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吃过我做的菜。”这是父亲在读我大学回家的一个年节里偶然间说起的一句话;自恃吃过不少美食的我本来想反驳,“您又不是星级大厨,哪里会有人晓得您的饭菜?”但较之沉默的思虑后就着一口热汤被我噎了回去。事后,我大概出于对父子间的对话不解,开始思考这话背后可能的道理。
大概一年到头,我也很少见父亲能下几次厨。
过去家里并不富裕,准确来讲是拮据的要命。父亲为了照顾好营计和生活,几乎是身上挑着两份担子。一头系在家里,另一头都忙去工作。因为除了务农,他还得照顾好每月都需要些生活费的我。为此,年年的,家里通常都会养上仅一头不太肥硕的年猪。就这还是平日里能趁着在路上看到些野草野蒿的,从农田回家的时候就割一些喂去。那时候我以为,大概因为这是父亲为数不多会下厨的物什,肯定要他自己悉心照料着……
大概养到六七个月后,临近冬至,父亲会提前招呼过街坊四邻一起帮着屠宰,再美美的吃一顿,用上花了心思准备的粉条和腌在大缸的酸菜,俗称“杀猪菜”,那可是名味。我呢,一边四处的跑,一边就着喜气送与街坊四邻一些。亲戚朋友和家族里的一些长辈同来的时候,父亲还会煮去一些;遇上谁家办了喜事,再送去一些……一系列的预瓜分后,剩下的年猪,就是我们当年能够享受的为数不多了。
印象当中,母亲下厨做菜最多,所以年猪也是她先处置。自然她最看重的是这年猪身上的肥膘肉。即便是在肥瘦包裹之间的,母亲也十分精细的将它挑出,与那成条的肥肉一同切下来,榨干成油,以便日后炒菜的时候没有肉;俗称的“荤油”。如果你仔细看过它冷却下来的模样,像是雪花一样的白,玉一样的润。若是储存得好,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一开盖就能闻见香味儿。对此,我能记住这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没肉的时候,刮这么一点进锅,干炒,什么素菜都可以,那吃起来可是真香啊!
对于剩下的瘦肉和骨头,那要交给父亲来处理,这是力气活!有的要切成大块状的,放进阴凉处的陶缸内;有的要把骨头斩断,取来冷水下锅,炖上美美的汤水来喝;还有的关节处不好处理,父亲也是凭借娴熟的手法和精湛的刀工,如脱骨般的能取出其中的肉来……几乎算得上是各尽其用的,也各有其味的。父亲说:“年节里的肉会任凭这自然和风的力量将其鲜美的味道牢牢封住。就像是一年的收成一样;“春耕、夏种、秋收、冬藏”,让四季轮回的精华都蕴藏起来,在农民急需体力的时候再完全释放出来。”
年节,按道理是休息的时候,可正巧也是每一位农民都急需补充体力,奋战今年新春的好契机;哪怕过分拮据的家庭也会变着法儿的搞到些肉食;诸如在冰上凿些洞口,趁着天气好去多网几条鲜鱼,或者有在集市上换购的,各家有各自的味道。这种时候,我常常见到不近庖厨的男人们也频繁的出没于街头巷尾,这倒全然不是所谓的偷闲,而是要凭着他们往日的经验和毒辣的眼神,为一家老小的肠胃去采办街上最好又最值得的滋味嘞。记起来。我曾经有一次看着父亲,竟觉得他像是上古打猎的那些勇士,眼神锐利,语言更锐利。“越到这个时候,交给你爹的差事越办得更好。”这是我母亲笑着说的。
而且,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劳动的话,那年节便丝毫不会影响一个农民家庭的正常劳作。繁如铡草、翻地、赶放牛羊等。都要紧锣密鼓地为新年开个好头做准备。常常看到父亲越到这个时候,越是劳动到了晚上,有时候甚至通宵的只能睡去两三个小时。比起平日里,我或多是在早晨,或者是在晚上与父亲下班的时候打下招呼帮衬着;这种时候我更是帮不上一点的忙。父亲认真着,而且也是希望我和母亲能在这样富有喜感的年节里尽力的享受这片刻的欢愉,几乎一天的,他都在厨下做着各种样式儿的菜,火锅、红烧肉、白水肉……我几乎在家里能吃过父亲做的,有数出名字和没数出来的也近上百道了。又因为是在富有喜感的年节和创造力的农民家庭里,我还尝到过许多奇妙的味道,“冻梨”就是一个。
到后来,我长大些,年头也稍微好了起来,家里的生活也因为父母的操持,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错。以年节为例,便是在十几岁时就发觉家里已经有了走亲访友的硬气;更见得家里的桌上放得了牛、羊、猪和海鲜之类。饺子更是必须得羊肉馅儿包得;咬上满满的羊油和着家里人的笑声。那时候的热炕头与联欢晚会,我与父亲能一起度过几个春秋。我还清楚地记得同祖辈、父辈在年节底下期盼着某个节目的出现……那时候没想到,父亲宝刀不老。但我却也越来越少的回家过年了……
我一直都坚信着姥爷说的“人这辈子吃多少饭、多少菜,都随着一个胃,有数的。”
离家的这几年赶上了疫情,两年都没有回家。我自己在这边工作着,也一边在读书,继续深学。偶尔的时候闲暇了,也想自己去下厨。一方面是为了省钱,另一方面实在是吃不惯口味。我这人口重些,偏偏生活的这片地方喜欢清淡的。再加上要多注重油盐的调和,我最看重的就是这些调料的搭配。所以只能凭借记忆,从家里复制几个简单的菜肴,茄子、土豆、豆角、辣椒……唯一好点的就是两次曾经做成功了红烧肉和卤肉。但不太正宗,其余的大概也是只要煮熟就不会坏肚子的菜。与我父亲相比还是相差了太多火候。或许因为如此,或许是我生活得慌乱了,还是没能好好的照顾自己,害了胃病。尤其最近发觉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喜欢吃的也越来越少。
这两次年节,我多少次都在屋子里望着北方良久,看着母亲发来的新年贺福,她和父亲也做了一桌的饭菜。不过我从颜色和样式上看,应该是母亲做的。父亲这两年极少做菜了,老了,也觉得到了该让我学会做菜了。听说我时不时的会下厨,他好几次都打趣着问:“你在外头又学了什么新手艺了?”这次,父亲只是挤出皱纹,笑着问我,“吃了什么,吃得好不好……”谁知道我没了家里的管教,在外边胡吃海塞的,四处跑的时候随便填补一口。又因为酷爱尝鲜,特别贪食,还不是说所谓的健康与否,竟两次去了医院。
那晚我走在街上,特别想吃家里做的饭,打卤面也好,清水羊肉也好,那是父亲做过的,也是我吃过的至味。后来飘起蒙蒙的小雨,寻摸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我,看见了在街道的尽头有家唯一营业的饺子馆。我奋力跑了两步,然后突然怔住。
我想,大概这就是父亲说过的,“不是所有人都吃过我做的菜”吧。
原作于19年10月9日
修订于22年3月27日