开,才只画了一笔,徐桑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抬头撞上贡布的目光。徐桑慌忙起身:“贡…贡布?你怎么来了?你来找我爸吗?”贡布摇摇头,笑着说道:“没有,我帮人带路。”

徐桑点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于是假装看画。贡布问道:“你在画画吗?画的什么?”

徐桑将图画本递给他,说道:“我在画雪山。”

贡布看着,不说话。徐桑担心画得不够好,以至于丢人。贡布突然夸赞道:“你画得真好,跟真的一样!”

徐桑低下头,腼腆地笑了。贡布背对着太阳,长长的影子映射到草地上,徐桑神不知鬼不觉挪动脚步,躲到影子里。贡布笑着挪了挪位置,徐桑最终得以摆脱刺目的阳光。贡布笑着说道:“山里的日头毒,你这么晒会晒黑的。”

徐桑沾了阴凉的便宜,问道:“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啊?”

贡布说道:“过几天是我们藏区最重要的祭天池活动,我跟我舅舅找你爸爸,商量一下让他行个方便。”

徐桑不知道贡布说的是什么,问道:“祭天池?”

贡布耐心地解释道:“每年的六月十三,是我们华锐藏区最重要的祭天池活动。是为了纪念德木却兰措和拉姆兰措两姐妹。”贡布说着,徐桑听得越发入神。贡布看徐桑听得认真,向徐桑讲述了祭天池的由来。

“传说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年,马牙雪山下的草原上原本丰沃的草木突然干枯,牛羊生病死亡,牧民们遭遇了极大的苦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牧民们不断祈求天神降雨,可是最后连一滴雨都没有求来。正在这时,来了一位仙人,他告诉牧民们干旱是因为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玉龙正在沉睡之中,没有听到大家的祈求。只要有人能去阿尼玛卿雪山上敲响天鼓,惊醒玉龙,自然就会降雨。但是要到阿尼玛卿雪山要翻越九十九座雪山,九十九条大河,穿过九十九处妖魔鬼怪地。牧民们为难地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德木却兰措和拉姆兰措两姐妹勇敢地站了出来,毅然决定前去阿玛尼卿雪山敲响天鼓。最终,她们两姐妹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成功到达阿玛尼卿雪山,敲响了天鼓,惊醒了玉龙。天将甘霖,拯救了草原上的牛羊和牧民。”

听到这,徐桑对这两姐妹生出了敬佩之情。徐桑由衷地赞叹道:“这两姐妹真是大英雄。”

贡布点点头,接着说道:“可是在返回家乡的途中,两姐妹在马牙雪山上化为了天池。所以每到六月十三,我们都会举行盛大的祭天池活动,为了纪念这两位勇敢的姐妹。”

徐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贡布突然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头:“我知道,在你们听来,我讲的这个只不过是一个故事,你们肯定都不相信。”徐桑向来不是很会说话,正要解释,贡布接着说道:“但是她们是我们的信仰。我们信仰慈悲、勇敢、真诚、善良。”

徐桑忙解释道:“不管是传说还是真的故事,这两位姐妹都是真正的英雄。”

贡布笑了。不久老徐送贡布的舅舅出了屋子,徐桑和贡布连忙起身。贡布走到他的舅舅身旁,向老徐打了招呼,然后就走了。

老徐没有进屋,随地坐了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徐桑坐到老徐身旁,问道:“爸,怎么了?”

老徐望着走远的背影,说道:“哎,怎么办才好?”

徐桑知道藏区的祭祀多数免不了要用火,一提到火,老徐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有时候徐桑真的怀疑,老徐不是肉做的,而是木头做的。“爸,他们要进山吗?”

老徐说道:“祭天池,每年都要举行的活动,这个我没法拦。这个不像放牧砍柴,顶多红个脸也就作罢了。这个是他们世世代代的信仰和传统,你说我怎么能拦呢?”

徐桑听完贡布的话,也不想阻拦他们。他们的信仰是那么纯粹纯洁。徐桑说道:“那...爸,你要放他们进山吗?”

老徐叹了一口气,说道:“没办法,只能多上点心。”老徐最终决定,祭天池的时候他们也去。但是仪式不允许外人靠近,所以徐桑和老徐只能躲在煨桑台的后面。

徐桑和老徐躲在煨桑台的后面,煨桑台一早就冒着桑烟,徐桑和老徐只能躲着风向。贡布早就注意到了徐桑和老徐,但是贡布能理解他们,并未计较。徐桑看见贡布抱起一只肥壮的牦牛,将其反压在地。另一个名叫拉巴的藏族男子亮出银刀,径直捅向牦牛。牦牛挣扎,贡布双手蹦出青筋,一张脸严肃而又冷峻,稳稳压制着牦牛。拉巴却缩了胆,不敢再动手。贡布急忙吼道:“快!”拉巴颤抖着又捅了一刀,不料擦着贡布的手背,手背被割开了一道血口,贡布吃痛,本能地收回一点劲,牦牛趁机翻身站起,横冲直撞,朝着徐桑和老徐的方向冲了过来。徐桑吓呆了,拽着老徐的胳膊一遍遍问道:“跑不跑?跑不跑?”

老徐出奇地镇定:“别慌!千万别慌!”

眼看牦牛就要撞上他们,徐桑差点就要拽着老徐跑。就在这时,贡布夺过拉巴的银刀,远远地用力掷了出去。就在徐桑和老徐的面前,银刀穿过牦牛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牦牛哀嚎一声,摇头将鲜血洒向天空草地,然后缓缓倒下。

徐桑只觉一片暗红扑面而来,猛地砸到自己脸上。徐桑本能闭上眼睛,那种暗红涌进她的嘴巴。徐桑睁开眼睛看向贡布,贡布大口喘着粗气,宽厚的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定定看着徐桑。徐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一阵令人恶心的锈味充斥在口腔。徐桑颤抖着嘴唇,看向老徐:“爸......血......”老徐没有比徐桑好多少,脸上是密密麻麻的血点。

老徐故作镇定,举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徐桑的脸,说道:“擦擦就好了,擦擦就好了......”

徐桑看见贡布走近,一把扛起死去的牦牛,重新扛回祭坛。贡布的爷爷指责了拉巴几句,随即正常进行祭祀仪式。但是徐桑能感觉到他们全都心不在焉。

祭祀是整个仪式之中最重要的一步,竟然出了意外。他们触怒了神女,马牙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祭祀过后的一个月,徐桑没有见过贡布,也没有见过拉珍。他们各自都在为那场仪式赎罪,徐桑不敢去打扰。一个月后,徐桑的嘴巴里还残存着牛血的味道,徐桑习惯往外吐口水。突然,熟悉的声音传来:“年轻人不要随便吐口水,会把灵气吐掉的。”徐桑抬头,一阵风吹来,徐桑闻到了贡布身上的木香味。徐桑尴尬地抿着嘴唇,说道:“华锐的白牦牛真是名不虚传,只是沾了一点血,就让我回味了一个多月。”

贡布笑了出来,摊开手掌,递给徐桑一棵草。“把它放在嘴里嚼,你就会忘记血的味道。”徐桑接过那棵草,问道:“这是什么草啊?”

贡布揪了一片叶子丢进嘴里:“野薄荷。”

徐桑也揪了几片叶子,丢进嘴里。血的味道是淡了许多,但是野薄荷的刺激差点冲透徐桑的天灵盖。徐桑捂着脑袋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贡布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徐桑觉得是他经常吃这个的缘故。贡布不会无缘无故来护林站,徐桑知道他肯定是有什么事。徐桑问道:“你是来找我爸的吗?”

贡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望着徐桑说道:“为什么总觉得我来是为了找你爸,难道我来这里,不能是来找你的吗?”

徐桑红了脸,低头不说话。贡布笑着说道:“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爸,他的腿伤好了没?”

徐桑点点头:“我爸的腿伤已经好了。”贡布靠得很近,他身上的木香味更加清晰。徐桑偷摸在心里分析,这是哪种松木的味道。贡布看出了徐桑的心思,笑着说道:“你在想什么呢?”徐桑一时情急,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你身上有木头的香味。”

贡布抬起胳膊自己嗅了嗅,然后摸摸后脑勺,尴尬地笑了。徐桑竟然在这个大男人的脸上看到了娇羞。贡布说道:“天天做木工活,我都腌入味了。”

徐桑并不嫌弃这个味道,相反地,徐桑甚至觉得木香比之于花香,更醇厚稳重。贡布想转移话题,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来我们这个地方?”徐桑看见贡布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我们这里除了雪山草原和牛羊,什么都没有。”

徐桑如实地说道:“我爸常年守在这里,很多年没有回过家。我妈担心我爸,所以让我来看看。”

贡布突然严肃地问道:“那你还要走,是吗?”

徐桑犹豫了,不想承认。但是徐桑知道,贡布要听实话。徐桑点点头:“等这个夏天过了,我就回去。”

贡布像是在算时间,徐桑率先说道:“还有三个月。”

贡布笑着说道:“夏天正是草原最美的时候,你在离开之前,能看到我们这里最美的一面。”

不知为什么,贡布的笑僵硬了许多。徐桑呼吸了一口马牙的空气,满足地说道:“我爸常在信中说这里很美,所以我很向往这里,。”

贡布说道:“那你现在来了,觉得怎么样?跟你想的一样吗?”

徐桑想了一会,然后看着贡布说道:“嗯…有点不太一样。”

贡布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徐桑说道:“我知道有大的蜘蛛,但我没想到这里的蜘蛛居然比拳头还大。”

贡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算什么?这里的耗子比牛还大!”

徐桑吃惊地张大嘴巴,问道:“啊?真的假的?”

贡布笑道:“假的…哈哈哈哈哈……”

这时达珍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拉着贡布的胳膊:“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的门呢?你都忘了我的门了?”

徐桑疑惑地问道:“门?达珍你要什么门啊?”

达珍说道:“我家的门被牦牛撞坏了,贡布答应我要帮我做一个新的。我去他家找他,他不在。我就猜他在这里。”

贡布别过脸。达珍说道:“走走走,先帮我弄门。她人就在这里,早一点晚一点都能看到,我的门不做牦牛就跑了......”说着拉起贡布就走了。徐桑望着贡布走远的背影出神,老徐冷不丁说道:“桑桑?”

徐桑有些意外,老徐很少这么叫她。他总是叫她丫头,或者闺女。徐桑回道:“怎么了爸?”

老徐说道:“桑桑啊,要不你这几天收拾东西,早些回去吧。”

徐桑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啊?我还没待够呢?”

老徐意识到了什么,说道:“再待下去我怕你把心丢在这里,走不了了。”

徐桑被看穿心事,低下头红了脸。老徐语重心长地说道:“贡布是个不错的后生......可他是牧民,一辈子要留在这草原放牧的。你...你...你...哎,你连鸡都不会喂......”

徐桑违心地说道:“我没有。”说罢进了屋,独自生着闷气。

贡布勇猛俊朗又善良真挚,徐桑喜欢他再正常不过。

老徐还在敲门,试图一鼓作气说服徐桑。这时,拉巴双手插兜走了进来。

徐桑听到拉巴的声音,顿时变了脸色,打开门抓着老徐的胳膊,小声说道:“爸,就是他,我跟你说过的,那晚喝醉酒闯进院子里的人。”老徐就徐桑一个孩子,对这事始终耿耿于怀。

“哎!老徐!”拉巴呲着牙刚伸手打招呼,老徐抄起立在墙边的铁锹,朝着拉巴下死手拍去。拉巴躲得快,铁锹拍到了空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砍出一个坑。老徐骂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今天我拍死你!敢欺负我闺女,你是欺负我老徐家没人呢!”拉巴夹着尾巴跑了,老徐将铁锹扔出去,铁锹头砍在拉巴的脚踝上,拉巴咬着牙痛哼一声,捂着脚一瘸一拐地钻进了村子。

徐桑也被老徐的气势吓到了。“爸,刚才你差点把他砍死!”

老徐气呼呼地指着拉巴逃远的背影骂着:“再让我看见你,看你还有没有命走出去!王八羔子!”老徐平定了情绪,说道:“你是我闺女,谁敢欺负你!”

徐桑说道:“可是真要闹出人命,你会被抓去坐牢的!”

老徐说道:“你是我闺女,别说坐牢,就是偿命都行,谁敢欺负你!”

徐桑噘着嘴,鼻头一酸。老徐摸摸徐桑的脑袋,说道:“你是我孩子,就是我的命。”

徐桑轻声哭了出来。老徐说道:“乖,哭吧,哭完了去把铁锹捡回来。”

徐桑的哭声戛然而止,鼓嘴皱着眉,望着老徐。老徐眨巴着眼睛,无辜地说道:“我也就那一个铁锹……”

徐桑不哭了,哼了一声进了屋。不多久抱着宣传单气鼓鼓出门。老徐远远地喊道:“又干嘛去?”

徐桑没好气地说道:“宣传!”

老徐追着说道:“回来的时候把铁锹捡上!”

徐桑气得跺脚:“自己捡去!”随即走远了。老徐晃着腿,摆着手,摇头晃脑进屋换了衣服,去巡山查林了。

铁锹还扔在那,没人捡。

拉巴被人打了,拉巴的妈哭天抢地,跑到贡布家,赖在巴桑的床前,求巴桑做主。

“波拉啊你快睁开眼看看吧,你的子孙让人给打了,都快打死了。”

巴桑岁数大了,眼皮耷拉下来,明明睁着眼睛,看上去就跟睡着了一样。贡布从达珍家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刺耳的哭声。贡布走进门,把拉巴的妈拉到沙发上坐下,说道:“有事慢慢说,哭什么。波拉年纪大了,别折腾他。”

拉巴的妈拽着贡布的胳膊,说道:“哎呀贡布,你得去看看我家拉巴啊。他被人打坏了脚,连床都起不来了啊……”

贡布清楚拉巴的脾性,问道:“他又干什么事了?”

拉巴的妈说道:“他什么也没干啊,好端端就让人打了……”

贡布被哭得心烦意乱,说道:“没干什么事,别人打他干什么。”拉巴的妈只是哭,贡布心疼波拉,说道:“走,我过去看看。”

拉巴的妈不哭了,领着贡布去了自己家。拉巴躺在床上,脚踝上缠着绷带,裹得像个锤子。拉巴趴着,呜呜唧唧跟他妈一个样。看到贡布进来,拉巴不哭了。贡布高大威猛,他害怕贡布。贡布先是问了问伤势,拉巴说道:“伤了脚踝,现在不能走路了。”

贡布问道:“怎么伤的?谁打的?”

拉巴不敢说实话。如果他说自己今天又去了护林站,贡布怕是真的会打死他。“没啥…不认识的人打的,没什么事……”拉巴如果知道自己的妈去找贡布,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

贡布哼了一声,说道:“平白无故谁会打你。一定是你又做什么事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白被人打也就算了,可你要是仗势欺人,惹是生非,我饶不了你。”

贡布站起来,走到拉巴身前。贡布有着最年轻凶猛的力量,最健壮威武的体魄,拉巴在他面前,弱小又无助。“我是知道你的,抽烟喝酒,打架赌博,作奸犯科,天天踩着红线混日子。今天没被人打死算是你的运气。你要是再不改过,还这么胡作非为,迟早你会后悔。”说完贡布走了。拉巴一直等到院门被关上,这才舒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妈埋怨道:“阿妈你怎么把这个瘟神找来了?你不是去买药的吗?这下子好了,不仅白挨了一顿打,还又白挨了一顿臭骂,我真是招谁惹谁了!”

拉巴的妈说道:“我看你被人打了,都是一个家族的人,他们还能不帮你出气吗?”

拉巴说道:“哎呀……这事它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算了你再别管了……”拉巴嘴上说着别管,心里却长了疙瘩。

老徐回到家,冰锅冷灶,屋里冷清清的。老徐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也不见徐桑回来。老徐急了,满村子找人。

“见过我闺女没有啊?”

“没有。她干嘛去了?”

“去发传单了,现在还没回来。”

“哦。该是贪玩,忘了回家的时间了。你别急,再等等看。”

老徐等不住。他知道徐桑的性子,虽然爱玩,但懂事听话,从来不会入夜了还不回家。老徐先是在村子的大小巷子找,后来在菜园菜地去找,再后来遇到大一点的狗窝和猪窝,老徐也去看一眼。老徐一夜没眨眼,天越来越亮,老徐逐渐被恐惧蚕食。

徐桑失踪了。

老徐急得直跺脚,逢人就问。但是奇怪得很,早些时候有人见过抱着传单的徐桑,可是转眼之间就从草原上蒸发了。贡布光着膀子,正在做木工活。老徐一脸憔悴走了进来。贡布还以为徐桑也跟了来,急忙穿好衣服。可只有老徐,不见徐桑。老徐眼中泛着泪花,嘴唇裂开好几道血口,颤抖着,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贡布忙问道:“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老徐几乎要跪下来。正在这时巴桑也出了屋子,凑了上来,巴桑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老徐说道:“我闺女不见了……我闺女不见了…我求求你们,帮我找找我闺女吧……”

贡布脸色突变,急忙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老徐说道:“昨天早上,大概九点钟。就是你和达珍离开之后,徐桑后脚也出门发传单去了,但是到现在都没回来。”

贡布舔了下嘴唇,每当紧张的时候他都习惯这样做。“叔你别急,我这就去找。”说罢巴桑说道:“去把代吉还有其他年轻人叫上,人多找起来快。”

贡布点头,把能叫的人都叫了,除了下不来床的拉巴,共叫了三十多个年轻人。贡布一行还是按照老徐走过的路,从山上到草地,从村里到镇上,凡是有个孔的地方都不放过。三天过去,没有消息。贡布越发焦急,山里不太平,他是知道的。就在众人找无可找,无从下手之际,代吉说道:“贡布,我们是不是该换个思路?”代吉扶了下快要掉下来的眼镜,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中接着说道:“你看,我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现在除非掘地三尺。”

一个人说道:“好好的大活人,不可能藏在地下啊。”

代吉接着说道:“所以说现在肉眼能看见的地方,我们都找了。但是还有一个地方,我们自始至终没找过。”

贡布皱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家里面?”

代吉点点头。“如果说还有哪个地方没找过,现在也就是家里了。”

一个人说道:“但是里面…不会吧,谁会把她藏在家里面?再说了,就算我们想找,不见得大家愿意让我们进去啊!”

贡布说道:“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我们这是找人。人命关天的事,报警也一样。走,挨家挨户找人!”说罢三十多个年轻人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像军团开进村子里。头一个就是拉巴家。

拉巴还是躺在床上,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拉巴的妈不在家。贡布问了几句话,拉巴一问三不知。贡布在屋子里找了一下,不见人。出门的时候贡布撞上了拉巴的妈。“贡…贡布啊?这是干嘛呢?是我家拉巴又怎么了吗?”

贡布说道:“没有,跟他没关系。老徐的闺女失踪五六天了,我们帮着找人呢。你见过没?”

拉巴的妈连连摇头:“我都不知道老徐还有个闺女,我没见过,不知道。”

贡布耷拉着眼皮要走,突然见拉巴的妈衣服上有一道长长的黑线,看样子是被人用笔画的。贡布只是觉得奇怪,她家又没有小孩,也都不识字,不用铅笔。见贡布盯着自己的衣服,拉巴的妈急忙解释道:“路上被小娃娃不小心用铅笔画的。”贡布急着找人,没心思去管这些事。

“你也帮着找找,找到了说一声。”贡布说完就带着人走了,拉巴的妈一直送到了院门口。

紧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马牙上下三十多家,光是搜家就又过去了三天。老徐肉眼可见的衰老,白发多过黑发,皱纹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额头,双目布满血丝,仍不能闭上眼睛。贡布也憔悴了许多,但到底年轻力壮。眼看着一轮筛选又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丁点线索。贡布愁得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这天,贡布找完人回来,筋疲力尽躺在竹席上,望着天一言不发。杰迪拿着一根笔在木头上乱画,画着画着画到了贡布身上。贡布推开杰迪,不耐烦地说道:“别处玩去,别画木头了,木头要用。”

杰迪哼了一声,用笔在贡布的白衬衣上狠狠画了一笔,噘着嘴跑去跟藏獒玩了。贡布叹了口气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突然,贡布睁开眼睛,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贡布低头看向那道画痕,细细长长。前几日拉巴的妈身上也有画痕。同样是铅笔画的,截然不同。拉巴的妈衣服上的画痕,与其说是铅笔,倒不如说是画笔。

贡布做木工活,除了用铅笔,也用画笔。而同样使用画笔的,还有徐桑。

贡布头皮发麻,冷汗从脊梁骨冲到头顶。他拔腿就往拉巴家里跑去。已经过去了七天,他竟然才意识到这一点。

拉巴的阿爸被牦牛撞了,死得早。只剩拉巴和他的妈相依为命。拉巴不上道,如今三十多了,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跟他过日子。好不容易从外地骗来了一个,还被拉巴三天两头打一顿,打走了。拉巴看到漂亮的姑娘就心动,如果说那晚醉酒遇到徐桑只是借着酒劲的偶然,那么现在所做的事就是赤裸裸的绑架。

徐桑敲了一扇门,出来了一个中年瘦削女人。

“咚咚咚!”

拉巴的妈打开门。“干啥的?”拉巴的妈凶神恶煞,语气极为恶劣。徐桑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护林站,宣传护林防火的。”

拉巴的妈白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放火,又没烧山!到别家去,我还忙着呢!”说罢嘭地一声关上了门。徐桑吃了闭门羹,只好去下一家。拉巴的妈回到屋里,拉巴还趴在床上抽烟,手边的易拉罐里已经扔了五个烟头。屋子里烟雾缭绕,进去能呛死人。拉巴的妈已经习惯了。

“阿妈,谁啊?”拉巴吐出一个烟圈。

“说是护林站的小丫头,宣传什么护林防火。”

拉巴眼中冒出精光。“几个人?就那丫头一个还是老徐也跟着?”

拉巴的妈说道:“我看就那丫头一个人。”

拉巴沉默,一个邪恶的想法萌生出来。他没有媳妇。“阿妈,你快去把她叫回来!”

拉巴的妈不解:“找她做什么?”

拉巴急忙催促道:“哎呀再晚她就走远了,你快把她叫回来!快去!”

拉巴的妈依旧不解,但照做了。出门去找人,人已走出好远。徐桑要去的下一家是贡布家。徐桑认得那个金漆大门。门外的藏獒远远就嗅到了徐桑的陌生气味,低吼起来。徐桑想到贡布,莫名红了脸。正要去叫门的时候,拉巴的妈追上来一把拉住徐桑。

“哎丫头。”

徐桑回头,见是刚才态度不好的人。徐桑还是礼貌地问道:“怎么了?”

拉巴的妈一边拉起徐桑的手,一边往家领。“那个啥,刚才你说什么事,我那会脑子里面想着其他事没听清。反应过来才知道你说的是护林防火,这可是最要紧的事。走,上我家去,好好给我们讲讲。我们没文化,有些事不懂,就靠你们这些文化人给我们解释了。走,去我家……”

徐桑没有多想,情愿跟拉巴的妈回去了。

拉巴从窗户往外巴望,看见自己的妈领着徐桑,呲牙笑起来。先前还不能下床,如今一个箭步跳到床下,拖着鞋子躲到门口,藏了起来。

徐桑一无所知,在拉巴的妈的热情招呼下进了屋。在徐桑看来,马牙的所有人家都应该跟贡布一样,热情善良。徐桑刚进屋,一双大手从身后伸出,将徐桑的嘴巴牢牢箍住。徐桑惊恐地瞪大眼睛,挣扎起来。但是力气悬殊,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徐桑的一切挣扎看起来都那么可笑。

“快,阿妈,去找根麻绳来。”拉巴双目猩红,犹如被邪魔附身。

拉巴的妈也不知所措,对儿子的行为感到意外至极。“你干什么啊?”

“阿妈,你别啰嗦了,快去找粗一点的麻绳。”拉巴瞪了一下,拉巴的妈就按他说的去做了。不一会儿,拉巴的妈找来了杀猪时用的麻绳,将徐桑五花大绑,牢牢绑住。然后将毛巾塞到徐桑嘴里,随后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徐桑哭着,拉巴笑着,拉巴的妈呆站着。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拉巴的妈问道:“你绑她做什么?绑人是犯法的!”

拉巴翻着眼:“哎呀阿妈,你别啰啰嗦嗦了。犯法?谁犯法了?谁看到我犯法了?真是的!这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阿妈你别添乱!”

“你看上她了?”拉巴的妈一把拽过拉巴:“不是,你这么干万一让巴桑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

“天高皇帝远,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等他们知道,我事早都成了。你不是想让我成个家吗?徐峰那老家伙要面子,我就不信他敢把这事吵出去,以后他女儿还嫁不嫁人。”

拉巴的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儿子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胡作非为。

拉巴接着说道:“我脚伤还没好,阿妈你把她先关到西屋去。”拉巴的妈打了个激灵。

一连几日,贡布在全村找人,闹得沸沸扬扬。

“咚咚咚!开门!”贡布一口气跑到拉巴家,见没人开门,径直闯了进去。拉巴镇定自若,嘴上叼着烟。看到贡布进来,站起身说道:“贡布来了。来,坐。”

贡布看着拉巴,说道:“脚好了?”

拉巴抬起脚,扭了扭。“差不多好了。”

贡布在屋里看了一周,问道:“你阿妈呢?”

拉巴说道:“我阿妈有事刚出去了。怎么?有什么事吗?”拉巴的妈预感到有人会找上门,先是将徐桑从西屋拖出来藏到了猪圈,然后又拖进了不见天日的地窖。

以前徐桑读着老徐的来信,常常会幻想信中的马牙会是哪般模样。徐桑以为,马牙是世外桃源,与世无争,民风淳朴,日出而作落日而息,人人都怀揣着最朴素的向往。但是朴素的欲望里也深埋着罪恶。徐桑有幸遇见了草原上最真挚热烈的男子,也遭遇了这里不为人知的阴暗邪恶。

贡布问道:“你阿妈干什么去了?”

贡布穷追不舍地问,拉巴有一瞬间慌了神。在贡布面前,他始终不敢造次。就在这时,拉巴的妈进了屋。“是贡布来了啊。”

贡布直勾勾望着拉巴的妈,厉声问道:“徐桑呢?你把人藏哪里了?”

拉巴的妈冷不丁被质问,肉眼可见慌张起来,笑着却比哭还难看。“你说什么呢?谁是徐桑,我不知道啊!”

贡布一把揪起拉巴的衣领,拉巴脚尖垫着地,被贡布提了起来。“我知道徐桑在你这里,把她交出来。”

拉巴似乎也铁了心,抵死不认:“你到底说什么呢?放开我!”拉巴试图挣脱贡布,没有成功。贡布气得挥了一拳,拉巴当即流了鼻血。贡布松开拉巴,说道:“你最好没动她,不然我饶不了你!”说罢丢开拉巴就找了起来。拉巴家不大,总共四间屋子,一个猪圈,一个驴圈。贡布挨门挨缝找了起来,拉巴的妈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徐桑?你在哪?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贡布!”贡布脸红耳赤,迟迟找不到徐桑,又气又急。拉巴的妈颤颤巍巍说道:“贡布啊,我都说了人不在我这……”

贡布没有理会,继续翻找,可还是不见人。贡布禁不住怀疑起来:“难道我真的想错了?”

拉巴的妈长长松了一口气,就要送贡布出去:“你看贡布,我说的没错吧,哪里有人?我要是见到了,一定会给你说的。”

贡布走到门口,就要离开。可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按照拉巴的妈不依不饶的性子,平白无故被人翻了家,不闹个天翻地覆撒泼打滚,哪里肯轻易作罢。而拉巴的妈今天居然出奇地冷静,倒是一直催着自己离开。

贡布站住了脚:“不对劲。”

贡布往院中看去,所有地方都找了,可到底落了哪?

就在这时,圈里的驴呜呜叫了起来。贡布听见声音看过去,驴叫完就将脑袋埋在槽里嚼起了干草,旁边是一个大草垛,放着多年累积的干麦草。再旁边立着一把刨钩,旁边是个背篓,驴蹄子底下有许多的干草。

拉巴的妈为人抠门吝啬,怎么会舍得这样浪费麦草。贡布走了过去,顺手拿起铁叉拨开地上的麦草,终于露出掩在下面的窖口。

贡布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一把掀开窖门。贡布在拉巴的妈惨白的脸上看到了结果,徐桑就在这地窖里。

“代吉他们都知道我来了你们家。”说罢贡布跳了下去。

徐桑被麻绳捆着,头发凌乱,以一种别扭怪异的姿势缩在角落里。徐桑被扇了几个巴掌,脸上还火辣辣地疼着。

“贡布?”徐桑见到贡布,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天知道被困的这几天,徐桑经历了什么。徐桑的嘴巴里塞着毛巾,贡布轻轻取下毛巾,徐桑却好半天不知怎样合上嘴巴。贡布问道:“你还好吗?”徐桑说不出一个字。贡布说道:“没事了,我这就带你出去。”说罢解开麻绳。麻绳磨破了徐桑的手脚,每松动一下,徐桑就疼得吸一口冷气。

“我带你出去。”贡布说罢扶起徐桑。拉巴的妈伸手将徐桑拉了出去,贡布随后爬出来,送徐桑回到护林站。

拉巴知道事情败露,早撇下亲妈逃跑了。

十一

徐桑受到刺激,回来后一言不发,畏惧生人。徐桑紧紧抓着老徐的胳膊,不让老徐离开。老徐哭成泪人,自责悔恨不已。“我就不该让你来这里,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发传单!天杀的拉巴,我要杀了他!”

贡布日日都来看望。巴桑不乐意了。拉巴是他的子孙,如今闹出这种事,他的脊梁骨被人戳得生疼。巴桑嘟嘟囔囔,骂完拉巴就骂徐桑。“怎么她一来,就出了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看这事跟那丫头脱不了干系。看着文文静静挺秀气的,没想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就说外面来的那些女人就是不安分,都跟朱虹一个样!”朱虹是拉巴跑了的老婆,从大城市来的,村里思想保守,见不得朱虹大胆的穿衣说话。朱虹一到夏天就穿起短裤,草原的汉子见了,一个个羞得抬不起头。

贡布为徐桑说话:“波拉你讲点道理,这事本就是拉巴的错,关徐桑什么事?如今拉巴知道自己做错事逃跑了,他要是敢回来,我饶不了他!”

巴桑说道:“他自己的阿妈都管不住,你能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别为了那小姑娘给我惹事,我丢不起这个人!还有,别再有事没事去护林站了,那是拉巴的事,跟你无关。”

贡布生气地说道:“就是因为波拉你的纵容,拉巴才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干。徐桑她什么都没做错,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以的?”

巴桑拍桌子,打翻了茶杯,脸红耳赤。“你还敢提他们!难道你忘了神女的发怒了吗?好好的仪式,他们两个外人擅自闯入惊扰了神女,如今神女降罪,”说到这巴桑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了一下,“真不知道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你不许再去找那个汉族女孩!”

贡布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山坡。凉风吹进眼里,贡布抿着嘴,双眼通红,往后一倒,跌在草地上用胳膊捂着眼睛。他不明白,为什么巴桑会顽固到这个地步。

贡布平复了情绪,一心记挂着徐桑。过了两日又来了护林站,徐桑正坐在台阶上择菜。老徐生了火,正在烧水。贡布进去,向老徐打了个招呼,也坐在台阶上。徐桑看到贡布进来,格外欢喜。贡布问道:“这是野萝卜吧?”

徐桑点点头。

贡布问道:“你从哪挖的?”

徐桑说道:“门口就有,你吃吗?”

一只蝴蝶飞到徐桑的头顶,贡布伸过手来捉。徐桑下意识缩回身子,没能掩藏住眼里的惊恐。徐桑看见贡布皱眉苦笑了一下,收回手说道:“有只蝴蝶在你头上,想捉来着。”

徐桑松了口气,说道:“蝴蝶啊?让它飞去吧。”

贡布点点头,随即想到什么,说道:“对了,我想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去吗?”

徐桑疑惑地看着贡布,问道:“什么东西啊?”

贡布卖了个关子,说道:“你见了就知道了。”

徐桑笑着点点头:“走。”

贡布牵起徐桑的手,去了最美的一片向阳草地。徐桑笑着跟紧贡布的步伐。贡布握着徐桑的手,眉眼弯弯。徐桑走走跳跳,像初生的羊羔。

“你看这个!”贡布坐在草地上,摊开手掌。徐桑将脑袋凑下去,左看右看,他的手心里是一块石头。徐桑疑惑地看向贡布,问道:“这个石头咋了?”

贡布脱下外套,将外套圈在石头周围,然后说道:“现在你再看!”

徐桑照做了。当徐桑再一次将脑袋凑上去的时候,惊讶地叫了出来。“哇!好亮啊!它在发光!”说罢抬头惊喜地看向贡布。贡布笑着说道:“这是月光石,能在夜晚发光的石头。”

徐桑张着嘴,连连赞叹,伸手去接过那颗石头。石头只有拇指大小,摸起来滑滑的,放在手心很有份量。贡布见徐桑喜欢这个石头,也发自内心地开心。

徐桑经历过拉巴那件事之后,晚上常做噩梦,怕黑,害怕黑暗里会冒出邪恶的那双手。

贡布说道:“从今以后,这块石头就是你的了。”

徐桑憨笑着:“我要石头做什么啊……”

贡布说道:“你不是怕黑吗?有了它,再黑的夜晚你也不用怕了!”

徐桑愣了一下,定定看着贡布。在这古老的雪山下,竟有这样真诚炽热的情感。凉风吹来,拂过贡布的头发。发丝嗡动,吹落一缕,挡住了贡布的眼睛。徐桑只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心突然跳得很快。徐桑不知所措,啃了一口手里的野萝卜。

“哎呀,我的牙!”徐桑太紧张,把石头当成了萝卜。贡布大笑着,声音回荡在山川间。

贡布后来做了一个木框,将月光石牢牢镶嵌在里面,用红绳挂着,戴到徐桑的脖子上。

“从此,你有一颗不落的月亮了。”

十二

七月的天,云朵悠悠飘在蓝天下,凉风习习,吹过葱绿的青草。贡布穿着衬衣,袖子高高挽起,衣领敞开,散开一半的扣子。贡布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草棍。徐桑拿着画本,坐在草地上画马牙的景色。

“徐桑,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徐桑愣了愣,望着贡布。贡布坐起身,摘掉嘴唇上的草棍,一本正经道:“因为我...喜欢你。”

六个字在山涧沟壑回响,徐桑害羞地低下头。贡布追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徐桑的脸蛋红的像身后的晚霞。一只野兔在不远处啃着青草,布谷鸟站在树干上叽叽咕咕。谁家的小狗从小路上窜出来,惊乱正在下山的羊群。牧羊人抡起鞭子挥向空中,发出一声脆响,吓得麻雀腾地飞起,唧唧喳喳藏入人家。

“嗯……”

贡布蹦跳着“飞”进家门,巴桑没看清,揉了揉眼睛。杰迪眼看着自己的大哥像猴子般蹿进屋子。巴桑问道:“刚才是什么东西过去了?”

杰迪说道:“是你大孙子,不是东西。”

巴桑进屋,听见贡布哼哼唧唧唱着歌,说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贡布笑着拿着草棍,指挥正在画画的杰迪:“好好画,看你画的什么东西!”

巴桑也不追问,坐下来对贡布吼道:“杀一只羊去!”

杰迪嘀咕道:“你们爷俩置气,干什么跟羊过不去!”

巴桑语塞,忍着怒气不得已解释道:“我真是服了你们哥俩,一天到晚脑子里面在想什么!我是要拿着羊去达珍家!”

贡布低垂的头猛一下抬起来,疑惑地看着巴桑。“去达珍家做什么?”

巴桑说道:“达珍是个好女孩,我要去她家提亲。”

贡布皱眉问道:“提亲?给谁?”

巴桑气得扶额。贡布一时情急,这才反应过来,整个屋子里就他们爷孙三个,不可能是为巴桑,杰迪也才六岁。

“给我?我不要。”贡布急得站了起来。巴桑说道:“你不要什么!达珍那么好,而且我也能看得出来,达珍这孩子对你不一样。我想她的阿爸阿妈会同意的。”

贡布问道:“你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吗?”

巴桑说道:“你都二十一了,现在还轮得到你挑三拣四吗?有女孩子能看上你,你就该烧高香了。”

贡布冷静了一下,坐下说道:“波拉,我不喜欢达珍。”

达珍刚好走到门口,手中端着一盘牦牛肉。贡布做好了木门,达珍特意来感谢。刚好听到了贡布的话,达珍端着牦牛肉原路回去了。贡布听到门外的动静,掀开门帘看去,原来是达珍。

“达珍?”贡布急忙追上去,只见达珍噘着嘴就要哭。达珍看到贡布,没好气地将盘子塞到贡布手上,转身就要走。贡布急忙堵住路,说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去?”

达珍红着眼,说道:“哼,我的脸皮很厚吗?都被人讨厌了还能厚着脸皮再进去吗?”

贡布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达珍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达珍吼道:“你还骗我!我刚刚明明听到你说不喜欢我!”

贡布说道:“达珍......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达珍倔强地站着不动,贡布继续解释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把你当我的阿妹看待,这你也知道。我喜欢你,就跟喜欢代吉、毛措他们一样。”

达珍缓缓抬起头,问道:“那你的那种喜欢呢?你不给我,你要给谁?”

贡布不说话。达珍委屈地快要哭出来:“我就知道,你喜欢那个汉族的女孩子。”贡布默认了,达珍终于哭了出来。“你跟她才认识多久!她又蠢又笨,扭扭捏捏,到底有什么好?我哪里比不上她嘛......”

贡布说道:“达珍,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你勤劳勇敢,善良大方,是我配不上你的喜欢。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比我还要好的人去喜欢你。”达珍哼了一声,扭头就跑。贡布端着银盘子,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你的盘子......”

达珍远远地说道:“不要了。”

原来她的英雄有了要放在心上的人。

十三

拉巴回来了,安然无事,甚至比之前胖了许多。老徐要去找拉巴算账,要报警,要拼命,拉巴家的亲戚都在求情。

“看在你家闺女的份上,算了吧。事情闹大,对你闺女也不好啊……”

拉巴也跪在地上,磕头悔改。大家看到这个情景,感动地热泪盈眶,几乎就要代替老徐原谅拉巴。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徐再执意计较,就是老徐的不是了,老徐痛苦地抹了一把泪,往拉巴身上踹了一脚,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滚!”

拉巴嬉皮笑脸滚开了。

拉巴从外面弄回来了一辆自行车,车子半新,拉巴有事没事都要骑着去镇上。

“借我二十块钱,买条烟!”拉巴和镇上的几个人聚在小卖铺门口,有一说一讲着闲话。拉巴嘴里干巴巴的,他得了肝病,医生让他戒酒。拉巴嚼着槟榔,盘算着买烟。

“你都借了我五十多了,不借不借,你要还不上我找谁要去!”

“怎么?你们看不起我?我…”拉巴往石台子上一靠,抱着脑袋,美滋滋说道:“我要发财了……”

说到钱,人比人勤快。先前对拉巴爱答不理的几个人立马凑上去,问道:“怎么个事,快说说!”更有眼力见的人已经点上了烟,递到拉巴嘴边。拉巴倒是不瞒着,说道:“你们知道一根雪参能卖多少钱吗?”

一人望着天,转几下眼珠:“好几百吧,好的得三四百……”

拉巴听着笑成了花,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

“真的假的?你有雪参这好东西?”

“嗯……”

“在哪?你从哪弄得?”

“你们帮我找个买家,回头卖了钱分你们几个!”

其他人眼珠一转,相视有了主意。“好,我们去找买家,回头你得分一半给我们。”

拉巴眼珠也转了转,只说:“先去找。”

拉巴偶然间知道,马牙的深山一块地方长着雪参。雪参不多,但足够他发一笔大财。如果不是因为深山路不好走,拉巴才不舍得把这个发财的机会拱手送给别人。拉巴盘算着他的发财美梦,时时刻刻嘴角都挂着笑。

“你看那拉巴,这次回来真的变了个人,见人笑眯眯的,真是变好了。”

“是啊是啊,巴桑也能放心了……”

马牙的夜风有些冷,贡布光着膀子坐在院里的木头上,不愿进屋添衣。拒绝了达珍的婚事,巴桑很是生气,几日不与贡布说话,反而对拉巴疼爱得紧。贡布好几次想揍拉巴,但巴桑用命护着,贡布只能作罢。拉巴出了屋子,远远地坐在台阶上。“贡布,你不冷吗?”

贡布没有说话。拉巴接着说道:“篝火会已经开始了,你不去参加吗?”牧区的年轻人举行了篝火晚会,大家围着篝火唱唱跳跳,好不热闹。只要火种不进山,老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对抗不了藏区的传统。

贡布心烦意乱,不想去。拉巴拍拍屁股,出门前说道:“你不去我可去了。今晚人很多,听说...那个汉族女孩也参加了......”

贡布进屋穿了衣服,没再犹豫。草原上难得有这么热闹的夜晚,星光点点,火光映天,人们的脸庞都是金红色的。

达珍一早来找徐桑,拉着徐桑要去篝火晚会。有了达珍的陪伴,徐桑曾经对于黑夜的恐惧渐渐被克服。夜里冷,达珍准备了帽子。徐桑没有她们的那种大毡帽,戴了自己的毛线帽。围着火堆,倒也没有多冷。看见贡布过来,达珍喊道:“贡布!坐这!”

贡布看到徐桑和达珍,笑着走了过来坐在徐桑右侧。大家说说笑笑,又唱又跳。突然,拉巴站起来围着篝火跳起了草原的舞蹈。他一圈圈转着,跳着,突然转到徐桑的身前,又向徐桑伸出了手。徐桑恐惧地往后躲,达珍护着徐桑,贡布护着达珍,他们三个人像是叠罗汉般一个压着一个。拉巴怪笑着离开了。贡布和达珍起来,又将徐桑拉起。徐桑整理好帽子和衣服,心有余悸。这时达珍语重心长地对徐桑说:“徐桑,你要保护好你的帽子!”

徐桑惊讶,她首先应该保护的不是自己吗?徐桑问道:“为什么要保护帽子啊?”

达珍看了眼贡布,徐桑也望向贡布。达珍说道:“你知道拉巴刚才跳的是什么舞吗?”

徐桑摇头,她对舞蹈没有研究。

达珍说道:“那是我们藏区的一种求偶的舞蹈。”见徐桑不甚理解,达珍继续说道:“在我们藏区的篝火晚会上,单身的男子会像拉巴这样围着篝火跳求偶舞。如果人群之中有喜欢的姑娘,他会一边跳舞一边抢过姑娘的帽子。所以我说你要保护好自己的帽子。”

徐桑听完立马捂紧自己的毛线帽。原来这里没有抢钱的,有抢帽子的。徐桑追问道:“那要是姑娘不愿意呢?”

达珍说道:“如果姑娘不愿意的话,可以在私下里找到男子要回自己的帽子。一般情况下男方不会刁难,会很爽快地交还帽子。但是......”达珍说着看了眼拉巴。徐桑明白了达珍的担忧。

按照传统,如果男子有中意的人,一定要跳舞,目的是向天神坦诚自己的心意,以求天神的护佑。达珍知道贡布心上的姑娘是徐桑,可是贡布却迟迟不肯跳舞。达珍起身拉起贡布:“你喜欢的姑娘也有很多人喜欢,你不主动,她的帽子是会被人抢走的!”

贡布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跳起了舞,徐桑又想看,又不好意思直接看。徐桑看见贡布甩开长袖,威猛的草原汉子仿佛盘旋在空中的雄鹰。贡布的脚步离徐桑越来越近,徐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徐桑越发紧张燥热,于是本能将帽子往上提了提。贡布向徐桑伸出手,徐桑知道他是在要自己的帽子。突然一阵风吹来,将徐桑的帽子吹落草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贡布刚要去追,那帽子被拉巴截住。拉巴捡起帽子,笑着朝他们走来。拉巴是故意的。他假装要将帽子放在贡布手上,然后又似笑非笑地走开,看着徐桑说道:“保护好你的帽子。”

达珍一把抢过帽子,拉巴笑着走开了。徐桑看见贡布追上前去,一下扑倒拉巴,两人扭打起来。贡布在体型和力量上占据优势,拉巴只能挨揍。贡布积攒的怒气全部释放出来:“她是我喜欢的姑娘,你敢打她的主意,我会打死你!”贡布松开拉巴的衣领,拉巴软趴趴地坐下去。贡布返回到徐桑和达珍的身边,拉起徐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将徐桑送回了护林站。

第二天,贡布提着一只肥羊又来了。老徐将他和他的“贿赂”挡在门外。

“我知道,你和你爷爷又憋着什么坏呢?我不要你的羊!”

“我没有坏心思。”

“哼!你爷爷图我的木头呢!”

“我又不图你的木头。”

“哼!你是不图我的木头,可是你图我的人!你图我的桑桑!”

“徐叔,我喜欢你的女儿。”

“可是我不喜欢你爷爷。”

“那有什么关系,徐桑跟我过,又不跟我爷爷过。”

“我不喜欢你爷爷,所以也不喜欢你。”

“那也没关系,我跟徐桑过,又不跟你过。”

“你......”

在这片草原上,贡布有着狮虎的威猛,鹰犬的狠厉,他就像天神一样守护着徐桑在这里的每一天。

十四

老徐说最近几天村里不对劲,频繁有人进出。老徐尽可能仔细地检查每一个进出山林的人和车,异常地乖巧。尤其是拉巴,老徐总能看见他进山。可是一检查,他双手插兜,梗着脖子直勾勾望着徐桑,然后又望着老徐。

“查完了没?我就是去山上散散步,什么也不干。”老徐搜完身,拉巴的确什么东西也没带,只好放行。老徐眼看着拉巴大摇大摆进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徐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预备下午坐车离开马牙。

“你妈要是同意的话,我没什么意见。”徐桑高兴地捧着包,可惜她不能飞,不然真想立即飞到她的妈妈身边,问她愿不愿意有一个放牛的女婿。贡布不在家,他被邀请去山丹训练军马。徐桑和贡布走得都很急,没有来得及互相告别。

“爸,你怎么了?”徐桑看老徐傻兮兮望着拉巴进山的方向,半天不言语。“你想什么呢?”

老徐眯起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闺女,我…我怎么总感觉不安,心里急慌慌的……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啊?”徐桑拉过老徐的胳膊,将老徐拽回院里,说道:“爸,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哪有什么事?”

老徐砸吧着嘴,说道:“我总感觉拉巴那小子没安好心,憋着坏呢。可是我又看不出他到底要干什么……不行,我得去看看。”老徐巡山时被风滚木砸伤了腰,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徐桑看到老徐这般模样说不出地心疼。徐桑劝过老徐许多次,他年纪大了,可以跟县里申请退休。况且他现在腿又瘸了,巡山更是不方便,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可是老徐一个劲摇头。他把根扎在了这里,他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这片山林,给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眼看着这片草原一天比一天繁盛,夏季开满山花,冬季裹满霜雪,他看着这里的一切,常常不自觉笑着。老徐不愿离开,强撑着要上山。徐桑也不愿让步,说道:“爸,你安心在家等着,我去跟上看看。”

老徐忙说道:“不行!绝对不行!”徐桑知道老徐在担心什么。“爸,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吧。遇到拉巴,我会远远躲开,不会让他发现我的。况且山里还有别的牧民,如果有什么事我会找人求救的。”老徐还是不愿意,可是他又倔强地担心着他的林子。徐桑一咬牙,撇开老徐的手,往山里走去。老徐追了几步,腿疼得厉害,只好作罢。徐桑想着,反正时间还早,等回来再坐车也不晚。

徐桑远远地跟着拉巴,拉巴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又翻过了一座山头。远远地徐桑看见林子里又多出了几个人,都是生面孔。拉巴与那些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徐桑想听得更清楚些,于是往前靠近几步。徐桑往后看去,有个小女孩在草地上采蒲公英。她摘下一朵,然后噗地一声吹去,白色的绒伞往天上飞去,飘飘荡荡,落在四面八方。徐桑的心也痒痒,等会她也去采上几朵,然后满足地吹出去。就在这时,拉巴的声音突然提高,徐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你他妈敢骗我!说好的一根五百,这会子到了山头你说两百!还有三百呢?被狗吃了!”

“我们也没办法!哪知道这路这么难走,还得偷偷摸摸!两百已经很高了,那边说最高就两百,爱卖不卖!”

拉巴气得往身边的树干上锤了一拳,疼得龇牙咧嘴。那人又说道:“其实拉巴兄弟,我劝你见好就收。你也知道,这雪参可是稀罕物,像我们这么采摘可是犯法的。你快点个头,大家三下五除二把事办了,赶紧下山。”

拉巴不说话,那人也急得摇头,顺手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了起来。拉巴一见,忙一把抢过,厉声吼道:“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这可是山里,你不要命了敢抽烟!”

那人不耐烦地说道:“哎呀没事,我心里有数!”

拉巴胆子大,可放火烧山是要坐一辈子牢的,他不想坐牢。二人争执着抢烟,烟灰掉到了地上。

烟灰轻轻落到草上,起初没有任何反应。慢慢地,草尖冒出青烟,肉眼还不可见。拉巴等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还在忙着争执。几乎一瞬间,青烟“晄”地一下爆燃起来,火苗从草上跳到树上,从树上跳到人上,转眼间火海吞噬着一切草木,疯狂肆虐起来。拉巴等人瞪大眼睛,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用衣服去扑,用脚去踩,可为时已晚。在熊熊的烈火面前,他们现在的一切补救都显得弱小无力。火焰借着风势,从一个山头烧往另一个山头。拉巴等人被火蛇追逐着,慌不择路地逃跑。拉巴在逃跑中看到了徐桑,但徐桑在他的脸上看到的是绝望。徐桑也慌忙逃跑,低头却发现,那小女孩被吓坏了,大哭着望着火海。徐桑忙顺着草皮滑下去,抓起小女孩的手逃跑。徐桑眼见火海越来越近,热浪将她的衣裙冲起,远远将她的头发烧得蜷曲。徐桑意识到,他们来不及跑了,他们所有人都来不及跑了。她深感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可不知为何,她一心想的不是她那年迈瘸腿的父亲,不是连句道别都没有来得及说的贡布,只有这个小女孩。小女孩惊恐地望着徐桑,徐桑拉起她的手,告诉她,自己会保护她。小女孩坚定地跟着徐桑。

徐桑记得老徐曾经说过,一旦遇到山火,实在逃不了的情况下就找个地洞,把自己藏进去,或许还能活下来。徐桑看见一块大石头下有个洞,急忙拉着小女孩爬过去。

“躲在里面!”小女孩使劲把自己往洞里藏,洞口不深,好在小女孩整个人都能躲进去。小女孩望着徐桑,拉着徐桑的手让她也进去。徐桑笑了,她躲不进去。火蛇袭来,徐桑用整个身子将洞口堵住。徐桑知道,如果不幸的话,他们今天所有人,包括该死的拉巴和那些人都会死在这场山火里。可是如果幸运的话,小女孩能活下来。

十五

贡布骑着骏马,在山丹的草场上恣意奔跑。他享受山风从身旁呼啸而过自在驰骋的快感。突然天边出现一道隐约的红光,只听有人喊道:“快看,天边是什么啊?是红光吗?”

“下雪了吗?”一个人伸出手,突然惊喜地叫道:“下雪了!”

贡布骑在马背上,雪花落在青马的鬃毛上,清晰一朵花。贡布的手指炽热,才只靠近一点点,那雪花顷刻间融化。“七月的天,怎么会下雪呢?”

山丹下雪,藏区肯定也会下。不知道这场雪会持续多久,贡布临时请了假,他当时走得匆忙,家里没有安顿,也没有来得及与徐桑打招呼。如今他要先回去帮爷爷照顾牛羊。贡布连夜坐了火车,第二天凌晨才到县城。城里人群熙熙攘攘,人们指着从马牙的雪山传出的红光,好奇地谈论着。人们看见空中飞扬着雪花,一片、两片……然后是一波又一波。贡布伸手抓了一把,原来那是飞灰。

“马牙的大山着火了!”

贡布仿佛被惊雷击中,久久不敢相信。一时间人群惊慌奔走,到处都在传这个恐怖的消息。贡布狂奔向马牙。凌晨的夜空有多黑,火光就有多刺眼。头一次,贡布厌恶火焰。明明是为世界带来温暖和光明的东西,现在却无比可恨。贡布跑得气喘吁吁,从县城到马牙的路上都是人,都是车。所有人都在忙着惊慌,忙着推测,忙着救火。

大火肆虐了两天一夜,终于被扑灭。老徐心心念念的林子被烧了一大半,处处都在冒着余烟。老徐木讷地望着那座山,伸手去抓什么东西,可久久都不知道到底要抓住什么。

“桑桑呢?你见到她了吗?”

大火过后,拉巴从洞里冒出头。他躲得够快,活了下来。老徐一把抓住拉巴,问道:“桑桑呢?你见过她没?”

拉巴摇摇头,笑着说道:“我没见过。”

老徐咬着牙,颤抖着声音说道:“她去找你了啊!她去找你了啊!你怎么会没见过,你怎么能没见过呢……她到底在哪啊?”

这场山火,死了三个,失踪了一个。从山里扒出来三具烧焦的尸体,经过检测,都是成年男性。而徐桑则永远失踪了。山里没有她的尸体,世上没有她的身影。

巴桑被活活气死,结束了他长寿而固执的一生。拉巴被关进了铁牢,终其一生都要为他的无知妄为赎罪。

达珍将徐桑留下的东西交给贡布,那是一顶帽子。徐桑为来年的赛马会特意置办了一套藏服,她会在贡布向她伸出手后,坚定而喜悦地将帽子交给贡布。

十五年后,贡布又一次带着妻儿回乡扫墓。他坐在曾经被山火摧残过的这片草原中,靠在树干上久久望向山下红砖小房子。

院子已被荒废,老徐早就提交了申请回家养老。现在这个院子里开满了菊花,那是曾经徐桑亲手种下的。风吹过那一院菊花,芳香飘溢在空气里,贡布轻轻嗅着。突然,贡布的手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贡布将那东西和着枯叶一起抓起来,他看见那个东西在枯叶中发出微光。贡布用手抹去那个东西上的泥垢和土锈,擦去蒙在那个东西上的一层焦黑。贡布看清了那个东西,是他送给徐桑的月光石。三十六岁的贡布哭得不能自已,他高兴,他悲痛,他绝望地看向身后的大山,徒劳地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青草,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青草下有他最爱的姑娘,他的汉族姑娘。

“乖,别过去打扰你爸爸。”女子拉住五岁的孩子。

“妈妈,爸爸在做什么啊?他为什么在哭鼻子啊?”

“因为他刚找到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那他为什么还要哭啊?”

“因为……”

他终于永远失去了。

附:徐桑伸出手,只能看得见皱皱巴巴的皮肉。她从轮椅上滑下,跪在新长出的青草前,轻轻地抚摸着荒芜之中的这一抹绿。她知道,她热爱的草原终会重新焕发生机,草地会开遍烂漫的山花,山坡会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她看见贡布骑着雪青马在草原上恣意奔跑,永远像太阳一般热烈生长,永远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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