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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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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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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

雪越下越大(小说)

俞礼云

太阳出来了,四野白霜渐渐消散。光良走出庭院式“天宝民宿”,随身带上佳能单反相机,去银行兑了些现金,路过邮局时给光芒寄了张印有小城LOGO“红玫瑰”的明信片,站在邮筒旁向着遥远的西北方向,庄重的给喜欢站在村口遮眼远望的爸妈拜了三拜,然后“咔嚓”——关掉手机,与身外的一切联系就此切断。

她想进行一段不为人知的体验……

临近春节,爸妈的电话忽然像机关枪,轮番密集地扫过来,一个劲地问光良什么时候回去过年。这与以往总是怕影响她工作,小心翼翼的爸妈相比有点异常,而且话里话外躲躲闪闪的意味十分明显。光良怀疑这里面肯定藏着什么事,便悄悄的向弟弟光芒打听。正被一道“算法初步”题缠得焦头烂额的光芒一听,像被一脚狠踩了尾巴似的叫起来:“老姐同志,你这是在逼我做历史所不耻的叛徒吔!”光良对这些刚钻出毛茸胡的高二小男生藏在幼稚里的狡黠一清二楚,不跟他废话,直接开条件:“我们公司这回新出的《绝世扫地僧5》封测算你一个,我这也是冒了被爸妈杀头的危险!”酷爱网游的光芒一边说着“老姐说话总是这么陡峭”,一边咂着嘴认为,“你这回的麻烦不小!”

光芒所说的麻烦竟是来自初中时教光良她们《数学》的宣老师。一生秉持“一心教书,不多一事”的宣老师,居然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自告奋勇,破例为光良“脱单”“多了一事”。宣老师虽然年事已高,但同爸妈讲话依然表现出明显的羞涩甚至慌乱,讲一句话,要用手推一下老花镜,推了几十回老花镜后,其力挺学生“小地主”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一如在黑板上讲题,十分耐心的将证明过程讲给光良的爸妈。已知:“小地主”家里有几处矿产,县城有多处房产,手里有无数家产;又,“小地主”知书达礼,人品纯正;再又,两家多年邻居,世代友好;还又,和光良同过学,年龄相仿;加之,两人多年来均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挑选中拖延成了大龄单身。此,看似死题,但,由我给他俩连一条关键的辅助线:题活,哈哈,几何证毕,往下还可以进行代数的同类项合并。综上:“小地主”乃光良男朋友的不二人选!

光芒夹叙夹议,戏谑中还有点幸灾乐祸:“这桩婚要是成了,老姐你就是正宗的‘地主婆子’吔”。光良一边让光芒“有多远滚多远!”一边十分激愤的责问光芒,“他们凭什么?谁给他们的胆……”

“这恐怕由不得你了!”光芒瞬间秒变成爸妈怨愤的语气,“自己赖着不动,别人替你操碎了心还叽叽歪歪的,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我们不是?”既快又急且狠,可见这事家里瞒着光良已经筹划很久,“而且很多细节都已谈好,只等你回来摊牌!”

光良感觉有一张硕大的黑网正朝自己兜头罩下来,但她还是挣扎着问:“我要是不答应呢?”

“你认为还有说这话的资格吗?!”

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吗?还讲不讲理了?!一直蛰伏在光良内心深处的那股暗流带着类似于“这可怪不得我了”的倔强奔腾起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怎么就从首都北京来到了这个叫天长的小城?一切似还在恍惚之中。放下了光芒的电话,光良就开始找墙上的地图,既是“不为人知”,自己亦不必知,一切交由天定。光良闭上眼,原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作手枪射击状往地图上一戳,叫声“叭!”,睁眼一看:天长。好的,就它了。

“优化,优化,再优化。让身怀绝世武功的扫地僧总是呈现普通的扫地状态,这才是这款游戏的灵魂!”创研部的钮总富有磁性的声音激起又一轮新品研讨的“头脑风暴”,伴随着粗短手指有力钉在智能纳米白板上的咚咚声,“谁能立马给我一个解决方案?立马!”参加选题会的所有年轻的脑袋随之呼啸起来。光良,却在这时决绝的站起身,“哐啷”一声重重的带上门,将一切“急急如律令”的节奏关在了创研部里,此时,她不想管钮总的“扫地僧”,只想真正做一回自己的“扫地僧”。

小城不大,坐落在闻名全国的高邮湖西岸,是典型南北分界线上的城市,北方的粗犷和南方的温润在这里水乳交融,是传说中安徽嵌在江苏境内的一块“飞地”,干部开会全去安徽,老百姓赶集喜欢在江苏,吃个上档次的早餐也喜欢一脚油门把客人带到扬州得胜桥的富春总店;男女老少看上去非常传统,敦厚,其实表面温良掩盖下的全是狠角色,外人称天长人做起事来个个“胆大包‘天’”,向有“地方虽小,酒杯很大”的豪迈和狂放。

光良对这个地方没有一点攻略,全是听坚兰她们说的。“天宝民宿”里住的全是年青人,被天长本地人一律尊称为“‘天’外来客”,没有什么过渡,大家凑一起,相互加了微信,再一对台词,哈哈,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乎全是“躲”到这里来的。扎着淡黄丝巾的坚兰是个老师,刚放寒假就来了,一想到“回家”心里就无来由的颤抖,站在那些全是成双成对的同学友邻中间,无数如尖细蔑子样的目光在身上不经意似的一掠,立马让她感觉到一丝凛冽的寒意,名校,学霸,城里最优异的工作成绩垒积起的极度自信在家乡人那杆衡量的标尺面前变得不堪一击;顶着一头炸毛的诗人标枪说得更直接,只要回家,便飞蛾投火般进入老家人正常过日子的评价体系,你无所适从,只要你没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特别是“大龄单身”的标签,毫无疑问成为别人“矮化”你的最有力的铁证;梳着“钻天辫”的戴小奇还是个“00”后,严重赞同大家,头一个劲的点得像小鸡啄米,并顺带把一个叫“怂货”的家伙狠批了一通。据她说,和她坐办公室对面的“怂货”天天你看我我看你,时间一长,竟看出了一些别样的端倪,“是眼光一射就能让人怀孕的那种意思哎!”戴小奇以玩笑的口气强调说。但“怂货”却没露出一毫男人的勇猛,而且有一次无意间还听他跟电话里的谁磨磨叽叽说“还没准备好”,更让戴小奇差点把手里的茶直接沷过去,“不就谈个恋爱唦,婆婆妈妈扯那么些的东西干啥子唦!”要紧的是,春节回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老爸老妈老舅老姨老姑老叔一大批的人肯定或旁敲侧击或直奔主题没完没了地紧盯她还“单”着的事,少不了要摆一通事实,讲一番道理,让你听也不是不听更不是,这就弄得她“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再看见“怂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办公室里双肩包一背,说走就走,弄得“怂货”莫名其妙。略显沉重的话题大概勾起了每个人对现实还“单”着处境的焦虑和煎熬,场面出现了短暂的窒息,但大家听了光良不愿做“地主婆子”才来这里的一段梗,对宣老师的严谨和光芒摹仿的惟妙惟肖又一齐放肆大笑起来,引得院子里一棵山毛榉上的小鸟张开小嘴对着他们拼命的叫。

气氛是在谈到“天长99公路”时诡谲起来的。大家一边闪烁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一边用压住气的声音告诉光良,就在我们住的“天宝民宿”后边不远处狭长的山岭,就是中国地理上一条著名的分界线——江淮分水岭,东西绵延几百公里,把小小一隅天长隔在了长江淮河两个流域,岭南的水流入长江水系,岭北的水流入淮河水系,同一朵云上下来的雨,在江淮分水岭这个关键处,因为飘落点位的差之毫厘,造成人生际遇的谬之千里,为了东归大海,各自经历无数迥异的艰难曲折,令人唏嘘;但一向不拘一格的天长人脸上挂着笑,因着“天长地久”的寓意,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赋予其天长人从没缺少过的宏大“爱”意:在江淮分水岭上铺上宽阔的油路,“红橙黄绿蓝”五色彩道在阳光的照射下缤纷向前,这就是据说游上一趟就能心想事成的“天长99公路”。说得光良心里直痒痒,嚷嚷着“就去就去”,大家忽然又变得语焉不详起来。戴小奇以她这个年龄少有的老气横秋喝止光良说:“这是要沐浴,更衣,净手,焚香,翻皇历择定良辰吉日的,哪能这样随意,鲁莽,不敬?!”黑乌乌的大帽子从天而降,吓得光良尴尬的伸了伸舌头;坚兰也是一脸的庄重,说,虽没小奇说的这么夸张,但肯定不能草率,要有仪式感;倒是标枪,诗人的叛逆暴露无遗,认为她们愚昧如村妇一枚,不就是游个“99公路”嘛,哪来那么多故弄玄虚?戴小奇一边夸张的念着“罪过,罪过”,一边半真半假的怒斥标枪,“这样大逆不道,活该到今天还是光棍一条!”再次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光良“要进行一段不为人知的体验”就是这时候讲给大家的。无关乎什么放下,舍得,与往事干杯的任何意思,也没想达到对生活进行哲学叙事的层级,只是单纯的想静一静,进行一段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体验,全部的时间属于自己,没有身外任何的打扰。但一听要关掉“手机”,切断与外面的关联,大家便都嗯嗯呀呀起来,认为这不就是驼鸟将头埋进沙子的那个啥嘛,不敢直面“大龄单身”的现实,以为这样就能将事情躲掉啊?自欺欺人吔。倒是站在山毛榉树下作深沉思考状的标枪表现出要将诗人气质进行到底的锋利,先是“哦”的一声尖叫,旋即又低了声,说:“暂时的回避也许能让我们有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奇效呢。”

光良没有想到,“不为人知的体验”自己竟是真不知其中美妙。慢下来,闲一下,转身,低首,换个角度回看日子,光良发现,居然有难以言说的奇妙。没有手机一阵紧似一阵的铃声,也没有那些鸡毛乱飞的催促。走在不紧不慢,一摇三晃的小城人中间,始终被这座小城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善意包裹着,舒缓,闲适,和顺,一切都“刚刚好”,街道极其干净,连垃圾箱也整洁得如码放整齐的啤酒桶,扬剧,扬州评话在小城的角角落落无处不在,每个版本都用抑扬顿挫的方言说唱着这里与唐明皇李隆基大唐江山天长地久,千秋万代的故事——连住的民宿“天宝”名字用的都是李隆基的“年号”。去菜场打肉,杀鸡,买蔬菜鸡蛋,全部用现金,本是很平常的现金支付惹得不少白发苍苍的卖菜老人的惊喜,一个劲的竖起满是裂纹的大拇指,用地道的方言夸这个闺女“呱呱叫”;每日三餐自己在民宿的土灶上做,不点一份外卖,坚决不点!卸下时尚的月季花骨朵状的发饰,像农妇样系上围裙,洗菜,切菜,烧火,做饭,洗碗,抹桌,扫地,倒垃圾,用搓衣板洗衣服,身体累得酸痛,但日常生活的烟火让自己真正品味到了日子的天然,且能静静的对经历的过往进行一帧一帧的回放。

吃饱喝足了,随便找个站点,取辆共享单车慢慢蹬着,不赶忙,不看时间,悠哉游哉,把远远近近的景点一一看过。全国独一无二的红䓍湖湿地,经霜肃杀后的红䓍在冬日里一眼望去,红如烈火;空气极其清冽,与北京街头钢筋水泥的高楼,疾驰的车,吵杂的人流带来心跳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西月城飞檐翘角的城门楼下,层次分明的陈列着明、清、民国古城墙原址遗迹,附着青苔的墙砖缝隙间弥漫着蒸腾的历史硝烟,激荡的鼙鼓声,还有,岁月沉浮的沧桑;博物馆是一个地方历史的T台,无声的展示小城千百年来最耀眼的精彩,特别是全国独有的从汉墓出土的一整套汉代木工工具,让人感叹两千年前的先祖过人的机巧与智慧,现代人的聪慧与古代先贤一脉相承,恰如公司里那一批顶尖名校毕业的创客们,整日介头脑呼啸,先锋创意迭出,但光良感觉,还是缺了古人身上那般看不见摸不着的天然意趣;在备受海内外香客膜拜的古刹护国寺里,光良依例郑重的烧香,磕头,捐功德,在法师为她一个人敲响的木鱼声中神色庄重的抽了签,“冰消流水相萦带,扁舟沿溯想江湖”,光良跪在蒲团上,静静的看着签,静心参悟,如有神摩顶,便知正月初五是自己“天长99公路游”的吉日……

天是阴冷的,也没剧烈运动,但光良感觉身上不时有汗渗出,这里带给光良与北京城里完全不一样感觉的反差,让她不时有无数莫名其妙的念头无来由的涌起。

“别担心,有我们呢!”这是跨进创研部的第一天,看着光良瞬间掠过一丝犹豫时鱼扣说的第一句话。每有如山的工作,天大的压力,巨与细纠缠不清,鱼扣都会说,“别担心,有我们呢!”从第一次开始,光良就敏锐的感觉这句话并不是她所理解的全部,果然,终于有一天,鱼扣和她说话时脸变得通红,躲躲闪闪之后脖子上忽然有青筋暴突,语气也不容置疑:“我们恋爱吧。”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鱼扣将自己一定要“在北京安个家”这座大山搁在了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安了家,还要把双方的父母都接来!”而他,当时还住在潮湿的四面不透风的地下室里,家在大西南绵延的深山,靠助学贷款读的大学,但这些脆弱的现实基础对鱼扣似乎没什么影响,“别担心,有我呢!”那句话虽然少了一个字,但光良感觉气势更加豪迈,鱼扣个子虽然不高,但两只小眼睛总是闪着特殊的亮光,不管他说什么话,总会让光良受到强烈的感染,觉得年青真好,年轻真的可以傲视一切。

临近春节,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像被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处处透着崭新活泼的气息,这儿一处,那儿一处,不时响起玩童们炸响炮仗的脆响,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到处可见玫瑰,月季,蔷薇分散在小城的角角落落,微风吹过,一丛又一丛的绿叶中不时若隐若现的露出烈焰般红玫瑰样的花朵,在这寒意清冽的冬天,竟开得如火如荼!

什么情况?寒冬腊月吔!光良边自问着边颤抖着手“咔咔咔”连续十几下按下了佳能相机的快门。

“幼稚不堪!”还没等光良缓过激动,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一朵假花能激动成这样!”

光良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的回嘴:“凭什么?”

“凭我曹卡追着雷暴摄影十几年的丰富经验!”声音从身后转到了面前,光良的脸莫名其妙一下红到了耳根。火红色深帮阿达没过脚踝,一身全是口袋的牛仔服,一脸杂乱的胡子拉碴,被上身还要长很多的一座山一样的背包并没有压弯他挺直的背,斜乜的目光一动不动长久的直逼着光良,光良觉得说话的底气明显弱了不少。

“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假的?!”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真假玫瑰都分不清,我要说你还‘单’着你肯定不服!”

在公司里嘴巴一向不饶人的光良脸居然又一次“腾”的红得发起烧来,竟接不上他的话,只是小声嘀咕:“这么好看,你说假就假啊?。”

“对牛弹琴!等你收到真的玫瑰你才能懂。”

“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

静下来的时候,翻翻书,把一杯白开水喝出清茶的滋味,看看电视,正热播的《理想之城》,让光良看到了自己在职场上青春飞扬的影子,“……我想在那最高的山峰矗立,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狂放而倔强的旋律,让她为自己一直咬牙坚持的每一个日子的艰辛与不屈泪流满面。夜深了,万籁俱寂。一个人,无声的呆呆的看着搁在一旁的手机,心跳无来由的急速加快,冷汗淋漓的感觉似乎并没远走。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方块,里面几乎装进了与她关联的整个世界。而且,每天从四面八方,天南地北,不断有海量的信息,图片,视频注入,充满,加重,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生活固有的节奏被打乱,直至沉重到迟滞了走路的脚步,让跳动的心变得怱高怱低;甚至由于人们对它过分的沉溺,变成了“低头一族”,错过了沿途很多风景,走路撞树,开车分神,每夜双手捧着它迟迟不入睡,坐在一张饭桌上人与人各自为占,相互间变得莫名其妙的隔膜……现在,因为她决绝的封控,它静默了,和她一“机”之隔的另一个世界发生什么了吗?爸妈如何,《绝世扫地僧5》什么时候发布,创研部的钮总暴跳如雷没有,“小地主”实在无辜,无端的被人将他们两个不相关的世界强扭到一起,却不知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绝不是从老家到北京那么远…… “一切尽皆不知”又给她带来另一种烦忧;但如果她轻轻一摁按键,屏幕亮起,工作,约会,饭局,功名利禄……各种诱惑如无数把挠钩从里面伸出来,把她拖向各个不确定的方向,她也不能确切的知道,哪个方向对于自己更有意义。

但她确定的是,快六年了,压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一串铃声迟迟没有响起。

对面的小院里不时传来戴小奇和电话里的人激烈争辩的声音,好像是家里催逼的电话追到“天宝”来了,灯光似也被她弄得一惊一乍。那天的约定不到半天,戴小奇便犯了毒瘾似的一边大呼“你们杀了我吧”,一边双手颤抖着打开了手机,瞬间电话短信微信便如潮水汹涌,很快将戴小奇淹没,戴小奇也乐于沉浸于这样的麻烦缠身,此时,她将手机戳在嘴边,像很小心的吃一块烧饼样的在讲语音,双方的声音都大:“你们为什么始终只问有没有,为什么不问一问行不行?”“宝贝儿,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回来吧,逃是逃不掉的!”坚兰也有点坐立不安,隔一段时间开一下手机,回些短信和未接来电,又匆匆关掉,好像比开着手机还要焦虑;猛烈支持光良的诗人标枪一转身就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立即否定了光良:“我每天要和那么多名人打交道,没有手机不是简单的能不能活的问题!”标枪认为,天长好玩的地方固然很多,但其实天长的名人比景色更好玩,他们的圈子,深不可测,穿梭其间,惊喜惊讶连连。据讲已经拿到了钱作家《红䓍湖之恋》的签名本,“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这个以写小城风情见长的小说家引用的名诗句给标枪赠书的题签让标枪眼眶汪起了泪水;一直在小城文化文学文艺圈子里奔忙的小城智者王老突然淡出人们的视野,隐于乡间一片紫竹林边的民房里,沉湎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与真、善、美之间的内在纠缠,其背后隐含的知识分子的激进、尖锐、无奈还有深深的忧虑也被标枪敏锐的捕捉。最有意思的是,名人的烦恼比凡人的更加烦恼,他们对年青人不能真正理解善良,爱,宽容对于一个人立身的极端重要性而忧心忡忡,对众人把“天长99公路”的深刻寓意浅表化甚至庸俗化大摇其头;总是在寒风呼啸的傍晚,围着紫铜木炭火锅边喝酒,边争论从小城走向全国的著名作家许春樵新出的长篇小说《下一站不下》的指向意义,爱?恨?情?仇?个个脸红脖子粗,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视频许春樵求证,据讲许春樵在省城二十九楼家中的阳台上一边浇着花,一边带着深浅难测的笑意将视频对着一丛滴着水的绿植,说:玫瑰,学名Rosa rugosa,蔷薇目蔷薇科蔷薇属各种植物和培育花卉的通称,直立,蔓延,或攀援灌木,枝杆多针刺,奇数羽状复叶,花朵极为美艳……这更引发了远处小城天长围着紫铜木炭火锅的一群人更激烈的争论。

“高手如云啊。小城正因为这些怀有不凡情怀的人才慢慢有了不凡的意味!”

标枪深为慨叹,头摇得像马拉多纳一脚开出去的任意球。

“是的。很值得细细玩味!”曹卡也曾这样说过。那一天,他们在小城的奥体广场又一次“不期而遇”,光良闷闷的,一直担心自己的逃离对《绝世扫地僧5》按时发布的影响,很少说话的曹卡居然语出惊人:“依我看,你的缺席影响地球的转速都不为过!”看他这么嬉皮,光良更不想理他了,谁知曹卡是认真的,“世间所有,人,宠物狗,一棵树,风中飘扬的旗帜,浮动的尘埃,一滴水的静默或奔流,不管你信不信,时刻在相互影响着并一齐影响着这个世界,就说你,今天来或不来这里,这里发生的场景会完全不同!”看似荒谬,但光良对其中蕴藏的玄幻有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甚至还有恐惧和颤栗。同时认为曹卡犯起傻气来蛮可爱,但人家就此打住,突然跳开话题大谈起雷暴摄影,且两眼放出特有的光,“你永远体会不到一秒钟内看到十几条单体雷暴在头顶炸开的震撼,如果你能知道就是我们的雷暴摄影,改变了国内中尺度气象学教学的走向,那你该如何的对我们五体投地?”

说到这儿,曹卡突然停了下,像是犹豫又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了一句比较矛盾的话:“当然,像现在这样没有雷电的炸响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说完,眼睛有点散漫甚或是游离的望着光良。光良又一次无来由的就那么浸入一种恍惚之中,脸色潮红,眼睛虽然没有正面看他,但光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没有落下。而且,对着他,光良脑海里一直郁结着无数个问号,却又不知从哪一个问起,但有一个她认为最重要的,却只在心里滚过来滚过去,就是问不出口:为什么她的什么他都知道的那么清楚?

“只要想知道,就肯定能知道!”没想到反复纠缠自己的疑问人家是不问自答!并且还给她又带来新的疑问:他怎么知道我想问他这个?这回人家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笑,没说一个字。

光良感觉自己的心“嗖—”的一声从胸膛里蹦出来了。

年轻无极限。除夕,住在民宿的所有年青人相约一起过个最传统的年,一定要有家的感觉,要长幼有序,拜年要瞌头作揖,要给押岁钱,不许用红包转帐,年夜饭也要土得掉渣,全上农家菜,七嘴八舌说得十分热闹,也有直接拽来民宿老板,让他搞个“听起来很好吃”的天长特色“老鹅宴”,满桌是陈年老汤卤制鹅头,鹅翅,鹅爪,鹅肫,鹅肠,鹅血,鹅肝,鹅舌,鹅腿什么的,只要吃过一回,辞典里再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事。老板笑笑说最好的“老鹅宴”要等到生鹅最肥美的夏季,天长本地还有个比“老鹅宴”更猛的“千秋宴”,是本地农家土菜的“春节联欢晚会”哦。说得大家几乎已经同意了,最后还是被诗人标枪在民宿后面山坡下一块空地上搞个篝火迎新的提议弄得热血沸腾。

凛冽的风,熊熊的烈火,天上不时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来自天南海北的年青人围坐在一起,或打或闹,显出“斜扛青年”的多面,即兴唱个歌,变个小魔术,一小段独舞,有的索性像个出镜记者搞起了直播,“我现在在中国第六大淡水湖高邮湖畔的天长,向你们……”,总体脱不了年青人活泼,搞怪,冲动,既能浪漫表达,又有点朦胧,羞涩,暧昧,欲说还休,甚至还来点带有年青人那种亲密的打情骂俏,气氛热烈而温馨,情之所至,很多人忽然非常想家,纷纷用手机将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旁边的形形色色拍下,发向远方,用这种方式表达难以排解的乡愁,也有和亲人和解的意思,有故乡这条线连着,便如诗人所说,“即使你走路万千,终究走不出你的鞋子”;随着酒的加入,气氛立刻像篝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白酒,啤酒,饮料,因为帮一群不在爸妈身边的孩子过年,老板夫妇被一种特别的温情撞击着,做得十分卖力。围着蓝围裙的老板头上冒着热气,和胖胖的老板娘源源不断的将酒啊饮料什么的搬过来。天空的雪越飘越紧,光良把双手高高举起,让雪花一片一片落到酒杯里,庄重虔诚如接受上苍的赐予,然后用十分夸张的姿势仰天喝下;标枪酒喝的猛,一头炸毛直接变成了怒发冲冠,边大口和大家干杯,边十分突兀的高喊:“来吧英名,我亲爱的诗人,请告诉我们,雪,为什么弄停了时间?”大家正狐疑,标枪尖细的声音飘向了天空,“世界放在雪上 没有异于雪和冷静的羽毛 净和寂静很低 贴着雪 …… ”边诵着,边把手里的剩酒全部倒在篝火上,引得大家学着标枪,将瓶中杯中的酒一齐倒向篝火,火势瞬间“腾”的跃起,映红了所有人的脸;光良没想到,本来还好好偎坐在她身边,一条一条划着“怂货”微信给她看的戴小奇突然站起来,直接把手机扔给光良,说声“录起”,迅捷走近篝火,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她满脸眼泪,将一整瓶的白酒“通通通”倒在篝火上,对着天空大喊:“怂货!我现在在高邮湖边的天长,请听我说,我!爱!你!天!长!地!久!”随着戴小奇的呼喊,无比喧腾的场面毫无征兆的突然沉寂,继而又无比一致地爆发:“雄起,怂货,怂货,雄起!”声音响亮,直插夜空。光良恍惚间如有神相助,一刻也没耽误,用戴小奇的手机一一录下来,立即点开“怂货”的微信头像,短视频如一支丘比特神箭,“嗖”的射向远方的“怂货”,大家也全站起来了,肩搭肩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连一直在忙的老板夫妇也偷偷撩起围裙,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接着是鞭炮和烟花的炸裂,除了禁放的城区,四面八方立即鞭炮齐鸣,大家齐声用喊声数年,“五--,四--,三--,二--,一--”后,又齐齐的大声喊起新年的钟声,“当!当!当!”新的一年真正的开始了。

光良全身滚过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这是她快三十年人生从未遇到过的别样的除夕,她的眼泪禁不住的流了下来。她听到那串一直企盼的手机铃声突然从内心深处炸响。

“是玫瑰就不要让它在冬天开放。”一个理工男,居然能讲出这么煽情的话。那是他们最接近亲密无间的一次,她好像喝了点酒,缠绵难耐,突然特别想将自己交给鱼扣,她的闺蜜们都是在情之所至时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他”最浓的爱意,鱼扣在讶异,慌乱,当然也有惊喜的交织中与她深深拥吻后,对着她的耳边悄悄讲了这样的话,“如果我不能确定最终肯定能给你应该给的,我现在就不能要你的,而且还是一个女孩最贵重的。”声音很小,也有点绕口,但让光良深切感受到一种认真,一种被汪洋恣肆的挚爱所浸润的牢不可破的契阔。后来,她的闺蜜们在付出最珍贵的“第一次”之后,最终几乎无一人等来心中那些最普通的期许,更让光良回味起鱼扣这句话蕴含的理性的分量。那时她就发誓,就为鱼扣,一定要让花到适合的季节绽放,与贞洁无关,更没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而是更具盟誓的意义。她无来由的觉得,极度开放里的一点点保守弥足珍贵,她就想这样让他和她与众不同,直到今天还是。可是后来有一天,隐约听说他父亲突然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鱼扣急急离开北京,此后便杳无音信。

正是从那时起,她才体会到,什么刻骨铭心,地老天荒都比不上有什么将你的心占满,什么东西都进不来那样让人痛不欲生。

新年伊始,天气变得更加阴郁起来。民宿里每天都有人拖着拉杆箱陆续离开,激进里多了沉稳的标枪,眼光里能见坚定的戴小奇……后来又轮到坚兰来向光良告别,一句话也没说,一切全在眼神里,清澈,透亮。她在光良面前静静的站着,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不得不让光良感叹天长这块土地的神奇。

天上有零星雪花怱飘怱停。浩渺的高邮湖远接天际,挟着水气的湖风依然凛冽,让光良全身滚过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有了快感就想喊:“亲爱的大湖,你好吗—-”光良感觉竭尽全身力气的喊叫,在浩淼的高邮湖上细若游丝,但鸟们却闻如惊雷,一同腾起,扑剌剌相约了似的向水天相接的远处飞去。

光良就是在这时候发现那顶帐篷的,接着是长长的圆规一样䟕着的长腿,蹶得高高的屁股,火红的太阳帽一动不动的趴在镜头上,

光良的心跳一下子剧烈起来,血直往头上涌,几乎是有点失态的又蹦又跳的高高举起手:“哎,哎……”但对面依然一动不动,只有高邮湖清澈的水轻拍着岸边。光良依稀记起曹卡在什么时候说过,雷暴转瞬即逝,雷暴摄影师工作起来极其专注,不会有一丝丝的分神,而且,隐隐的传闻无意间得到证实,这个回天长过春节的本地人,被高邮湖密集的候鸟深深吸引,居然在湖滩上支起帐篷,整个春节期间,一直就在湖边露营,不舍昼夜,雕塑样一动不动用镜头记录群鸟们转瞬即逝的珍贵一瞬,把“不被打扰的相逢”做到极致。

光良长时间的望着,那边依然一动不动,地动山摇的雷暴,静如止水的候鸟,同一个身影怎么能够呆在殊如霄壤的两种场景?光良感觉自己什么地方怱地怦然跃动,且有点不能自已的颤抖起来。

光良并不知道,此时,她和高邮湖上翻飞的鸟们一道,被丝毫不差的摄入了曹卡长长的镜头。

就是在那时的偶然间,光良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处在开机状态,不声不响。恍悟人与这个世界的所谓通与隔只是一种感觉,交流是一种,也可以嫣然一笑,但更多可能是沉默寡言。手机上跟着光芒的一条微信:“我说你去男朋友家过春节了,爸妈非常开心!”

湖水碧蓝。光良久久的凝视着光芒的微信一动不动,泪水慢慢蓄满了眼眶,她觉得,这个叫天长的地方带给了自己太多意想不到的感动。

天长,你到底有多长?

明天和意外是一同到来的。

在护国寺看定的吉日似乎没显出它的吉相,雪扬扬洒洒下了一夜,早上更是借了寒风的肆虐,如炸开的一般,无序的向不同方向乱飞,每一片都是迅猛的,刀片一样劈出去;四野尽白,田畴,房屋,丛林,道路和一切声响,所有的凹凸不平皆被辽阔而深厚的雪重新定义,世界的边际向天边一再推远,直至目不能及。

“天长99公路游”最飒的是自驾游,载着美女帅哥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更拉风的是猫下身,骑着摩托,呼啸声响彻旷野的飞驰而过;休闲一点的当然是骑行,路边的共享单车站点上取了车,沐着风,一路有说不尽的惬意;而光良向往的,满载着一个青年创客的浪漫遐想,骑着马,高扬马鞭,一骑绝尘。

但一切均止于一场漫天大雪。

站在“天长99公路”的起点,光良的心情十分沮丧,本打算新的一年从“天长99公路”起点,能有个新的开端,让好运伴随自己直通北京,并绵绵延长,想不到竟如此窝囊,连个骑行的愿望也不能实现,所谓命和运的背霉便是大致如此了。

光良正胡思乱想着,脚下怱然猛的一颤,一股旋风挟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涌过来——曹卡,不知怎么的就站在了她的面前,青春俊朗的脸,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火红深帮没过脚踝的阿达,全身都是口袋的牛仔服洋溢着勃发的青春气息。“当当当当……”有点嬉皮笑脸中,一股奇异的花香伴着飞雪扑面而来,接着一枝火红的玫瑰竖在了光良的眼前,在一望无际的雪白中,虽只有那么一团,但烈火烹油一样鲜红刺目。

什么情况?这么冷的冬天,怎么会有这么鲜艳的玫瑰?光良一时呆在了那儿。曹卡也不说话,但眼神已告诉了她,无关乎季节,也没有为什么,只要光良心有所想,曹卡能让玫瑰在任何季节开放!

耳边似乎隐隐有手机音乐响起,是《理想之城》极具煽动的狂放、倔强还略有点迷茫的旋律,“向前跑……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随着乐声越升越高,曹卡也高高的将那支玫瑰举向空中,霎时,纷飞的雪花聚集在周边,成了花的衬叶,亦如万千只飞翔的白鸽,在光良的恍惚和错愕中,曹卡没有一点商量,甚至还带了点霸道将落了几瓣雪花的红玫瑰斜插在了光良的马尾辫上。

一霎那间,光良感觉整个的自己怦然爆裂,内心最深处也如一朵花的瓣一层一层次第打开,天地也随之变得无极限的温暖和寥廓。

“向前跑……”音乐声骤然间放大,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攥着光良,一直郁结在脑海里的无数个问号全部拉直,似乎一切早就顺理成章。光良感觉一下子还了魂似的,坚定的跟着曹卡迈开大步,在这漫天飞雪的旷野,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从没人尝试过的雪天徒步“天长99公路”。

四野是无边无际的白,那束火红的玫瑰伴着两个年轻的身影快速的向远处蜿蜒而去。雪挟着风,和着渐渐远去的狂放张扬的旋律,越下越大,一路沸腾,很快遮没了两行长长的脚印。

(---- 刊发于江苏《三角洲》文学杂志2023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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