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从记事起，我是多么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

那些孩子和我同龄，却比我幸福的多。他们可以转过身来，叫一声“妈妈”，在转过身去，叫一声“爸爸”。遗憾的是，我从来就没有机会叫一声“爸爸”，因为我从小丧父，是母亲一个人把我们三个孩子拉扯大。尽管母亲对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没有父亲的人生，毕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生。这么多年来，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在我们的脑海里，没有什么印象，没有什么记忆，没有什么生活轨迹。我只知道，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生活教会了我们：你们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你们的人生务必要坚强、坚强、再坚强。什么是坚强呢？坚强就是没有眼泪，因为即便流了泪，也没有那个叫做“父亲”的人，来为你轻轻擦干。坚强就是要直面人生，因为即便不能直面人生，也没有那个叫做“父亲”的人，来为你遮风挡雨。

因为没有父亲，也就没有开口叫过“父亲”这个词语，没有父亲的日子我已经适应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叫一声“父亲”了，直到我结婚。生活给了我一个惊喜，我这才知道，其实我是有父亲的，我这辈子也还是有机会叫某个人一声“父亲”的，他就是我家先生的父亲，我的老公爹呀！

活了二十三年，生命中一下子有了父亲，这时候，我竟然对这个称呼，无论如何却是叫不出口了。第一次叫的时候，我可是犹豫了很久，那是在我的结婚典礼上。

说起我先生，老家是中原大地，听说他们那个地方还有个风俗，管自己父辈中的老大叫“伯”，老二叫“爹”，老三以下都叫叔，按年龄大小“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依次地叫。我的老公公是家里的老大，所以他的几个孩子都得叫他“伯”，不能叫“爹”。瞧这风俗，真是怪的很哩！自己的亲老子，不能叫“爹”，得叫“伯”，自己的亲二叔，不能叫“叔”，反倒要叫一声“爹”。这可是个离奇的叫法，有多少人，就可以把多少人都能整晕了。这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本来我连一声“爸爸”，都叫不出口，再让我叫“伯”，我更是想不通，这一想不通，就更叫不出口了。

怎地办呢？在偌大的婚宴上，不叫是不可能的。再者说了，还有个大红包可是在那个人的手里捏着呢!那个大红包就是改口费，咱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不是？思来想去，我也算是灵机一动，脱口喊了一声“老爸”。我觉得叫“老爸”，好像更自然一点，它不像“爸爸”那么生硬，又避免了叫“伯”的难堪，一个“老”字，可是涵盖了他作为一个老父亲所有的骄傲和体面。听到我喊他，他也激动得不行，毕竟这是娶儿媳妇，美到天上的事情哩！

再以后，我就“老爸”“老爸”地叫着，时间一长，我的先生，也不愿意再喊他“伯”了，也是一口一个“老爸”叫着，看看，榜样的力量当真是无穷的呀！那一年，女儿考上大学，我们送女儿去学校，一家三口顺道去先生的老家转了转，代表公婆见了村里的那几位亲戚。这些个亲戚当中，就有那个所谓的老二，公公的二弟，按照规矩，我们得叫一声“爹”的。先生叫了一声“爹”，我感觉到此刻的先生，好像也很不适应的样子，毕竟离开了这么多年，叫起来不再那么顺口。想这一个“爹”字，不伦不类的，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我就一直低了头，最终没喊出来，想来人家肯定会笑我没礼貌了。笑话就笑话吧，横竖是咱的不对，还怕别人笑话么？

说起来，我第一次和老爸打交道，还有一个小故事哩！那是在结婚之前，有一天，我的这个准公爹从乡下来看我们，还带来了一千块钱，说是让我们结婚用。当时的一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以他们家那个条件，筹集到这笔钱应该是很艰难的吧！我高兴坏了，把这钱小心翼翼接过来，还没缓过神来，哪料到老公爹迟疑了一下，又冒出来一句：家里要添猪仔，得二百块钱呢！吓得我赶紧从那一叠钱中，抽出来二百块给了他。心里不得不佩服，这有文化的种地人可真不能轻看，前后五分钟，就能让你来个冰火两重天的呀！

听先生说，他的这个父亲，骑自行车的技术那可是一流的。可以放开双手，只用两只脚保持住平衡，像杂耍一样自如。还可以一手抓住车把，整个身子侧卧在车子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抓地上的物件，这倒是有点哈萨克族表演“叼羊”的节目，很有些意思。况且在那个年代，有着这样的技术，应该是很让人羡慕的。我就想着盼着，期待着哪一天老爸也能给我们表演一次，但我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过，以至于我数度怀疑先生是在撒谎，在编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故事。但依着先生的人品，又不是个撒谎的人，况且编排出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来，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最终我还是坚信，这件事它肯定是真实存在的，许是老爸觉得在我们小辈面前，纵是有那么一两手绝活，也不方便露的吧！

有一次先生出差，出去的时间很长，他放心不下父母，就打来电话，吩咐我去乡下看看老人。公公婆婆见了我，自然开心得不行，杀鸡买肉的，忙乎了好半天。第二天我走的时候，老爸送我到车站。坐在班车上，看着眼前这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我还在想着，我家先生嘴里说的那个骑自行车的高人，真个是他么？说实话，我的脑海里，怎么也不能把那件事和眼前这个老人，联系到一起。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爸竟然从附近的小商铺给我买了一包口香糖，从车窗外递给了我。我当时是哭笑不得，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会再青睐这种东西呢？想必他一时间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东西吧！我怎能辜负他的心意呢？我就当着他的面打开了口香糖，吃了一块在嘴里，一滴眼泪突然想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我忽然觉得，就这，已经足够了。从小到大，我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叫做“父亲”的人给我买过任何东西。眼下我手里拿的，嘴里吃的，是一个父亲给孩子买的礼物，即便再廉价，再不值钱，它都是天下最最珍贵的礼物，它是金子，通体闪着熠熠的光芒。

在老爸病重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望他，看着他日益消瘦的样子，我的心里是那么地难过。我在想，我好不容易有了个父亲，这个老人是那么地平凡，他生存在这个世上，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和任何事，老天爷，你不会这么残酷吧！

但他还是早早地走了，他的人生定格在六十九岁。他去世后，先是停在殡仪馆，三天后又埋在了山上。他的几个子女，哭得伤心欲绝，而我只知道默默地流泪，却喊不出一声来。我发现突然间，我竟然失能了，我又不会喊“老爸”了，我真是一个不孝的人呀！

老爸坟头的乱草一直在抖动着。我知道，那个叫“父亲”的人走了，彻底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叫父亲了。

我又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202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