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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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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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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你抬头

晚风把尘土压在阿秋的肩上,阿秋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太阳落下山头。阿秋仰起头,恋恋不舍地望着飞扬的尘土。空中的那片晚霞,看起来像是妈妈和阿豆的模样。阿久伸手去抓,踉跄摔倒在阿秋的怀里。

“姐姐,那是妈妈吗?”

一 岁岁平安

放学,阿秋推门回到院里。阿久在玩泥巴,浑身是泥。看见阿秋的阿久使劲将手插进泥堆,攥满泥巴之后高叫着跑向阿秋。“姐姐你不要跑…”

阿秋假装跑得很慢。她知道一旦被追上,免不了被弄一身的泥巴。可是阿秋愿意慢慢跑,直到阿久将泥巴抹到她的胳膊上,得逞之后咯咯笑个不停,整个人扑向阿秋的怀里,像泥巴一样挂在阿秋的身上。

阿秋嫌弃地说着:“哎呀谁家的小孩啊,怎么这么脏啊…”胳膊却紧紧抱起阿久,在院子里转圈圈。

“咯咯咯咯…”阿久怕痒,笑个不停,纯真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惊飞落在墙头的麻雀。突然,屋里传出声响。阿秋急忙放下阿久,三两步跑进屋里。

还好,只是碎了一个碗。“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哪!”阿秋一边说着,一边找来扫帚。妈妈像做错事的小孩,手足无措地站在碎碗旁边。看见阿秋拿来扫帚,妈妈习惯性地往门后躲去,眼神惊恐地望着阿秋。阿秋先是一愣,继而懊悔自责不已。

“不……妈你不要怕。我拿扫帚是用来打扫碎片的,不是…要打你。”妈妈还是躲着,恨不能挤进门缝里。阿秋随即将扫帚远远地扔出屋子,然后蹲下身子将大点的碎片捡起来抱着丢到院门外的垃圾堆上。阿久疑惑地看着阿秋,她以为姐姐在玩,乐乐呵呵跟在了阿秋屁股后面。阿秋也不驱赶她,任由她跟着。

“姐姐你在干嘛啊?”阿久跑累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只有巴掌大的狗崽。阿秋笑着走到门后,将妈妈领出来。

“阿久,想知道姐姐今天给你和妈妈带什么好东西了吗?”阿秋笑着将妈妈领到屋外,脱下外套卷成一条,轻轻拂去妈妈身上的面粉。阿久一听到有好东西,呲着牙凑了上来。妈妈看到阿久,也傻傻地笑着。阿秋指着扔在菜园墙上的书包,说道:“都在书包里,谁先抢到就是谁的啊…”

话音刚落,阿久就跑了出去。阿秋站在原地,她哪里舍得去跟阿久抢。阿久打开书包,书本下面压着两颗糖。阿久一手抓起一个,兴冲冲凑上来。

“我抢到了,是我的啦!”阿久像打了胜仗的小将军,很是高兴。阿秋看着阿久,说道:“可是你一个人,却有两颗糖。另一颗糖你应该给谁啊?”

阿久看看阿秋,又看看妈妈,犹豫着。天快黑了,阿秋要做饭。阿秋将妈妈和阿久轻轻推到一处,然后笑着进屋穿上围裙忙活起来。她听见阿久在教妈妈怎么吃糖。

“妈你看,不能整个放进嘴里,要先把塑料皮拆开…”

阿秋接过妈妈揉了一半的面团,继续揉起来。她们最爱吃面片,阿秋做得不香,但没人嫌弃。

二 荣耀和自卑

阿秋生得机灵又聪明,第一次见她的人总忍不住夸她:“多机灵的女娃啊,生她的人一定更机灵。”阿秋最喜欢机灵这两个字,也最讨厌这两个字。小小的年纪,她会帮爸爸放马喂猪,收田打场。只有十岁的阿秋却能抡起两米的钢叉,将麦捆从地里高高丢起,丢到三轮车上。爸爸站在车厢高高垒起的麦垛上,汗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就像落了一场秋雨。

阿秋学习也很好。每一轮学期结束时,学校总要召开家长会,然后发奖状,发小红花。阿秋的家长从不来,大家仿佛秘密商量过似的,对她的家长闭口不提,可是对阿秋却从不吝啬夸奖。阿秋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每每有孩子不听话,或者不好好学习,阿秋就是被拿出来做对比的孩子。

“看看人家阿秋,怎么那么懂事呢!不仅懂事机灵,学习还那么好!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跟人家阿秋学学!”

“哼!学什么学!谁要学她!傻子养的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胡说什么呢?”

“我哪里胡说了,她一家不都是傻子吗!”

“啪”地一声,那个孩子的屁股上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孩子哭着跑出门,撞上端着猪肉菜的阿秋。那孩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阿秋,转而跑得飞快。高母出门去追,看见了阿秋。

“阿...阿秋?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啊?”高母气得面红耳赤,看见阿秋的那一刻羞愧不已,不知道说什么好。高宇听到阿秋的名字,急忙放下手里的木工活,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阿秋?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高宇往阿秋的身后看去,他的弟弟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阿秋,刚才…你听到什么了吗?”高母将阿秋领进屋,忐忑不安地笑着。阿秋笑着将猪肉菜放在桌子上,说道:“婶婶,我刚来。我家今天杀了猪,我爸让我端一碗猪肉菜过来,请您和伯伯尝尝。”高母搂过阿秋的手,又干又瘦,手心结着厚厚的老茧。高母背过身,抹掉眼泪。阿秋笑着就要出门:“婶婶,我家里还忙着呢,我先走了。”高母没来得及挽留,阿秋就走远了。

“哎,多好的丫头,怎么就…哎…”高母连连叹气,转身进屋已不见高宇的人影。“这两臭小子,又跑哪了…”高母找了个碗将猪肉菜扣住,不让蝇虫玷污。

“阿秋!阿秋!你走慢点!”高宇紧紧追了上去。“哎呀!”高宇突然在后面叫苦连天,逼得阿秋回头。“你怎么了?男子汉干嘛叫的那么惨!”

“哎呀…哎呀…”高宇索性坐在地上。阿秋有些担心,急忙折返回去。“你到底咋了嘛?”

“哎呀…你看…”高宇指着一滩积水,阿秋低头看去,略微发绿的积水映出两人的脸。

“哎呀什么?到底有什么东西啊?”阿秋不耐烦地问着。倒影中的高宇突然笑着说道:“哎呀,这是谁家气鼓鼓的丫头啊!”说罢看向阿秋:“这是谁家的大丫头啊!怎么跟水里那个小气包一模一样!”

阿秋反应过来,才知道高宇在逗她,佯装生气道:“你好无聊,真的好无聊。”说罢转身往家走。高宇急忙跟上,想尽办法出丑,逗阿秋开心。阿秋噗嗤一声笑了,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干嘛一直跟着我?”阿秋喜欢低着头走路,幸好这村子是她土生土长的地方,即便闭着眼睛她也不会撞上什么墙。高宇总觉得愧疚,毕竟那番伤人的话是他的弟弟说出来的。

“阿秋,对不起。”高宇郑重地拉住阿秋,诚恳地道歉。阿秋怔了一下,随即抿着嘴巴,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高宇说道:“我知道你刚才肯定听到我弟弟的话了。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不懂事,回头我揍他!”

阿秋的脸瞬间红了,不是因为羞耻,而是生气。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病,为什么妈妈偏偏得了这一种?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得病的人偏偏是她的妈妈?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家庭,为什么偏偏她生在了这个家里?四口之家,两个傻子。阿秋委屈地红了眼眶。但是爸爸常说:“人吃五谷生百病,要学会看开。”爸爸看开了没,阿秋不敢说。只知道妈妈经常在犯病的时候大嚷大叫,疯癫不受控制,爸爸便会打她。手边有什么工具,顺手就拿来用。妈妈渐渐被打得平静下来,然后躲在麦垛里,一个劲盯着麦草,不哭不闹。

比起阿久,阿秋是幸运的。生下阿秋的时候,妈妈身体弱没有奶水。阿秋是喝着猪奶、面糊长大的。而阿久吃上了妈妈的奶水,渐渐变得跟妈妈一模一样,反应迟钝,行动缓慢,在学校里不受待见,成为孩子们争相欺负的对象。后来阿久退了学,阿秋在学校学到什么,回到家就教给阿久什么。

阿秋倔强地仰头,愤恨地望着高宇。她多想说一句:“管好你的弟弟,不要随便骂人。”可是话到嘴边,阿秋说不出口。高宇没有做错什么,骂人的又不是他;他的弟弟做错了吗?他只是说出了一个大家避讳的事实而已。一瞬间,阿秋觉得委屈至极。

“你不要跟着我了,我要回家。”阿秋没有回头,快步跑回了家。高宇看着阿秋的背影,说了什么,没人听到。

三 大人的格林童话

阿秋默默地刻苦学习,只为将来某一天,她足够幸运能成为一位神医,或者遇上一个神医。她要医好世上所有这种痴傻病。高考的那天,爸爸忙着干活,妈妈忙着发呆,只有阿久无忧无虑地和狗崽阿豆玩闹。阿秋一个人走进考场,神情像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她皱着眉头做题,有得心应手的,也有不知所措的。突然楼外传来吵闹声,尖利刺耳。临窗坐着的人好奇地巴着脑袋往外看,监考老师急忙将所有窗户关上,窗帘拉上。原以为这样就听不到吵闹,可是外面的叫嚷声越来越大,像是一个女人在闹。

阿秋坐在后门角落里,埋头做题。

“我要找阿秋!阿秋!”阿秋猛然抬起头望向厚厚的密不透光的窗帘。

“我找阿秋!”

“这位家长你冷静,考生正在考试。”

“不行,阿秋!我找阿秋!”

“这里没有叫阿秋的,你再胡闹我叫警察了啊!”

巡考的老师走过,一个疯女人闹着找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那个人干什么的啊?”

“找她女儿,叫什么阿秋。”

阿秋撇下笔,举手示意。“老师,我交卷。”阿秋空了一半的卷子,在监考老师惊愕的目光中收拾东西跑出去。妈妈正被保安架着往外赶,阿秋冲上前推开粗鲁的保安。妈妈头发凌乱,拉扯中乱了衣服。不知又跑去哪里了,衣服上挂着水渍和泥巴。看到阿秋之后,妈妈安静了下来,抓着阿秋的手傻傻地笑着。

“妈,你跑去哪里啦?脸上都是泥。”阿秋用袖子擦了擦妈妈的脸,帮妈妈重新整理好衣服。妈妈拉着阿秋的手,一遍遍嘀咕着:“阿秋,我的阿秋。”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阿秋拉着妈妈的手:“妈,我们回家吧。”

妈妈痴痴地看着阿秋,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笑得很开心。

“妈,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啊?”

“我来找阿秋啊。”

“找我做什么,我等会就回去了。”

“我怕你丢下我。”

阿秋鼻子一酸,拍了拍妈妈的手。“我哪都不去,妈你在哪,我就在哪,好不好?”

妈妈没有回答,痴痴地望天。

高宇大阿秋一岁,两人参加了同一年的高考。高宇学习不好,却意料之外考了高分,阿秋落榜,没有大学可以上。

“你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再考一年,学费我会帮你的。”落榜的是阿秋,焦急的却是高宇。阿秋看着高宇,摇了摇头:“上学有什么好的,我好不容易摆脱学习,才不想再学一年呢。”高宇清楚知道,阿秋言不由衷。阿秋喜欢看书,喜欢写作。一起长大的岁月里,高宇看见阿秋常常一个人坐在安静的榆树旁,或者背靠粗壮的白杨树干,怀里抱着一本老旧的书。高宇对书没有什么兴趣,可因为那个人是阿秋,高宇格外留意。曾有一段时间,阿秋从老师的口中迷上了格林童话。

可是那个时候,镇上的书店还没有格林童话。

“小伙子,找什么书?”直到高考结束,高宇专门去了县城。

“格林童话,有没有?”

“有。要哪种?”

高宇愣了,同样是格林兄弟写的童话,难道还有不同的版本?

“有哪种?”

“便宜的贵的,薄一点的厚一点的。”

“我要最大,最厚的。还有…好看一点的。”

老板娘笑了:“这么大个小伙子,还喜欢看童话啊…给,这本书封面好看。”

“多少钱?”

“135,给你抹个头,给130。”

高宇在县城的砖厂扛了一个月的砖头,将童话哼哼哧哧背回了家。

高宇买书,破天荒头一次,可把高母高兴坏了。可高母连书名都没有看清,那本书就不见了。

阿秋坐在安静的角落里,捧着一个本子写写画画,连高宇走近都没有发现。

“哎!写什么呢?”高宇将书藏到身后,笑着凑上去。看到高宇走近,阿秋合上了本子。“随便写写。你不是在打篮球嘛,什么时候过来的?”高宇十九岁,却已有成年男性的壮硕和高大。风吹日晒下,这里所有的模样都是棕黑色。

高宇抬了下眉,说道:“玩累了,我也想像你这么安静坐一会。”

阿秋微微笑着,站了起来。看见高宇不似平时大方,便问道:“你今天怎么鬼鬼祟祟的?”

高宇说道:“你先把眼睛闭上。”

阿秋闭上了眼睛。许是打球的缘故,高宇的手掌火热。四只手触碰到一起的时刻,阿秋本能地想抽回手。高宇一手捧着书,另一手牢牢抓着阿秋的手腕。

“好了,睁开眼睛吧。”高宇轻轻松开了阿秋的手腕。

阿秋睁开眼睛,格林童话四个大字映入眼帘。那缤纷梦幻的封面,是阿秋梦寐以求的世界。阿秋惊喜地笑了起来,高宇看见阿秋的反应,满意地背着手。

“这书是你的吗?”

“现在是你的了。”

“你要送给我?”

“反正我又不爱看。”

“不爱看那你还买?”

“我好奇啊。拇指姑娘的故事老师讲了一半,你帮我看下结局,看完了讲给我听。”

“那你自己怎么不看?”

“我懒啊。”话还没说完,高宇被拽去打篮球了。阿秋抱着那本书,开心地笑了。自那以后的许多日夜里,因为这本书,阿秋的生活有了一点期盼。

四 只要天不塌,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家里忙得一塌糊涂,日子依旧过得紧迫。妈妈还是往外面乱跑,不再上学的阿秋时刻守着妈妈和阿久。阿久渐渐长大,与正常人的差异越发明显,活脱脱另一个妈妈。爸爸埋头只顾种地干活,累得不像人。阿秋天不亮就起床,为爸爸煮好面糊,然后喂妈妈,喂阿久,然后喂鸡喂猪,喂狗崽阿豆,最后喂自己。

“嗵嗵嗵!”有人在敲门。狗崽阿豆也张着大嗓门叫唤。阿秋放下菜篮子打开门,原来是张叔。

“张叔,快屋里进。”阿秋热情地招呼张叔,张叔笑意盈盈,看着阿秋满眼慈爱。“娃儿,你爸在不在?”

“我爸去镇上推磨了。”

“哦,这样啊。”

“张叔,您找我爸有什么急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你高伯伯家的儿子要订婚,请你爸过去热闹热闹。”

阿秋愣了一下,随即眨眨眼睛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着说道:“那我爸回来,我跟我爸说一声。”

张叔笑着摸了摸阿久的脑袋,说道:“晚点我再过来,还有其他事要跟你爸说。那娃儿你先忙,叔先走了。”

阿秋关上门,将眼泪憋回去。她有什么可埋怨的,从来都没有人给过她什么承诺。她望着坐在石阶上傻傻发呆的妈妈,阿久也傻傻地笑着。阿秋也傻望着天,她想,反正天永远也不会塌。

只要天不塌,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妈妈又一次跑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爸爸一遍遍又骂又哭,五十多的男人哭得满脸泪痕。“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到底为什么让我过得这么苦,这么难…一个个都是孽障…孽障…活活受罪啊…”

阿秋站在门外,无声地抽噎。她已经在努力懂事,努力生活,为什么还会是爸爸口中的累赘孽障。爸爸骂累了拿着手电筒出了门,他得去找妈妈。家里停了电,矮小的土屋在漆黑之中显得诡异。阿秋带着阿久出了院子,坐在巷口拐角的高坡上。八月的月亮,总是比其他时候更亮。

“姐姐,月亮好大啊…”

“对,很大,很亮,像你的圆脸蛋。”阿秋摸了摸阿久的脸,冰凉的。阿秋敞开衣襟将阿久整个抱在怀里。

“姐姐,你的怀里真暖啊…”

“暖和就好。”

“可是妈妈去哪了,我要妈妈…”

“妈妈和爸爸…等会就回来了,乖…”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出门一样,爸爸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面。他们彼此不说一句话,但永远都会回家。

山里的八月,晚上更冷。他们说在山里的水沟旁发现了一个冻死的女人,他们还说那个女人是阿秋的妈妈。

阿秋从始至终没有去看一眼,她将阿久带得远远地。

“姐姐,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妈妈她……这次走得有些远了…不过会回来的…”

“还要多久啊…我想妈妈了。”

“你攒够一百个满月,妈妈就回来了…”

阿久望着圆圆的月亮,眼里是期待的小星星:“真的吗?”

阿秋点点头:“真的。”

“那从这个开始好不好?这个圆圆的月亮我也要!”

“好…”

原来就算天塌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五 归处

六年来,阿秋经常收到信。高宇用最细致的笔触告诉她大学生活的模样,告诉她大城市有什么,没有什么。阿秋安静看完信,然后整齐捆在一起放进木柜里,任由它们蒙尘。

爸爸一如既往地劳累,比以往更沧桑。阿久终于长大成人,她很笨,可是她会笨拙地帮阿秋干活。

天气晴朗,适合晾小麦。阿秋在院子里铺上晾布,将湿漉漉的小麦铺在上面,用钢叉不时扒拉,以便更快晾干。狗崽阿豆垂垂老矣,阿秋知道它终究会离开。果不其然,阿秋看见阿豆出了门,慢慢腾腾地往山坡走去。

听老人们说,猫狗这种动物最有灵性。当预感生命不多的时候,它们会悄悄离开家,自己去寻一个安静的地方,等待死去。

阿秋紧紧跟在阿豆的后面,谨慎地躲着,不被阿豆发现。她知道,阿豆舍不得她们,正如她们舍不得阿豆一样。阿豆走得慢,从早上走到了黄昏。夕阳洒下最后一片余晖,金黄的晚霞披在山坡上一处开满野花的土丘上。阿秋看见阿豆嗅了嗅野花,仰头看了看夕阳。晚风吹过,吹起阿豆背上的毛。阿豆突然回头,阿秋躲在坡下,捂着嘴。那股晚风将阿秋的发香带给了阿豆,阿豆犹豫着,垂下头迎着夕阳,往山坡的另一头走去。

阿秋躲在坡下,没有再追。

阿秋回家已经很晚,爸爸正在和阿久装小麦。爸爸看见阿秋红肿的眼睛,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哭了?”

阿秋摇摇头:“爸,我没事。”

爸爸总觉得院子里又少了什么,问道:“狗呢?”

阿秋忍着哽咽,说道:“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阿秋不知道阿豆最后去了哪里。茫茫十万大山,它选了哪处。

六 阿秋,你抬头

爸爸胃疼,磨面的事情自然落在了阿秋的头上。

“爸,你进屋休息去,剩下的事情我来。”阿秋将爸爸推进屋里。爸爸拗不过,只好躺下休息。小麦装在尿素袋子里,阿秋试了试,果然提不动,更别说阿久了。两个人捏着袋子的两头,往三轮车上抬。

阿秋戴着套袖,紧皱眉头,咬着嘴唇,生生拼着力气往车上扛。突然院门被推开,阿久率先抬头。

“是…是…是高宇哥哥…姐…姐…高宇…哥…”阿久说话不利索,断断续续说了一阵。阿秋忙着干活,没有在意阿久的话。突然有个什么名字硬生生闯进脑海,阿秋恍然抬头望向门口,泪水当即夺眶而出。

高宇走进院子,他看见阿久傻傻看着自己。阿秋将她照顾得很好,从头到脚干净利落,头发干净清爽。院子里有一个菜园,种着油麦菜,胡萝卜,芫荽…沿着园墙的一周种着向日葵。金黄色的花朵迎着阳光,灿烂夺目。可是高宇的眼里,只有那个瘦瘦黑黑的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阿秋,我回来了。”高宇的脚步停在阿秋身前,接过阿秋手里的尿素袋,一把扛上肩头,丢进车厢里。阿秋恍惚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找你啊。”

“找我做什么?”

“阿秋,你愿意多做一个人的饭嘛…”

“可他们说,你早就结婚了。”

“那是我弟弟。”

“可你不在大城市待着,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喜欢这里。”

“你不该回来的。这里又穷又苦,你浪费了你的才华。大城市才适合你,你不该回来。”

“你知道的,从小到大我哪有什么才华。而且大城市不缺我一个。大城市、繁华、金钱...也许这些对有些人来说很重要,但对我来说,这些都算不上要紧。阿秋,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心也在这里。”

阿秋再听不清高宇说了什么。她历经艰辛撑到现在,从不敢想这个人还会回来。

“阿秋,从今以后,一切有我。”高宇坚定地望着阿秋。他日夜渴望的土地啊,依旧陪伴着他心上的姑娘。

阿秋抱着高宇,抽噎不止。爸爸听到动静跑了出来,看见高宇的那刻瞬间红了眼眶。他那苦命的阿秋啊,终于遇上了心软的人。

阿秋有更多时间去写,高宇做着木工活。看见木头里藏着一只毛虫,高宇拎起毛虫丢到阿秋的本子上。阿秋吓得跳起,拿着本子就要打。高宇大笑着问道:“你在写什么啊?”

“随便写写了。”

“那么…你的书里会有我吗?”

阿秋笑了起来:“不知道…不…知…道…啊…”

附:那天晚上,一只狗从山上下来,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阿秋家房后的草坡上。那里没有美丽的野花,没有温暖的阳光。那只狗满意地卧在草丛里,听着墙的那边熟悉的声音,渐渐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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