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

伊尔根

老丁是我的邻居，我住四楼，老丁住一楼。算起来我俩做邻居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我装修房子的时候，老丁已经住进来了。装修房子要用水，但小区水管员找借口硬是不给我开栓。老丁了解情况后爽快地对我说，不就是用点水嘛，多大个事啊，你就上我家打水，不用给钱，用多少随便！老丁的话让我感动，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所以我庆幸遇到了一个有古道心肠的好邻居。老丁的话也让我不安，我们这个地方有水主财旺的说法，我要是无缘无故用人家水，等于败了人家的财运，要是给钱又显得小气，并且我这个人好面子，如果连开栓放水这点小事也搞不定，那显得自己太无能了，这样尽管我很动心，还是委婉地回绝了他。第二天水管员就开栓放水了，至于我用什么办法让他回心转意，就不用说了吧。

我装修房子过程中，老丁会时不时上来看看，并且给我提出了一些中肯意见，他说水笼头一定要买品牌货，地面瓷砖一定要镶实，夹心板一定要买甲醛含量低的。那时我对如何装修房子一窍不通，所以老丁的意见很受用。很快镶厨房瓷砖了，瓦匠说原来电线开关的位置不合理，必须改正。老丁适时出现了，他说小赵你要雇电工啊，你要是放心的话我给你干得了，市面大行是工钱八百，我只对半收你四百。老丁又说小区里很多人家的电工活都是他干的，电工活要把原先下的电线给换了，要移动若干开关，要重新加若干开关......，总之活很多很累很麻烦，我们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肯定保证施工质量。我对电工活虽然陌生，但凭直觉判断工钱四百肯定不多，并且老丁先前还曾大度让我免费用水，这个情义不能不考虑，何况用谁都是用，于是便痛快答应了他。

真正干起来才发现，电工活并不好干：原先的电线容量不够必须更换，由于管线细造成摩擦力很大，这样把电线从一端拽进另一端相当不易，如果不幸拽断了，就要穿铁丝重新拽，那样就更费劲了；移动开关和新加开关要先用电钻啃一个槽，再用凿子凿洞，电钻和墙壁一接触，屋里灰尘暴土，声音震耳欲聋。看着看着我发现了问题，就是凡是出力和埋汰的活都是老丁的搭档干的，老丁相当于只管看不管干，至于怎么连电线，老丁更是一窍不通。

改卧室电路时，我和老丁发生了一点小争执。我说要进门开灯，床上关灯，老丁说那样改线工作量太大了，也根本没有必要，但是我坚持要改，老丁虽然老大不情愿，但还是按我的意思做了。很快电工活结束了。一天中午，妻子打来电话，说老丁要求结帐，工钱是五百元，并说之所以多出一百元，是因为卧室改线增加的，且我已经同意了，妻子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听完不太高兴，虽说电工活要五百元并不高，可老丁明目张胆撒谎太不厚道了。我不想为区区一百元钱和邻居闹不愉快，就让妻子告诉老丁说已经和我联系过了。晚上回家，我问妻子老丁听完有什么反应，妻子说哪有什么反应，人家大大方方把钱接过去了。第二天见面我还有点尴尬，但老丁却像什么事没有一样。

房子装修好不久我就住进来了，于是我和老丁就成了邻居。我素来不愿和邻居交往过近，但由于老丁曾帮我干过活，所以见面时总要打一声招呼，偶尔也会在楼下聊一会天。通过聊天，我知道老丁是坐地户，楼房是还面积得来的。我居住的楼后面是商业街，老丁家的一楼就是门市房，门市房比住宅房的价格高出三倍，所以我很纳闷老丁楼房的面积是怎么还的，后来听邻居说老丁以前在家烤烧鸡，动迁时老丁说自己的房是商业用房，不还门市房坚决不搬，老丁视死如归坚持到最后一刻，最后终于心想事成。

搬来后第三年秋天，邻居们聚在一起商量换水暖管事宜。此前取暖用管是铁管子，三年过去已现腐烂迹象了，为保险起见要换PVC管；原来供暖是一洞一阀，大伙的意思是乘机改成一户一阀。换管要有牵头的，大伙都推举老丁，老丁以岁数大身体不好为由拒绝了，后来事情落在了二楼的老冯和老马身上。大伙又推举老丁做顾问，负责监督购买材料和施工质量，见老冯和老马都答应了，老丁就含含糊糊地说如果有时间我就帮忙照看照看，于是事情就定下来了。

半个月过去，换管工程结束了。热水井换管预收的五百元钱不够，要再补交四百元钱，其他各户没有异议，老丁却坚决不交，理由是他找专业人士看了，新换的PVC管不是品牌不达标。老冯和老马十分生气，说当初喊你去看，你说什么也不去，现在你又说材料不达标是什么意思，老丁说我那是相信你们，再说我要是去了，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也不方便啊，老冯和老马一听就炸了，说老丁你解释清楚，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老丁一点也不生气，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们要是心里没有鬼，也就不用往那个地方想。老冯和老马还想说什么，被三楼开花店的老王拽走了，第一次商议不欢而散。

隔日再开会。会上，老冯慢腾腾说，施工材料是他和老马合买的，价格县内最低，材料虽然不是顶级品牌，但完全符合质量要求。老马把材料清单和价目表贴在墙上，笑呵呵说，买材料账目都在这儿，欢迎大家提意见。老丁却不瞅价目表，板着脸说，材料的事你们心里最清楚，我不想再说；我认为一家一户均摊不公平，因为之前不是一户一阀，我在底楼暖气凉，这个因素没有考虑；另外我在一楼，利用热水井管道短，你们的管道比我长多了，让我和你们均摊，这能公平嘛？老丁的话让我们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他能讲出如此石破天惊的话来。

于是又冷场了。很明显老丁就是不想拿钱。我楼下的小于不服气，他说丁叔啊，咱们说话得讲理，可我看你这理上哪也讲不出去。小于话音刚落，老丁陡然站了起来说，你们去访访，我老丁什么时候不讲理了，你们讲的都是小道理，我讲的可是大道理。老冯也急了，说你老丁还好意思说讲理，你要是讲理，这世界上就没有不讲理的人。老丁用手指着老冯说，我知道你恨我，然后用目光环视了一圈，说，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恨我，你们恨我也只能心里恨我，你们谁敢当面骂我，我不管你们花了多少钱，反正我是不拿钱，你们爱咋咋地。说完转身毅然决然而去。

老丁这几句话等于把一帮邻居全给灭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开会就没有意义了。老冯说商店的欠条是我签的，不就四百元钱嘛，我出了。老马说哪能让你一个人出呢，咱俩一人二百。其他邻居说你们出力我们就过意不去了，再让你们出钱那还像话嘛。于是每家出了五十元钱，九家总共四百五十元钱，顶老丁的四百元钱，余下的五十元钱作为走廊灯的电费钱。事情结束了，小于恨恨地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老冯说小于啊你不要生气，咱们全当给他花钱买纸烧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楼道里就没有人搭理老丁了。被人孤立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可老丁却每天雄纠纠气昂昂的，对邻居冷落的眼光浑然不觉。光阴似箭，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期间老丁做了三件事：把南面窗户开成门，方便人们上他家打麻将；在北面用做了一个门厅，实际上是变相把房子扩大了；在南面墙跟底下砌了一个小矮棚，棚里养了几只鸡，有雄鸡管司晨，母鸡管下蛋。妻子问我你知道老丁在楼下养鸡是什么意思，我说不知道，妻子说那是告诉我和你们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想难道老丁也读过《道德经》？后来听说有人往老丁的鸡窝里投老鼠药，传闻没法证实，但老丁后来的确不再养鸡了，我想传闻可能是真的。

为创建文明城市，县政府决定改造老旧小区，我居住的小区属于改造对象。改造内容分为三部分：给楼房墙壁加保温层，重新铺小区地面，实行集中供热。听说政府要改造小区，仿佛终年不见日头的小屋突然透进一缕阳光，小区居民的心情都变得明亮起来。整个施工过程中，居民对小区改造表现出空前的支持和关注，有的自发出钱给施工队买水果和烟酒，有的主动监督施工质量，就像小区门口悬挂的宣传标语一样：小区改造靠大家，小区关系你我他。

一天中午，我刚进小区，就听见吵吵闹闹的，再看老丁坐在抓钩机的驾驶室里，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想在我家门前打井，门也没有.......。有人劝说，老丁啊，你这么一弄，人家肯定不干了，哪有拿钱找挨骂的。老丁仍然嘴里不干不净，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拉鸡巴倒！楼下小于也在人群里，我把他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小于说，小区原来不是没有排水嘛，现在铺排水管道要新修排水沟井，有一个井按照设计在老丁家房前，老丁说这个井坏了他家的风水，为此和施工队发生了口角，还动手打了工人。施工队队长说一分钱不拿毛病还这么多，扬言要不给修。说完，小于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治老丁，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嘴上说再看看吧。

说话间，老丁又和人吵吵起来。一个居民气哼哼说，老丁，你已经七老八十了，老这么胡搅蛮缠有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要钱嘛？你这辈子能不能说一句人话？老丁也气哼哼地说，我不说人话碍你什么事了？我还告诉你，我就不说人话了。说完，他用目光巡视了一圈，然后故伎重演，你们可能都在心里骂我，你们心里骂我有什么用，你们谁敢当面骂我？我老丁不说人话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今天就是谁来我也不说人话，小区愿意修就修，不愿意修就拉鸡巴倒！

老丁说的确实不是人话，于是很多人骂他，有说这个老不死的，一辈子什么人事不干，有说这明显就是想讹诈钱，有说小区里的井三百多口，要是都要钱，那还改造什么小区......。我知道这些居民都害怕老丁把好事给搅黄了，但是谁也找不到制止他的办法。我也知道像老丁这种人肯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对付这种人必须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一击必中。当天下午，我和综合执法局局长说了事件的过程还有我的想法，局长听了说老丁这种人病得不轻，必须好好治一治才行。晚上，妻子知道我的做法吓了一跳，说宁可得罪十个君子，也不要得罪一个小人，像老丁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得罪他干什么。我说你不用怕，老丁这种人最有自知之明，他明天保证就范。

第二天上午，综合执法局给老丁下了执法通知书，要求老丁把后开的门堵上，楼下的临时棚子要立刻拆除，后楼的门厅也要立刻拆除。晚上回家，我见老丁站在楼下徘徊，神情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第二天下午，局长打电话说老丁找人说情，同意在他家门前打井，其它私拆乱建的事不追究行不行？我说达到目的就可以了，也不要让他损失太大。

小区改造工程终于结束了。改造后的小区要上物业，上物业要开会选业主代表。会前大伙沟通，像老丁这种斤斤计较的人最适合当业主代表了。开会时，楼下小于先发言，他恭维说，丁叔，咱们这个楼道就你最德高望重，你当业主代表好不好？老丁一点也不给面，说，我没有卵子找茄子提溜啊，干那个费力不讨好的驴操玩艺？话说得难听极了，小于一下子就被噎了回去。小于又提议让卖花的老王干，老王犹豫了一下说，我干倒是可以，可是你们得支持我的工作，不能拖欠物业费。老丁立刻说，我反对，你是生意人，一天到晚不着家，哪有功夫管理物业？老丁的鸡被人毒死了，他一直怀疑是老王干的，背地里嘟嚷过这件事，所以二人心存芥蒂。老王针锋相对，叫你干你又不干，别人干你又不同意，老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丁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反正你干我就不交物业费。老王说，我看谁干你也不能交，老丁说，说得对，谁干我也不交，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上什么屌物业！说完又转身而去，留下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上话来。

老丁今年将近八十了。春秋，他穿一身黄色校比衣服；夏天，他穿一件褪色的娇衫；冬天，他穿一件毛色黯淡杂乱的貂，不管什么季节，都剃一个光头，且数九寒冬也不戴帽子，一天到晚在小区里旁若无人地走着，仿佛这个世界和他无关,他也和这个世界无关。生活中我们会遇到许多老丁，有的时候我想，要是没有老丁这样的人，我们的生活该会多么单调乏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