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曾经在山东老家一个偏远的小村子住过一段时间,前后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吧。我住在叔叔家,和我们同住的还有我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
那时候的日子确实是太穷苦了,家家户户都是窝头,能吃饱饭都很勉强,别提吃菜了,更别提吃肉。不过奶奶和叔叔对我非常好,在那样条件艰苦的日子里,还经常拿家里的粮食换一些白面馒头给我解馋,他们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有一次我居然吃到菜了,更重要的是我吃到肉了,正宗的芹菜炒肉,是叔叔亲自下厨炒的。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叔叔不会炒菜,却原来是我想错了,不是他不会炒菜,而是他没有东西可炒呀!
那是一个冬天,好像还是个集。农村的集多,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热闹得很。那天正赶上没课,我就去赶集。集上的人可真多呀!集上好吃的东西也真多呀!在我们的眼里,只对那些吃的才感兴趣,其次才是玩的东西,吃饱了才有劲玩,空着肚子可怎样玩呢?去的时候叔叔给了我一角钱,当我手心里有了这个东西垫底之后,我就开始思量着,到了集市上我要先买什么,再买什么,当然全都是好吃的东西。同时,我还要甩下我的那些个小伙伴们,再要好的也不行。他们的经济条件比我还差,若是和他们一起去赶集,我的那点小钱,买点吃的都不够塞牙缝。所以我要自己走,而且还要一路上闷着头,做出低头瞅钱的样子。万一扬起脸来看见一两个认识的那可就惨了,整个计划都得泡汤。
回去的时候家里正在准备晚饭,奶奶已经坐到灶旁准备烧火,而叔叔则坐在那里收拾菜。那些菜粗粗壮壮,一根一根。叔叔把那些个长得像草的东西用刀切成一节节,还有那些个乱喷喷的叶子也一并切好,放在一起。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认识这是芹菜,还是叔叔告诉了我这菜的名字,我觉得好稀奇。我还看见旁边有一块肉,肉我认识,不仅认识,此刻它在我的心里比我的亲爹亲娘还要亲千万倍哩!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经多久没吃过肉了,上一次吃肉好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吧!不然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那块肉很肥,白花花的,四四方方,有点像我吃过的白面馒头。但我知道它可比那馒头好吃多了,这么看着想着,我的口水眼见着就要流出来。
尽管中午我在集市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但那又算什么呢?我这肚皮又怎会轻易得到满足和过瘾呢?整个黄昏我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老师留的作业我根本做不进去。我悄悄去灶房好几趟,我在想,我亲爱的叔叔什么时候才给我炒菜呢?这个菜叫芹菜炒肉,还是肉炒芹菜呢?算了,不管了,叫什么都中,反正就这两种食材,谁做主角谁为配角,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过不了多久,它们都会进到我的肚子里去的,我才是它们的主角。
一直到太阳落山了,我终于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我敢打赌,这是我在这世上闻到的最好的味道。那种肉香,再加上芹菜的清香,混合出来的又是另外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多么好闻的味道呀!我赶紧跑进厨房里,把门从里面关上,关得紧紧的。要知道隔壁住着我一门亲戚,可不能让他们家闻到这香味了,不然的话,这后果我想都不敢想。那时候炒菜可没有什么抽油烟机之类的东西,全靠把门开大让油烟气散出去。此刻我的叔叔可是受了累了,他本来就咳嗽,让我这么一搞,咳嗽得就更厉害了。可眼下,我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呢?
那盘菜终于呈现在我的眼前了,肉是肉,芹菜是芹菜,都颤巍巍地挤在一个盘子里,等着我检阅呢?我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等什么“一二三”的口号,我的这张嘴,此刻就是一个现成的检阅工具呢!拿筷子的时候,我的手明显地抖得厉害,就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一样。当然,这种病名在当时我可是不知道的,这也是后来看了书看了电视,才晓得。
那是我记事起吃的唯一最好吃的菜,是唯一,不是之一。肉是唯一最好吃的肉,芹菜是唯一最好吃的芹菜,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清楚。想想吧,旁人家的孩子都是窝头咸菜,我可是吃的白面馍馍,外加芹菜炒肉的呀!姑且就叫芹菜炒肉吧,因为芹菜确实比肉多得多。
这么多年来一想起那顿饭,我嘴里的味蕾立马就会发生响应。什么山珍海味在它面前,都会变得黯然失色,味同嚼蜡。我也曾尝试着做过无数次的芹菜炒肉,或者肉炒芹菜,想找回当初的那个味道,那份感觉,但一次都没有成功。我又想着应该是我的烹饪技术不过关不到位,便又去了街上的餐馆,不只去一家,去了很多家,知名的,不知名的,我都进去过。我进去的时候根本不拿菜单,而是直接指名要一盘芹菜炒肉,或者肉炒芹菜。肉还是那个肉,芹菜还是那个芹菜,可惜那么多大师傅都做不出那个味道,是他们的技术没有我叔叔的好么?
一直到现在,我先后生活了好几个地方,也搬了好几次家。每到一个新地方,我还会不懈地去找寻当初那个让我垂涎欲滴的味道。
而那两个疼我爱我的人,也早已经离我而去了,他们真是走得太早!等我工作了,有工资了,生活条件好了,能让他们顿顿吃上白面馒头了,却已经天人永隔,孝敬无望。
一想到这,我的心就好痛好痛。
2022.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