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口

一

强调过注意事项，俞科长宣布选岗开始。按照考分高低，八斗获得高中物理组第一个选岗资格。八斗在全场艳羡的目光中走上台，笔直站定，又略略欠了欠身，对主持选岗的局人事科俞科长说：“我选城郊中学。”场上掠过一阵低低的惊呼。长脸，两条剑眉黑如墨汁的俞科长显然也觉出他的单纯，涉世不深，提醒说：“选岗就是选取人生走向，你要想清楚，一旦选定，无法更改。”八斗点点头，反倒像受了俞科长的怂恿，抓起笔，坚定地在“城郊中学”一栏签下“江八斗”三个字。

全场彻底哄了起来。城郊中学虽说在城郊，其实跟一所农村学校没什么区别，名气和城中心的市一中连比的资格都没有。多米诺效应，排在八斗后面的人择校心理预期猛的被拔高，最大的赢家是分数紧挨着八斗的王求，他喜极而泣，居然失态的拖着哭腔一个劲地问：“我能选一中了？市一中是我的了吗？”双手颤抖， “王求”两个字的签名乱得像一摊稻草。

选岗结束，俞科长用大声对着麦克风宣布的方式表明了结果不可更改的严肃性，然后摇摇头，带着极度的惋惜宣布“散会”。

会议室门口猛的一黑，立即冲进一个高大的胖子，大步径直迈向八斗，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包：“八斗老师吧，我是城郊中学的马午，金校长让我代表学校来热烈迎接你。”全场再次滚过一阵羡慕的惊呼，八斗心里也无来由猛地一热，瞬间有一种受到特别尊重的温暖，但这种热来的快去的似乎更快，只短短保持到了门外，看到马午老师从边上推过来一辆电动三轮小拖斗，八斗尴尬得脸红起来。马午老师似乎也很抱歉，说：“正带着学校保安到市教育局拉材料，接到金校长火急火燎的电话直接就把保安的小拖斗骑过来了，还请八斗老师多多包涵。”八斗赶忙摇手表示无所谓：“很好很好，无论电动三轮拖斗车，还是保时捷，兰博基尼都是代步工具，能把我们带到学校就好。”马午老师麻利的将车斗里的资料扒到一边，放平八斗的双肩包，抬头看看乌云翻滚的天，仪式感很强的说声“车辆启动，请坐稳扶好”。八斗初识马午老师的一点点陌生一下子跑光了。

天非常热，空中不时有闷雷滚过。坐在马午老师身后，八斗觉有习习的风掠过耳际。一路骑下去，马午老师的话也逐渐稠密起来。八斗特别注意到，每到等红绿灯，马午老师停车绝不会过线一厘米，起步也不会抢一秒钟，即使路口空空荡荡，无一人，一车，他也不变通一下，这跟在会议室里近乎“抢”他的马午风格迥异。马午似觉出八斗的心思，说，那必须“抢”！听讲你是辞了老家自治区研究所的编制，选了我们城郊中学，金校长能不激动嘛，指示我立即以最快速度把你接上，既对你选我们学校感到惋惜，更怕你反悔。金校长说，你这一选，一下拉高了我们学校的档次，具有历史性之意义，特别关照我一定要问问你，为什么不选市一中而选了我们学校咧？

八斗在车斗上沐着风，任马午兀自在前面驴头不对马嘴的说，心想：“马午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吊诡的是，中途他们在一个路边摊买冰棒吃，马午竟然一边很响地吮吸着冰棒，一边扭头笑着也对八斗说：“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当热汗将他们俩浑身弄得如同泼水，他们到达城郊中学。还没正式开学，校内外三三两两是提前一周来领准备新学期备课资料书籍的老师，天上黑云翻滚，骑车的，开车的都显出急切的样子，他们走到办公楼旁边的时候，从一群炸起一阵笑声的人丛中匆匆跑出来一位姑娘，用一本书遮着头，一阵紧似一阵的风不怀好意的把她淡蓝色的裙子大幅度的掀到少儿不宜的尺度，弄得她红着脸徒劳的将裙子往下按，往下按，一头长长的黑发也被风吹成了一小朵乌云的形状。

马午老师一边尴尬的躲闪着眼光，一边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八斗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大美女老师左小样。”

天上亮过一道刺目的闪电，接着一声炸雷，瓢沷大雨倾泻而下。

                             二

“无关乎一瞬与永恒，两人最初对视的三秒，其实缘分已定。”马午后来总结说。

八斗表示同意。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八斗感觉一直有隐隐的“嗡嗡”声顽强地在耳边萦绕，便认定就是那个炸雷不绝如缕的回响，且恍惚觉得，正因为那天马午老师伸手扶了一把，自己才没被那个雷炸得后仰倒地。因此，马午老师对自己无疑是个不可或缺的有缘人。所以，后来每有小样让他无所适从，甚至逼到他焦头烂额，亟需人从中斡旋，八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午。

马午总是不急不徐，呷口酒，把一颗花生米嚼出粉碎的声音，然后才浅笑着问：“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煮熟的鸭子能飞啊？”八斗没觉出他浅笑里的深意，秃头秃脑的说：“没有煮熟。”马午老师再次笑了起来，主动找着八斗顿在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那你告诉我，你们年青人说的‘在一起’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八斗比较着和他之间差距并不大的年龄，实在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说的很啰嗦，甚至连“五一”那次小样跟他去老家玩的事都被带了出来。

应该说，“五一”那次八斗和小样最接近“生米煮成熟饭”。山峦层叠，涧水清冽逼人，鸟们高一声低一声遥相鸣和，遍地野花怒放，置身其中，一对青春勃发的年轻身体怎能不起反应？小样好几次有意无意间看到八斗那个地方胀得都有点撑起来了。但熊熊燃烧的烈火被八斗敬爱的老娘连泼了好几盆凉水，老娘根本不管他们俩的你侬我侬，只认一条，自古传下的规矩，没结婚，有些事不能办就是不能办！八斗居然也顺着老娘的话说：“是的，是的，有些事没到时候就是不能办。”气得小样带了仇恨般将摇曳在两腿间的一朵开得正旺的白色矢车菊揪得粉碎。

说到这儿，八斗好像跟谁赌气似的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酒。

马午老师意味深长的瞥了八斗一眼，八斗能感觉到马午老师对他将恋爱谈成这个样子一种善意的鄙视，但马午老师及时将话题拽了回来：“当初你奔赴千里，一副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怎么见了小样老师反呈猫咪之态了呢？”

见过了一回左小样，老娘再给八斗打电话便变得啰嗦而闪烁不定，每次不惜绕很大的弯也要叮嘱上八斗，千万不能欺负人家姑娘，从头到尾脱不了“有些事不能办就是不能办”的坚硬告诫；然后话风一转，抹着眼泪翻来倒去地嘱咐八斗，一个人在外，就得时时记住祖训：扬名立万，是一个人立世的根基！为人一定要夹起尾巴，说话小声，做事轻起轻落，千万不能逞强斗狠。反正让八斗低调再低调的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很多，就差嘱咐他喘口气也要看清中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了。

八斗知道老娘这些话都是最底层庸常芜杂的生活积淀，便牢牢记在心里，工作起来十分卖力，走路全是脚底生风，挂在裤腰上的一大串钥匙被颠得叮当乱响，备课，上课，改作业，查资料，做课件，带学生外出参加各种活动，毫不惜力；中午不午休，在教室里照看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晚上不顾夜深，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试讲第二天的新课，上课，课件播放，演示实验，对着墙上的电波钟，近乎苛刻的追求分秒不差，完成所有教学任务，秒针要正好指向下课时间；预做实验，从器材准备到过程演示，必须丝滑，无痕，有一点点瑕疵都要从头重来；“要像航天发射一样，‘精准，完美，丝毫不差’。”八斗说。常常到深夜一、二点钟，偌大的校园，一间空荡荡的教室，回响着八斗一会儿是老师，一会儿是学生的“自问自答”：“这就是‘探究弹性势能的表达式’试验，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没有……”“很好。下面把书翻到第67页……”页码，题目，将第几行重点内容划线，有的还要加上着重号，八斗一律不用看书，张口就来。左小样开始是陪着他的，甚至还像学生一样帮他搞气氛：“老师，请问气垫导轨的材质对滑行速度影响……”也帮他提建议：“即使你自己设计的再完美，到课堂上，还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所以，对未来这堂课所有因素有准确的预判和把控才是真功夫，这也是航天发射能做到万无一失的原因。”八斗掩不住狂妄和自信，但尽量以调皮的语气说。

巡夜的金校长多次站在教室外长时间的呆看着里面，但从不打扰他，只在黑暗里一个劲地把头点得像饥饿的老母鸡啄米。

闺蜜们听左小样说起这些，认为八斗太“卷”啦，这毕竟只是上课，不是航天发射吔。八斗却说：“物理培养学生思维的核心素养就是‘格物致理，丝毫不差’，从我手里毕业出去的学生将来不管做什么都得像航天发射那样丝毫不差。”

不长时间，家长们也都晓得了城郊中学有个新来的老师叫江八斗，这个老师好玩呐，985名校毕业，为一个大学女同学，脑子发热，竟辞了老家人视若命根子的国家编制，奔赴千里，一直追到城郊中学，却又把所有的精力全扑到了什么“扬名立万”上，上课如说“脱口秀”，师生互动的课堂就像“欢乐剧场”，学生们狂爱他的物理课，他对每一个学生也好的一塌糊涂，却独独把那个大学女同学晾在了一边！家长们可高兴了，嚷嚷说要是学校所有老师都这样只忙教书不谈恋爱就好了，纷纷托人找关系，将自己的娃转往八斗的班级。每到学校开教师会，说到激动处，顶着一头白发的金校长总要用手指点着八斗，让八斗给大家讲一讲，好好讲一讲，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让那么多的家长认可了？望着全场“歘歘歘”射向自己的意味复杂的眼神，老娘的嘱咐在耳边遥遥的响起，八斗赶忙谦逊的起身给大家鞠躬，文不对题的连声说：“谢谢，谢谢。”引得全场发出一阵不深不浅的笑。

马午老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飞奔千里，到了小样老师跟前了，却‘喀哧’一脚踩了刹车呢？”

八斗红着眼一口闷掉面前的大半杯白酒，死活都不顾了似的对马午老师说：“因为我发现这个小样不是原来的那个‘样’了，不是这种温水里青蛙的样子。”

马午老师刚呷下的一口酒直接以雾状喷射向半空。

                                 三

左小样知道，这才是本来的八斗，那个千里奔赴的身影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道闪电，并不是所有刺目的闪电之后都是雷声隆隆，暴雨倾盆，也许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才更接近于常态。

更多的老师则循着零星的蛛丝马迹，不断深挖，很多猛料陆续被扒了出来。真有这小子的，据说在大学新生报到台签到的时候就暗恋上了左小样，理由居然是“左小样这个名字自带形状”，见了真人，更感觉是“怎一个‘小样’了得！”。但，最是青春飞扬的大学四年，却，一直没敢向她表白，始终与她沉浸于那种“不被打扰的相逢”，只在舍友们暧昧的“卧谈会”上冲动的说过，感觉有了左小样，“校园的每一处空气都轻拂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直至毕业前夕，看到左小样面带微笑，在他《毕业纪念册》“人生态度”一栏写下“从平淡处切一刀，自断口处体味新鲜”时，一向清澈见底的左小样在他面前变得飘忽闪烁，变幻不定起来，似还夹着股决绝的“狠”劲；八斗甚至怀疑，四年里她一直知道他的心思，但就是这样在变幻与新鲜刺激的体味中故意和他若即若离了四年。

但八斗来不及弄清一切到底是青春的锐利还是学生的幼稚，毕业的告别像奔腾的流水，将一切带向四面八方。八斗顺利进入老家自治区政府所在地一家物理研究所，开始严苛但很平静的空天智能电推进技术理论研究。大学的炫烂渐渐归于沉寂，生活慢慢变得庸常和琐碎，越是这时，《毕业纪念册》上左小样的留言越让八斗回想起她在大学校园里抱着书，风沐长发，青春飞扬，却又坚硬决绝的样子，眼眶不知不觉的湿润了。特别是一次刷微信朋友圈，无意间看到左小样毕业后，并未在意头顶上“985”名校刺目的光环，没有和同学们一样，读研，去上市公司，或是去研究所从事与所学专业相关的航空航天相关研究工作，而是不声不响去了一所中学做了名普通的物理老师，九宫图是浩渺碧蓝的天空下她和国旗、老师、学生炸着笑声的留影，题签就是“从平淡处切一刀，自断口处体味新鲜！”

八斗瞬间呆在了那儿，眼泪又一次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一时情难自已，颤抖着手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狠”？从断口处真的能体味新鲜的未知吗？”没想到左小样微信很快回过来，还是那样举重若轻：“你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

年青真好，冲动不用瞻前顾后，更可以不计后果，一切在瞬间决定，如左小样，一刀下去既快又狠，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八斗已向单位办好辞职手续，背着双肩包，奔赴千里，参加完了左小样她们那个市当年的教师招聘考试。

真相慢慢理清了，老师们身上好为人师的秉性也被刺激得喷薄欲出，“从平淡处切一刀”，是要和乏味的现状告别？还是不断求变，翻奇出新呢？总之八斗老师这是模糊了生活现实与理想诗意的界限，是不切实际的。四时有序，怎么可能按照你的意志运行？而马午，对着众人的七嘴八舌，少有的仰首笑出了驴叫的声音。

马午说：“蝇嘤饶舌，鸦雀咶噪。人的一生，所有前之经历，皆为后之伏笔。没听说过‘你是什么，世界就是什么！’这句话吗？”

当然，这些争论不影响大家一致对准八斗。一次，学校组织部分老师赴青岛参加“中国长三角·环渤海集群学校联合教育论坛”，回来的路上，他们停车在一处果林边上方便，撒着撒着竟被园里又红又大的苹果勾引得尖叫起来，特别是太阳照得最好的几棵树上，又红又大的苹果上竟长着清晰的“囍”字！马午悄悄把八斗拉到远离人群的一个角落，撺掇八斗用“超现实”的方式给小样老师“搝一个！”八斗胆怯的认为，取得苹果的现实方式有多种，但唯是背着人“搝”性质最恶，一旦被发现，责问，奚落，甚至被追打在所难免，被斥责为“偷窃”那就不是简单的尴尬了！作为一名人民教师，承载着社会文明和道德的引领，如此鸡鸣狗盗之举，斯文扫地，不可为也。若非“搝”不可，须在摘取苹果的枝丫处绑上果钱。边说边还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

那天天空碧蓝，八斗两条长腿䟕开，站姿十分高傲，落日在他的两腿间弥漫出一片彤红。马午老师没法一句一句的剖析，直接在他的一大串啰嗦里力透纸背划出重点：这个苹果的所有意义恰恰在于你担忧的这些——颠覆，是其核心要义！若无你说的这些刀尖之舞的凶险，那你给小样老师带回的任何苹果都毫无意义！

果然，回到学校，这只“囍”字苹果的来历让年轻女老师们的反应十分强烈，一惊一乍声此起彼伏，对其他人中规中距买回的那些又红又大的家伙视而不见，甚至露出些轻蔑。气得男同胞咬牙切齿的骂现在的女人全他妈疯了，妥妥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之“贱的注脚”。左小样老师显然成了那一天年轻女老师群里的C位，很宝贝的攥着那个“囍”苹果，脸色酡红，眼睛乌亮亮的，看八斗的眼神多了不少的水气，“一个苹果的浪漫”似也侧漏出八斗为了左小样敢作敢为的勇毅。

后来，左小样老师很珍惜地给苹果系上红丝带，在一个水晶摆件的底座上正正顿好，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中心位置，每有写教案，批改作业的间隙，一抬头，左小样都能一眼看见“囍”发出逼眼的又绿又亮的光泽，有时也会对着苹果发呆，长时间的发呆，很多事从眼前湿润的飘过。

八斗心里不得不承认马午老师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如此，当夭夭老师们一伙闺蜜撺掇八斗，必须给小样姐认真的搞个求婚仪式时，八斗竟然答应得嘎巴嘣脆，还很有创意的选了学校西南角的一棵老槐树底下作为求婚现场。大家分析，西南角对着八斗家乡的方向，老槐树下自古就是喜结连理的吉祥之所，这小子总有让你意料不到的创意。左小样高兴坏了，夭夭们一伙闺蜜还很时尚的设计了小型的“剧本杀”，准备费一费八斗那颗高智商的脑子，还十分调皮的告诫他“到时候仔细你的皮！”。

手机音乐响起，众人注目之下，八斗让小样正正的站到槐树下面一块长着青草的泥土地上，自己却不顾满是泥土的单膝跪下，谓之“接地气”。老娘说，我们山里，做什么事，都要做到天，地，人相通，整个城市几乎都被钢筋水泥覆盖，老槐树下能有这么好的一块新鲜的泥土让我们的仪式接上“地气”，真是万幸——原来如此！大家笑了起来，纷纷嚷说不要废话，说重点。

阳光好极了，风又细又软，八斗清清嗓子，将一枝鲜红的玫瑰高高举向左小样，先是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从平淡处切一刀，自断口处体味新鲜。多好的样子！”全场怱地就静了，不知道八斗在讲什么，正都愣怔着，又听见八斗提高了声调，说，“如果真能一直这样，我就正式向你求婚，若不能，就此拉倒。”又狗尾续貂地来一句，“我希望的不是拉倒。”

短暂的静默之后，大家回过神来了似的笑翻了，都是年青人，都没心没肺的以为不过是一场仪式而已，跺脚鼓掌的为八斗喝彩；夭夭一伙闺蜜们不干了，“剧本杀”是没法上演了，只能降格警告八斗“应该有点求婚操守好不好？”这些声音又很快被年青男老师们的起哄声口哨声跺脚声淹没。夭夭她们真的生气了，拽着左小样要拂袖而去。

但左小样没有听她们的，缓缓接过八斗举向她的玫瑰，边仰脸嗅着花香，边站在那无声的看着八斗，眼光里有艾怨，疼爱，似还有轻轻的责备，更多的是期许。

                            四

热闹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地，日子又进入日常的一路小跑。“从平淡处切一刀”写在《毕业纪念》册上只是一个介词结构的短语，但放到现实中必须是大刀阔斧的开辟，八斗裤腰上那串钥匙的叮噹作响更加清脆的散落在学校的每个角落。很多年轻老师也坐不住了，自发地跟着八斗有样学样的奔跑起来，金校长索性高山上压石头，让他做了物理教研组长这个一直没人愿意做的工作，还找关系介绍他参加了市一中“蒋话物理名师工作室”，八斗晓得金校长的心思，咚咚的拍着胸脯，狂妄的讲了句让金校长耳朵又痒又酥的话：“不会太久，我们城郊中学就会有自主品牌‘江八斗物理名师工作室’”。

“群羊有了头羊到底是大不一样！”金校长激动得在办公室里一阵乱走，“还是城郊中学，还是那些个老师，还是那个层次的学生，因为有了个八斗老师这个‘狠角’，情形翻天覆地！”听课，磨课，同课异构，研讨，五加二，白加黑，节假日，不舍昼夜……很快，全市高中摸底，联考，模拟，会考，高考，据不允许公开的内部统计，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城郊中学其它成绩还是一般，独是物理，这个令几乎所有学生胆怯的“魔鬼”科，昂首挺进全市高中前列，直逼市一中的平均分，市一中的美女校长只要开教师会，就会把脖子上的淡紫色丝巾解下，缠在手腕上，拍着桌子给大家敲警钟，搞得物理组老师一个个如坐针毡。

“哈哈哈……”每每听到这些，物理组的小伙伴们都会夸张的和金校长一齐笑得前仰后合。

但八斗发现，每有此时，同是985高校生的小样反应却一直平淡，甚至一副心思重重，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晚上八斗在教室试讲她也很少再陪他，八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私密的话题，八斗居然在公开场合毫不避讳。

每到课间，时间虽然短暂，办公室里却是一派热气腾腾，老师们疲惫地将书啊本的扔在桌上，抓紧在椅子上瘫坐一下，喝几口茶润润嗓，缓缓劲，也有板着脸还沉浸在为着什么人和事较着劲的特定情境里，女老师们剥点橘子互相让着，无烟学校里男老师不能点火，但可干衔着烟咂咂味，攒点劲准备下节课的拼杀。而小样，总是怏怏的，八斗居然表现出罕见的体己和关心。

“没有……，挺好的啊……”左小样站起来帮他掸掉衣服上的粉笔灰，和他短暂对视又迅速避开眼神。她感觉自己的眼神从没这样虚弱和怯懦过，锐利，傲视一切才是应该的样子，看什么碍眼，就顺手“切一刀”，手起刀落，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但坚硬的现实总有股无形的力，处处掣肘着，使她手起不来，刀也落不下，于是渐觉，适应比改变更重要，也更容易，甚至很舒适，不知不觉的变成了八斗口中温水里的那个啥。就像这一屋子的老师，从学校毕业走上教师岗位，都曾书生意气，粪土一切，现在一一被庸常生活的斑驳色彩沾染，覆盖，每天如此，周而复始，但没有谁想起来对这重复的一天天的后面挂上一个问号。

“你不能再这样……”八斗体贴地帮她茶杯倒上开水，拧好盖，递给她。

“不要胡思乱想……”趁着上课铃响，小样匆匆夹起教本，逃也似跑出办公室。

她当然知道八斗说的是什么，但每天“汪”在湿漉漉的日常生活里，不可能永远处在诗意的“不被打扰的相逢”，不断面对选择、取舍恰恰才是挣扎的常态，而且，最痛苦的不是选取什么，恰恰是放弃什么，有时就是最简单的“yes or no”，却关联着现实评价异常的复杂甚至荒唐！她焦虑，矛盾，游疑，痛彻心扉，乃至无所适从。“从平淡处切一刀”，激越而豪迈，但她没想到，从做学生的学校到当老师的学校，其间的霄壤之别无法言说，一直也没想好要不要跟八斗说，更没想好怎么说。

 “姐夫天天手捧《物理》，却是‘只格物，不致理’，忙的团团转，做的全是无用功。”夭夭一伙闺蜜们却是口无遮拦，说得直接而精准。

 “我究竟要将档次降到多低，她们才能看懂？”不知两耳基本不闻窗外事的八斗怎么晓得了闺蜜们的议论。

“你档次本来就不高，她们不过是想让你通俗一点吧。”左小样见他单纯，透明，主要还是幼稚，便带了点顽皮说。

“你千万不能被她们带了节奏，原来你一直是那样青春飞扬，意气风发。”八斗没想到在心里反复措词的话就这么顺畅地说了出来，还临场发挥了一下说，“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你心都跳得咚咚的”。

那一霎，小样心里也“别”地一动，很多东西莫名其妙的向眼前奔涌，她不确定自己眼眶湿润没有。

                           五

不久，学校突然公布一批提拔人员名单，更加激起夭夭们的愤愤不平，一些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不声不响的就给安排上了大大小小的职位！能力，资历，实力什么的甩他们好几条街的八斗却孤零零的靠边站着，理由竟是资历浅，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硬件，特别是连一项政府正规的表彰都没得过。据讲这种认知顽强且倔强，连一头白发的金校长也“苦思无其解”。

被重新洗过一次牌的整个学校，看着整天还是那样忙得团团转的八斗，眼神变得微妙起来，连学生家长也跟着议论：“江八斗老师书教的是不丑，就是书呆气重，所以当不上官。”闺蜜们气学校，更气八斗，说得直接而露骨：“你看看，现实就这么个现实，不符合大家的评价标准，就没有人承认你能‘扬名立万’”

八斗被杂七杂八的一顿乱呛，感到头“嗡嗡”直转，情知语言苍白，必须用事实说话，动作有点夸张地拉开办公桌最里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又一本大红的烫金证书一一摊开，说：“看看，这些证书就说明我书教的好，就是对我最大认可。还有家长，学生……”

闺蜜们劈头打断他：“这些证书只能证明你已经做的如何，但不能证明组织上对你做的如何的认可，就是堆成山，也无法同组织上盖着公章的红头文件相比。”还顺手将那些证书叠成一摞堆在八斗办公桌上一架“物理天平”的一端，然后拿了个并不很大，但闪着暗光的砝码放在另一端，“这个像不像政府的大红公章？”话音未落，天平瞬间已倒向砝码，“看清楚点，你那些业务方面的获奖证书，民间的赞美，和庄严的人民政府一比，轻如鸿毛。”

“但假如有的人就不喜欢重的，就喜欢轻的呢？”八斗还是有点迟迟疑疑的表达出了自己的观点。

闺蜜们的回答非常直接且简洁：“那他就是个不识抬举的二百五，傻B货！”

做事的全部意义被扭曲到最终得没得到谁承认，衡量“立业”与否简化到当没当上官！只在意做事的附加值，却忽略了做事本身，活着和活着的意义谁是本，哪个更重要？现实的价值评价体系茺腔走板到如此地步了吗？八斗不知道小样是否也是认同这样的认知，才导致了两人间的不咸不淡----反正八斗是绝难苟同。但看她们情绪十分激动，话说得还有点不上台面，就没敢吱声，尴尬的拍拍身上并没明显存在的粉笔灰。恰巧这时马午老师在不远处拎着课本，一摇三晃的往教室走，夭夭们便莫名其妙的将怒火喷向他，怒斥马午年纪轻轻不求上进，就因为八斗老是和马午“团”在一块，中“毒”太深，才被他带歪了。

内心平静，世界便鸦雀无声。八斗觉得办公桌台历上的这句话说的真好，但现场似乎并没因此真的鸦雀无声，闺蜜们的话锋反而愈来愈尖酸且偏执，甚至还翻旧账，说从当初考编选岗放弃市一中，选城郊中学哪是什么为了小样姐，分明是为逃避市一中高强度的工作竞争，进而直接当着左小样的面下结论：一眼望去，看不到姐夫身上一点点寸土必争，舍我其谁的霸蛮！这样只顾埋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实际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思进取。

最可气的是，后来夭夭们软了语气，好言劝他，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今年全市年度先进教师竞评即将开始，正宗的政府荣誉，姐夫一定要抓住机会，也算是缺什么，咱就补什么，且进一步怂了语气，有点讨好地说：“就当哄小样姐高兴，你也得做点什么吧。”八斗居然说：“我就喜欢教书，不喜欢别人逼我做不喜欢的事。”尤其看见左小样裹在人堆里，被她们的节奏带得东倒西歪，脑子没来由的一热，呆里呆气地用上了教训的口吻，“你们作为老师，要多想想怎样把书教好，不要整天琢磨当官，这不是什么通俗化，是标准的庸俗化！”

刚刚平复的情绪无疑变成了点燃的汽油，闺蜜们纷纷手指八斗，直接爆粗口：“像你这样油盐不进的犟头别子，就不配谈他妈的什么恋爱！”头也不回，拽起左小样就走。

八斗特别注意到，这一回，左小样虽然回了一下头，眼神也是艾怨的，但最终还是踉踉跄跄被闺蜜们拖走了。杂沓的脚步激起的灰尘静静地落在桌上那个系着红丝带的苹果上。光阴苒荏，本来阳光气息浓郁的“囍”也淡得看不见什么光泽，皮色发蔫，底部似也有了烂疤的迹象。

终于有一天，夭夭她们整理办公室，想也没想，顺手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六

 “真是搞不懂她们女的，就喜欢把什么概念化，还贴标签。”八斗显然受伤不轻，说出的每个字都冒着怨气，“还说什么这次机会不抓住，就是欺负小样，对恋爱没有诚意，是对她家里人不尊重……芝麻大的事，硬是被她们说成了西瓜。”

八斗叨叨的还没说完，马午老师又一次禁不住仰头大笑出了驴叫的声音，与校园西南角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的蝉的聒噪遥相呼应。他一仰脖子喝光了杯里的酒，拍了拍八斗瘦削的肩：“这本不是小事，是你小看了它。”

八斗没想到，一向一副事不关已的马午，对学校很多内幕却了如指掌。据他讲，这次年度先进教师竞评，市教育局只批给城郊中学一个上报指标，而志在必得者有几十个人！外人看来小事一桩，但对一直以学校为整个天地的老师们来说兹整体比天还大，能与否都关联着知识分子最看重的那一股子气，是尊严！又据讲，因为竞评方案的制订，学校年长老师和年轻老师两个阵营一直在较量着，年长者一方想在自带优势的年龄上多做文章，把老教师冯会计推选出来，冯会计明年初退休，眼巴巴的等着“先进教师”的荣誉称号这个硬件评高级职称，否则将留下终身遗憾；年轻的老师一直标榜对事不对人，学校一切行事必须按制度，上规矩！跟竞评不沾边的旁观者称其情形为“格局炸裂！”先进教师竞评本该是个展示先进的过程，现在却如此“不先进”。哦呜～哦呜～……

谁也没有料到，一切的胶着随着马午的出场全部改变了走向。

时令还没到盛夏，太阳就已露出了它的狰狞，白，烈，刺目，窗外，阵阵热风从田野上送来麦子金黄的香气，但丝毫也吹不动会场上僵硬的剑拔弩张。主持“优秀教师竞选方案征求意见座谈会”的工会主席刚说完“请大家发表宝贵意见”，一边的马午老师就将话筒抓了过去——这十分出乎大家的意料，与马午老师一向散淡无为的画风严重不符。当然，大家更感兴趣的是马午想干什么。

“人当谦让，然当仁毋需谦让也。”马午老师开头文气滔滔，很多人正试着翻译这句话的意思，马午的腔调忽又陡峭起来，“所以，请各位先把自己变成不要脸的无赖！唯‘性恶’，才是我们订出好的竞评方案的基础。”大家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会场气氛也随之露出松动的迹象。马午喝了口茶，“具体到这一次竞评方案，大家都想将自己的诉求夹带在其中，可以理解，但要塞进‘年龄每年计2分’之类的条款则荒诞至极！这不是人性恶不恶的问题，而是公然要来抢了！竞评先进教师，是评工作先进，业绩先进，德行先进，不是评年龄先进！如果年龄越大就越先进，那大家都不必做事，躺着熬，熬到彭祖的年龄谁也别想打败他！”

场上的老教师们不同程度的尴尬起来，不好意思，更没办法反驳马午，只能翻翻眼，想鼓掌的年轻人按捺住内心的激荡，只是很节制的将两手合了几下，没发出任何声响。马午依然不急不徐：“当然谁都会年老，让人不倚老卖老，但也要尊老敬老，适当考虑年龄因素无可厚非，大家看，修改为‘年龄每年计1分’行不行？”全场再也忍不住了，一致用热烈的掌声表示了对马午提议的认可。一直僵坐着的年长一派不知不觉的将身子松了一松，因为在私下激辩的时候，年轻一族发誓要将这一条全面删除的，现在马午这样提议，让他们喜出望外，基本上都有了“见好就收”的意思，也只是有人怯怯的提出零头月份也要计上分，一年计1分，一个月就是0.0833分，冯会计是59周岁零4个月，保留两位小数，4个月能不能折合成0.33分？

当然可以。会场的气氛彻底松动下来，大家热烈友好的又就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七嘴八舌的讨论。和左小样团坐在一起的一伙闺蜜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们早就忘记了对八斗的不快，争着用手机根据修改的方案重新帮助大家算出了分数，按新的方案，业务方面的获奖证书全能加上高分，八斗的总分一下子翻到了第一位，先前私底下按老方案算分排第一的冯会计跌到了第二位，虽很失落，但他心服口服。

左小样颤抖着手立即将现场的情况发在她和爸妈三个人的“快乐一家”小群，很快爸妈分别发来夸张变形的大拇指表示极度高兴。

但令大家没想到的是，一直僵坐着没说话的教导主任老邱动了动身，眼光迅捷的从八斗身上一掠，慢言慢语的化用马午老师开头讲的话说：“人当谦让，当仁亦需谦让也。”然后顿一下，定定的对着天花板，说，“年轻人，来日方长，老冯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所以我想替老冯讲个情……”会场低低的哄了一下，老邱这样讲，不但坏了规矩，也一下子将分数排在第一的八斗推到了尴尬的境地，谁都知道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可遇不可求。左小样和夭夭一群闺蜜们傻啦，老邱这只老狐狸，祭出这一着，这不是明着欺负八斗吗？

没想到端坐着的八斗“呼”的站了起来，还是那副谦逊的姿态，给大家鞠了躬，文不对题的连声说：“好的，谢谢，谢谢，好的。”

这一回，全场没一点反应，没有议论，没有哄笑，没有鼓掌，一直的静默无声，只有马午老师笑了笑，缓缓回到原位坐下。这一陡转的剧情左小样没再发在“快乐一家”小群里。夭夭特别注意到，左小样的眼眶里转动着连夭夭都弄不清含义的泪水。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冯会计竟像个孩子样呜呜的哭出了声。

七

又一个新学年来临的时候，八斗早早来到学校，到教导处拿新书和资料准备新学期的提前备课。看他哼着小曲，一副怡然的样子，也来教导处拿东西的马午老师随口问道：“见过小样老师了？”

八斗神秘的说：“还没，一直保密着，等我忙清爽，给她个惊喜！”

“什么？”马午老师看着不对，“你不知道左小样老师已经调走了？”

八斗手上的一摞东西哗啦撒了一地，头发瞬间炸成带叶菠萝状，裤腰上的大串钥匙也显出少有的沉重。旁边正忙得满头是汗的教导主任老邱插话说：“这么来看，小样老师报名去西藏支教的曲折，八斗老师肯定更是一无所知了。”马午见老邱不合时宜火上浇油，少有的急了起来：“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不是要变天了吗？”恨恨的推测并少有粗鲁的说，“一定是夭夭那一伙丫头片子们捣的鬼，竟让小样老师将这等重要的消息瞒得如此密不透风！”倒是八斗慢慢的平静了下来，颤抖着手，在打了一圈无人接听的电话后，终于联系上了市一中的王求。

王求兴奋的告诉八斗，左小样老师她们选拔去西藏新疆支教虽然很突然，但绝不比我们考编逊色，听讲是国家战略呢，市里出了配套政策，支教三年，回来直接调进市一中，因为是和调动捆绑，选拔的可严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笔试，面试，政审，大家都脱了一层皮，左小样和另一位老师从众多的顶尖高手中脱颖而出——本来你要是选了市一中，和她就是同事了。市里正在我们学校举行援藏援疆出征仪式呢，连分管副市长都来了，王求将电话对着什么，音响瞬间大了起来：“呐，你听，左小样老师正在发言，听见啊？”

“……全场寂静，那位老教师五味杂陈的哭泣，深深震撼了我。就在那时，我感觉开始涅槃，变成了一只从温水里奋力往外跳的青蛙……只有不断向平淡的庸常开刀，一切才能永葆刺激和新鲜。我想，一定要用一个特别的方式制造个惊喜献给他。请问，今天这个算不算……”手机里闪过左小样忽大忽小带着回响的的声音，好像还有热烈的掌声。

八斗似被什么猛的一击，眼泪“唰”地顺着瘦削的脸颊汹涌的流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马午说：“小样，我……！”后半句话呜呜不清，被一阵颤抖的抽泣淹没。

夏天快要过去，暑热的威力渐减，天空的蓝似罩着一层迷幻的光影。马午老师知道此时说一个字都是多余，只是兀自将保安那辆电动三轮车的电门一拉到底，他们便如离弦的箭向市区疾驰。

八斗和马午俩都明显感觉，有习习的风从各自的耳际急遽掠过。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_____原作发表于《安徽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