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爹

我的公公去世已经六年了，现在回忆起来，音容笑貌，犹在面前。而伴随着他的那些个陈年往事，也被时光带着一同穿越过来，历历在目。然提起笔来，又不知所云。

公公身材不高，其貌不扬，可能由于年轻时期长期干农活的缘故，使得他过早就变成了一个干瘪老头，弯腰驼背，老态龙钟。

公公和婆婆开了一家小卖部，早些年间生意不是很好，公公就又在小卖铺里摆了个修鞋摊，专门替人修鞋。可他这位老先生，似乎天生就不是一块修鞋的材料。倒不是说他手艺不行，而是因为他这人过于实在，尽说些大实话，有些大实话就像一把刀子，一头戳到顾客的心尖上，弄得人家就很生气。都说顾客是上帝，人家上帝掏了钱，在他这里连个好话都没落上，由此可想他的生意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比如说某次，顾客甲拎了双破旧的鞋子来让他修。看着那双鞋破得不得了，他就显出极不情愿揽这生意的意思，边给人家修鞋边嘟囔：“这鞋都坏成这样了，就是修好也穿不了几天，还不如去买双新鞋来穿！”

再比如某次，顾客乙上门修鞋。人家心里高兴，特意和他聊聊天，说：“我女儿上卫校，今年就要毕业了！”我那不合时宜的公公，不晓得当时在想什么，反正是立马接上了话搭上了腔，但说出的那句话能把人家气死。你听他说：“现在上卫校的将来根本找不到工作，市场早就饱和了！”把对方怼得呲牙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要不是还有一只烂鞋在他手里攥着，早就夺门而去了。

还有一次，同公公年龄一般的顾客丙来找公公修鞋。人家老汉兴致高涨说了一句：“我看这个小地方不错，打算在这开家幼儿园，一定能挣钱！”这时候，眼见我公公的嘴唇动了动，又要准备搭腔，饱受其害的婆婆赶忙一把扯住他，不让他讲话。等那老汉走了之后，婆婆就问公公：“如果我不拦住你，你准备想说啥？”公公咂咂嘴，满不在乎地说：“我想说你都快入土的人了，还开什么幼儿园？”

瞧瞧这老头，是不是实在得过于迂腐可爱？

我曾经为他和婆婆办过一份商业保险，需要他们老两口亲自到保险公司认定核实。当时保险公司的一名经办人看了我公公一眼，眼见得面前这人身材消瘦，弱不禁风，就觉得情况不好，直接说了句：唉！看样子这是个赔钱货啊！敢情这保险公司的人也是个直肠子，说话风格和我公公如出一撤。但这种情商太低的话，公公说别人可以，若是别人说他，他可就不干了。老头听完后，气的脸当即就绿了，这还了得？士可杀不可辱！言说咱赶紧回家，这保险不办了，还说那保险公司的欺负人，狗眼看人低。最后还是我们大家劝来劝去，好说歹说，他胸口的这口怒气勉强算是压了下去。其实在那之前，我们曾带他去医院做过一次全面体检，别看人矮小瘦弱，那身体素质可是杠杠的。医生告诉我们，说他各方面的指标都正常，身体里的各个零部件都相当健康，和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公公的身体素质虽然很好，但是他有个毛病，就是喜好这杯中物，尤其是早上起来空腹喝。他是个有点小文化的人，但是在喝酒方面，显然他没有正确的意识，没有任何的保健常识。而且他舍不得喝好酒，平日里喝的，都是柜台上摆的那种档次最低最便宜的白酒。每天早晨起来，趁婆婆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倒上一两杯喝掉，就算婆婆知道也晚了。可能他觉得这偷着喝酒，就像是玩捉迷藏的游戏，因为没被婆婆发觉，对他来说每天都是赢家，就好像自己赚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开心得不得了。

现在想来，有文化和没文化确实不一样，有很多文化和有一点文化更是有区别。那些文化底蕴深厚的人，对人生的体验和尊重就不用说了。而那些大字不识的老农民，也因为对知识的敬畏，从而可以演变成他们对生命的敬畏。他们可以听从别人的劝告，可以改变那些不良的生活习惯，从而让他们的生活质量可以变得好一些，他们的生命也因此可以存活得更长久一些。唯独像公公他们这样的人，是最可悲的。因为上了几年学，懂那么一点点文化，尽管这一点点文化也只能是让自己，对许多事物达到一知半解的程度。但就这，已经让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哪些习惯对人身体好，哪些毛病对人身体不好，一些很简单的道理，恰恰都被他们忽略了。他们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身体，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存，任性主宰自己的生命。想想看吧，这长年累月，每天早晨起来空腹喝酒，纵使铁打的身体也会吃不消的，况且是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叫我们说他什么好呢？

因为喝酒这件事，婆婆可是给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没少告状。我们也苦口婆心，把那其中的厉害不厌其烦给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你说你的，他喝他的，你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吧！总之，这样不良的生活习惯，造成他多年以后血压飚高。而得了高血压的他，又自作主张自个当自个的医生，不好好吃药。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吃上一两颗，感觉好一些，就随便把药停下。尤其是在他最后病重的那段时间，躺在床上不能动，婆婆给他的药多半都没吃，而是被他偷偷地塞到被褥下面。当他去世以后，婆婆收拾他的床铺时才发现，床下面塞了好多药。不知道那时候他拒绝吃药，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是依旧存在一丝侥幸的心理，认为这个病不吃药应该也能捱过去？

他前后共经历过三次脑淤血，送到医院一般要住个十来天左右的样子，考虑到他上了年纪，医生也不愿意轻易给他做开颅手术，都是给他打针吃药，让里面的淤血自行慢慢消融。但他的病情一次比一次厉害，最后一次还是没能挺过来，连医院都没有来得及送到，才69岁就离开了我们，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到惋惜的事情。

那时候，为了让病中的公公不感到太寂寞，我们曾经托朋友找了一条哈士奇狗给他作伴，那条狗很乖，总是寸步不离陪着他。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婆婆就把公公的辅助运动器械给推了出来，让他活动活动身体。就这样，公公在前面扶着那个器械，一步一步缓慢地移动着脚步。那个小狗就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追随着，有时候嫌他走的慢，就跑到他的前面，再回转身来用牙咬了他的裤腿，拉着向前走。那段时间，公公的日子过得还是蛮开心的。后来因为这狗老是会在店里惊扰别人，所以不得已我们又把这个狗送出去了。想来没有小狗陪伴的日子，公公一定很失落。

快入冬的时候，婆婆专门开上三轮车，拉着他去附近的公园转了一圈。大概那时候，婆婆已经感觉到公公时日不多了。当时公园看门的还不让他们进去，婆婆就跟人家说了很多好话，最后才算勉强同意。婆婆开着小三轮，拉着我的公公，在那个不小的公园里，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看了整整一个下午。婆婆后来跟我们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口中的语气，都是淡淡的。我知道在这平淡的背后，掩盖着的是她那一颗难过的心。她这是在用她的从容，再送自己的老伴最后一程呀！

公公去世后，我们把他的墓地选在了已逝外公外婆的附近，想来他应该不会感到太寂寞吧！毕竟在那边，还有两位老人在护佑着他，陪伴着他！

他应该会高兴的！

202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